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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四眯了眯眼,眼角瞥见章放已经快到跟前了,便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你我各退一步,彼此装糊涂如何?”
“成交”明鸾当机立断应下,却攀住他的手借一把力,减轻自身负担,同时朝章放哭道:“二伯父,我不要回去,我不要被烧死……”被江水一浇,姜汁已经没了,不过眼睛进了水,那眼泪是止都止不住。
章放一把抓住侄女:“没有的事,谁要烧死你?别听你二伯娘胡说,她那张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真的不烧我吗?”明鸾哭着问。
章放直叹气:“没人要烧你,快跟我回去,大冬天的,也不怕着了凉”
明鸾挣开了左四的手,这回后者没使力,她挣脱得很容易,结果一时没留神又喝了几口江水,却是灵机一动,双手拼命在水面上扑腾,好象是经过一番手忙脚乱之后方才攀住了章放的脖子。章放见小侄女脸蛋冻得发白,嘴唇发青,连忙紧紧托住她,匆忙向左四道了谢,便往自家船的方向游去。傍晚天色暗沉,左四又不曾穿上公服,衣着打扮与一般的平民没什么区别,一时间他竟没认出对方是谁。
左四目送章放叔侄离去,摸了一把脸,转身返回自己坐的船上。同行的军户将他拉上船,问:“左兄弟,快把湿衣裳换下来,不然要着凉的”那军户的妻子递过干巾,搓着手眺望章家的船,啧啧地道:“那家人是怎么了?这两天总是听到他家的女人说抱怨的话,好象有几次就是冲着那小姑娘骂的,这回是把人骂得跳江了?真是造孽哟,那孩子才多大?八岁?九岁?”
左四擦着身上头上的水,沉声答道:“应该是七八岁左右,脾气大得很,居然敢跳江,倒把旁人都吓了一跳。”
那对军户夫妻感叹道:“这点年纪的孩子总是不知轻重,最是麻烦,还好他家男人来得快,兄弟你又及时把人救起来了,不然这么小的孩子沉了江,天又快黑了,哪里还能找得回来?”
左四笑了笑,心中却有些怨气。他原是好意,以为章家三丫头真要落水遇险了,才会冒着叫人发现身份的危险去救人,不想游到她身边,才发现她压根儿是个会水的,分明是在作戏给家里人看,指不定就是冲着章宫氏去的,他的好心都白费了这么点大的孩子就有这心计,简直成了精章宫氏又蠢又钝,哪里是她的对手?算了算了,章家的事他以后还是少掺和吧
且不说左四这边如何,章放抱着明鸾回到自家船边,章寂连忙招呼船工伸手帮了一把,将叔侄俩扯上船来,便劈头冲明鸾骂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偏要跳江,你知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时节?你知不知道这江水有多冷?你若知道了,还这般妄为,别说你二伯娘如何,祖父就要先重重罚你”
明鸾喝了好几口江水,正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多加辩解,只是大哭:“祖父,我害怕……”一边哭还一边打冷战、打喷嚏。
章放见她一张小脸冻得发青,全身都湿透了,又哭得一塌糊涂,看起来好不可怜,心便软了,语气也放缓了许多:“你有什么可怕的?你二伯娘素来嘴巴不好,家里人尽知的,便是她胡说八道了些什么,也没人信她,你有委屈,为何不好好说?非要闹到跳江的地步”
明鸾抽泣着道:“我是真害怕……本来她平时骂我,我只当没听见的,可她一说什么鬼上身、妖怪的话,我就害怕了。那日在广州府衙时,我跟差役们打听消息,还给他们送银子,他们说我小小年纪就这么会来事,简直就成了精。从前嬷嬷们跟我说故事,说哪里的花啊草啊成了精,或是闹鬼,必要请道士来收了的,说那些妖魔鬼怪会害人,一定要烧死了才能安心。因此二伯娘一说这种话,我就担心祖父、伯父和父亲母亲会听她的,找道士来烧死我……”她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哇的一声又哭了:“祖父,我不是妖魔鬼怪,我不会害家里人的,你们不要烧死我……”
章寂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些话如何信得?你好好一个人,是我的亲孙女儿,谁敢说你是妖魔鬼怪?”
章放在旁瞪了妻子*氏一眼,上前低声劝道:“父亲,回头再骂吧,先让孩子换了湿衣裳,不然该着凉了。”
章寂反应过来:“老三家的在哪里?快给孩子换干衣裳,灶上是不是还烧了姜汤?快舀一碗来”
陈氏不知几时进了舱中,此时回到甲板上,手里已经多了一床棉被,她默默地用被子裹住女儿,抱着回了舱中。明鸾一避过众人耳目,也不理陈氏拿干巾来给她擦头发,先找出事先准备好的防治风寒的药丸,倒出一颗吞了下去。
陈氏微叹一声,将衣裳递过来:“快换上。”声音已忍不住哽咽了,“何至于此……”
明鸾手上一顿,迅速瞥她一眼,心想陈氏并不是蠢人,自己做了这么多准备工作,说不定都落在她眼中呢,还是要尽早把人安抚下来才行,便道:“她成天骂母亲与我,说的那些话,简直昧了良心母亲忍得,我忍不得。外祖父、外祖母一番好意,费心费力,连舅舅都受连累丢了官,最后却要遭人泼脏水母亲贤良淑德,自然不会与妯娌计较,我却要为外祖家讨回公道呢”
陈氏眼圈一红,低头垂泪:“都是我不好,可你以后万不可再这样了,若你有个好歹,叫母亲怎么活?”
“我既然敢做,自然会无事,一会儿见了祖父他们,你可别多嘴,连父亲都瞒着才好。”明鸾换好了衣裳,又拿干巾擦头发,陈氏接过干巾,把女儿头发散开,细细擦干,又拿过一件厚厚的大棉袄裹住女儿,方才带她出舱。
此时章寂与章放已经教训过宫氏一顿,宫氏正哭着为自己辩解:“……从来没有说过要烧死她的话,都是她在撒谎,父亲与相公怎么能相信她一个毛孩子的话?她分明是故意吓人的,说是跳江,其实是做戏,哪里有什么危险?”
“你还敢说”章放怒道,“三丫头不会水,家里人谁不知道?若她是做戏,何必要冒此大险?这江又宽又深,一不小心就没命了,她又不是个蠢的,怎会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宫氏哭道:“我才不信呢她要是真不会水,哪里能在水面上坚持这么久?相公别叫她骗了去”
章放怒极反笑:“我又不是瞎子,她会不会水,我会看不出来么?我看你是嫌日子过得太安生了,非要挑点事出来,闹得全家不宁才高兴我们章家可容不得你这样的搅事精,既然你不能安生度日,就离了我们家吧”
宫氏愣住,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相公你在说什么胡话?我是你结发妻子,为你生儿育女,十几年夫妻,你居然为了这个小丫头几句谎话,就要休妻?”玉翟从船尾奔了过来,一脸紧张地盯着父母。
章放笑了笑,扭开头没说什么。明鸾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眼泪汪汪地扑上前跪在章寂面前,抱着他的大腿道:“祖父,我真没撒谎,您忘了么?我是不会游水的。方才我一入水就怕了,使劲儿扑腾,可身体还是止不住往下沉,我喝了一肚子江水呢。还好那边船上有个好心人救我,不然我早就沉下去了,等不到二伯父来救我。”
章寂扶起小孙女,柔声道:“好孩子,祖父心里有数,这种话我是不会信的。”
明鸾低头擦了擦泪,眼角瞥着宫氏,小声道:“我近来总劝二伯娘帮忙干活,兴许是惹她生气了,她才会容不下我的。我是晚辈,本不该指责长辈的错处,我给二伯娘赔不是吧?”
宫氏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便跳了起来:“死丫头,若不是你,事情怎会闹到这个地步?你还装什么好人?”
明鸾哇的一声又哭开了,还躲到章寂身后去,章寂没好气地瞪着宫氏:“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我们家已经死了三个孩子,你还要再逼死一个么?”
公公都开口了,宫氏再生气也不敢再公然违逆,只能委委屈屈地跪下:“媳妇不是这个意思。”
章寂扭开了头,对一众家人道:“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以后谁还敢再提起此类话题,断不轻饶”众人齐声应了,他才放缓了语气,沉声对明鸾道:“今儿的事你也有错,等到了地方安顿下来,你给我仔细抄一百遍孝经,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再轻易去寻短见,知道么?”
明鸾怎会寻短见?一百遍孝经也很容易对付过去,自然是忙不迭点头。
章寂却没有因此感到放心,反而眉头紧蹙,感叹道:“你的性子这般激烈,真不知是好是坏……”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命陈氏带着明鸾回舱中休息,又嘱咐她给孩子喂姜汤,小心照顾,以防感染风寒。
事情就这么平息下来了,明鸾施苦肉计,将宫氏的气焰彻底打压下去,又暂时消除了被发现的隐患,日后如果再有人提起她前后言行不一,不象是同一个人,或是拿什么鬼上身、妖怪占了身体之类的话说嘴,就拿章寂今天的话驳回去。
她是志得意满了,宫氏却是满腹冤屈无处诉,虽然公公没有接过丈夫休妻的话头,但这话既然提了,就不能掉以轻心。待众人散去后,宫氏找借口遣开女儿,自个儿找上丈夫,哭着指责道:“相公今日是怎么了?你从前可没有对我说过这样的重话我知道我娘家人不争气,你心里有怨,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可在彭泽的时候,你说了什么来着?你说不会因为我娘家人的所作所为埋怨我的,还说我们夫妻要一辈子相互扶持,谁也不能离弃谁。那时候说得好听,如今怎么就变了卦?”
章放怒道:“我当日说这话确实是真心,那时候儿子刚刚没了,我伤心得不行,见你比我更伤心,怕你会想不开,才好言安慰,原想着你我夫妻遭此大难,便是平日有些磕磕碰碰的,看在儿女的份上,都忘了吧。可我没想到,你这刻薄性子根本就改不了,以前在京里时就不象话,如今还越发变本加厉了,真真枉费了我当日的一片真心”
“我刻薄?”宫氏涨红了脸,“我如何刻薄了?如何不象话了?你给我说清楚”
“难道不是么?从前家里安好时,你就惯会出头拿尖,跟妯娌们争闲气,哪一房多花了点银子,你要议论几句,哪一房多吃了点补品,你也要抱怨,母亲夸了哪一房的孩子,你就非得揪出那房孩子的错处,把人压下去若有下人说你母亲家一点不是,你就把人打得半死母亲不喜欢你这样,你不知悔改,还总在我跟前挑拨离间,埋怨母亲偏心长房与四房。”章放盯着宫氏,“我就不明白了,当初你刚进门时,明明还能装个贤淑模样,怎么这几年越变越厉害了呢?起初我只道是大嫂子眼光好,帮母亲挑了个好媳妇,今日才算想明白了,大嫂子那样的为人,又怎么可能真给我挑个贤惠端良的妻子?”
宫氏气得浑身发抖:“我十几年来相夫教子,含辛茹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沈绰不好,与我什么相干?你怎能因此便说我不贤?你今日拿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埋汰我,可是因为见儿子死了,想要早早休了我,好另娶一房妻室生个嫡子继承香火?我告诉你,你别做梦了我替你母亲守过孝,如今也没了娘家,属于三不去,你别休想将我赶走”
章放笑了笑,扭头盯着她:“谁要休你了?我要是看你不顺眼,大可以找个地方将你丢下,由得你自生自灭,就如大嫂一般,看看你凭这张臭嘴,能不能养活自己也省得你把女儿教坏了,日后丢我们章家的脸”说罢甩袖而去。
宫氏只觉得眼前发黑,身上发冷,心里忽然害怕起来,这时她眼前一花,抬头望去,却是陈氏站在了她面前,脸上神色透着冷意。
第六十一章 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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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警告
宫氏看着陈氏的神情,不知怎的心里有些发虚,只是陈氏素来软弱,她又觉得方才自己受了委屈,全是因为陈氏亲女的缘故,胆气顿时便起来了:“三弟妹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你也要来寻我的不是?”
陈氏淡淡地道:“二嫂子,我素来都觉得家和万事兴,从不与人争闲气,遇事也多是退让,你是知道的。”
“那又怎么样?”宫氏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你闺女设套陷害我,叫我在老爷跟前挨了训斥,你还有脸说什么家和万事兴,我告诉你,休想这口气我无论如何也吞不下去,迟早要叫三丫头受教训”
陈氏盯着她道:“她方才被你逼得跳进江水中,差一点就丧了性命,二嫂还觉得不足么?”
宫氏冷笑:“那是她在做戏又不曾真丧了性命”不屑地撇了撇嘴。
“难道二嫂真要我家女儿丢了性命,才肯善罢甘休么?”陈氏脸上的表情又冷了两分,“你我都是为人父母的,自家骨肉若有个好歹,做母亲的心里是什么滋味,二嫂应该比我更清楚我虽一向忍让,但方才看着孩子浸在冰冷的江水中,那种痛意真是深入骨髓,若能保得我孩儿性命,便是叫我舍了自己的命,都是心甘情愿的连命都能舍了,别的又有什么要紧呢?”
宫氏听出几分不对:“你到底想说什么?这是在威胁我?”
“弟妹不敢。”陈氏深吸一口气,移开了视线,“弟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当日还在池州时,沈家大*奶丢了一件她儿子穿过的袍子到我们这边,原是冲着老爷去的,只是老爷认得那不是他的衣裳,叫我问问家里人是谁的,结果无人认领,当时,沈家的昭容曾经来找我,说那是他家的衣裳,让我还给她。二嫂子,你可还记得?”
宫氏不明白她为何提起这件事,只隐隐约约记得好象是有这么回事,心下忽然觉得有些不安,目光也闪烁起来:“你提沈家人做什么?”
陈氏面无表情地道:“不做什么,只是弟妹如今回头想起,沈家的昭容不知是否清楚她母亲的恶毒用心,然无论如何,若她当时顺利将衣裳拿回去了,自然也就没有后头的事了。谢姨娘不会拿那件袍子改成骐哥儿的衣裳,上面的病气也不会过到骐哥儿身上。骥哥儿……虽说跟沈家的安哥儿有过接触,但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病的,谁都说不清楚。骐哥儿与谢姨娘当时跟他在一个舱房里过夜,倘若是从骐哥儿身上过的病气……”她转头盯着宫氏,“我有时候会想,倘若那一天,不是有人拦住沈昭容拿回衣裳,我们家还会不会失去这么多孩子?”
宫氏脸色煞白,她也想起这件事了。当日她只是心里埋怨沈家人,不甘心叫他们称心如意,才会随便寻点借口为难沈昭容而已,哪里料到会有后来的结果?亲生的儿子死得这么惨,倘若真是从骐哥儿身上过的病气,那叫她情何以堪?
陈氏看着她脸色越来越难看,心中生出一丝不忍,只是一回头,便看见明鸾不知几时出了舱口,正在望着自己,想必也把自己与宫氏的对话听在耳中。陈氏咬了咬唇,硬下心肠继续道:“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老爷与二爷。”
宫氏愣了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你……”脸色更加难看了。
陈氏道:“谢姨娘告发此事时,只提到沈昭容曾经想来取回衣裳,却被她母亲叫回去了,过后还挨了罚,我也没提过二嫂子故意拦人的事,因此老爷与二爷至今还不知道二嫂做过什么。若他们知道了,想必会责怪二嫂,再加上今日这一出……气头上还不知道会如何。死者已逝,生者何辜,我们到底是一家人,还要把日子过下去的,二嫂子,你说是不是?”
宫氏打了个冷战,怔怔地看着陈氏,仿佛从来没真正认识过这个妯娌似的。今日明鸾闹了一场,她已经挨了一顿好骂,但明鸾到底没出事,然而,死了的那些孩子却不同。若是当日拦着沈昭容取回衣裳的事传到章寂与章放耳朵里,章寂尚可,章放是一定容不得她了。沈氏被章家人所弃,固然让她感到心中畅快,但若同样的命运落到她头上,她实在难以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她已经没了娘家,没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婆家,失去女儿了。
陈氏看着宫氏在那里发怔,脸上露出了害怕的神情,便也不再步步紧逼,只轻声道:“二嫂子,你好自为之吧。我知道你素来嘴上厉害,只是为人也需修口德。”说罢她便拉着明鸾回舱去了,只留宫氏一人在甲板上发呆。
明鸾一家睡的地方是在后舱,此时没别人在。明鸾钻回被窝里取暖,瞥了陈氏一眼,心里的郁闷消散了几分。虽然陈氏对宫氏说的那番话在她看来有些不痛不痒,但对方愿意走出这一步就好。她抬头冲着陈氏笑笑:“我还以为母亲会再次忍让下去呢”
陈氏坐在她身边,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还敢说若不是你胡闹,事情哪里会到这个地步?你二伯娘不过就是嘴上坏些,又不曾对你如何,你何必闹得她下不来台?”
才说她有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