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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然离开她蜷缩的小屋时,她的心底还留有一分退意,现在……完全没有了!
当她看见老祖宗寝殿外,刚被太监用竹竿挂上的灯笼时,她的眼猝不及防的湿润了。她离开了安宁殿的刻骨黑暗,没想到,只不过为了归于另一处更冷更孤寂的处所。
“格格。”她被院门外的太监拦住,“老祖宗在会重要的臣属,请您少等。”
“什么重要的客,这个时候来?”虹铃有些烦躁,格格这样的情况,怎么在夜风四起的院子里“少等”?
太监平素与虹铃还算相熟,凑过来小声透露,“是户部侍郎。”
虹铃一时反应不过来,依旧口气不善,“谁么?”
太监着急地一躲脚,鬼祟地看了眼暗淡灯光下脸色更加苍白的美璃,嗐了一声,“就是札穆朗!素莹格格的阿玛!特意从围场赶回来的,所以这回才到。”
虹铃暗暗撇嘴,看了看美璃表情毫无变化的脸,看来,为了这事着急上火的人还真多。
“格格,要不,您先到拐角的廊子那儿坐会儿吧,还避风些。回头人出来了,奴才立刻替您回进去。”见美璃勉强支撑的虚弱神态,小太监也有些不忍,热心地提议。
美璃点点头,她也实在站不住了。
廊子的确避风,也因此格外阴暗,没有一丝光亮照到这里,美璃靠在木柱上苦苦等待,虹铃也着急地不停走到院子里瞧看,小声埋怨这个札穆朗到底在说什么,用了这么长时间。
院子里起了些响动,小小的问安声此起彼伏,一定是来了什么大人物,虹铃闪身躲入黑暗。
刚才的那个小太监的一声问安,因为离得很近,所以十分清楚,“给庆王爷请安,王爷吉祥。”
美璃轻颤,是他,他也来了。
“札穆朗来了?”靖轩沉声问太监,口气疏冷不悦。
“是。”太监十分殷勤,“王爷瞧,人这不出来了么。”
稳健沉重的脚步声一路向这边来,一阵衣服的窸窣声,“奴才给王爷请安。”
美璃淡淡一笑,这就是现实,素莹的阿玛再风光,也要给靖轩这个未来女婿下跪。若是平时,就连皇上也会给几分面子,在老臣将跪未跪时说声免礼,但此刻……靖轩看来是没说。
过了一会儿,靖轩成心冷淡的语声才响起,“起吧。”
“喳。”札穆朗闷声说,口气里带了几分隐忍的薄怒。
“札穆朗,什么事让你不辞劳苦连夜赶回来?”靖轩冷笑,口气倨傲冷峭。美璃有些意外,就算靖轩分位再高,那毕竟是他未来的岳父,而且……很明显,将来对他的助益很大,他不该用这么蛮横的态度对他吧?
“小女病势沉重,奴才挂心不已,所以特向皇上乞假前来。”札穆朗闷声闷气的说,似乎也不敢对年纪轻轻的未来女婿太过放肆,十分忍耐。
靖轩轻嗤了一声,不甚着意地说:“那去吧。”
札穆朗似乎非常意外,靖轩竟然这样就结束了谈话。
“王爷……”札穆朗再说话,口气低沉了很多,刚才还带的几分暗怒也因为靖轩的不在乎而威力自减。“素莹对您是真心实意,皇上也许过老奴……”
“札穆朗!”靖轩的口气更加暴虐无礼,干脆生硬打断对方的话。“你少抬出皇上压我。肯娶你女儿,是因为她还有几分打动我的姿色。”他轻蔑的口气让札穆朗倒吸了口气,却没再吭声。“皇上为什么要我娶她,你心里明白!人人说我是希图你家那点儿不干不净的银子,我这儿都和吞了苍蝇一样恶心了,你还来给我蹬鼻子上脸?”
他说起素莹的口气,竟让她的心也微微一刺,他看素莹那宠溺的眼神,低下头让素莹在他耳边低低细语的神态……难道背地里就是这么一番鄙薄的话语吗?她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同情素莹,但她为她感到难过……爱上靖轩,真的很可怜。
这一番让人难堪的话并没遭到札穆朗的反驳,他竟然默然地承受了理应为小辈的庆王爷傲兀的态度。
“札穆朗,有这么多精力,就好好去想想怎么给皇上办差!怎么让那些贪官多吐出点儿银子来!我答应你的,答应皇上的自然都会办到。其他的,你就少白费心思!我是娶了你女儿,怎么,你还真给我摆起老丈人的谱儿了?我想娶什么样的女人你们管得着么?你真忘了自己是怎么回事儿么?”
札穆朗还是没说话,沉默地听着未来女婿这篇训斥。
“行了,去吧。也和你女儿好好说说。我该给她的给了她,不该你们多管的,你们少插手!”
“喳。”
这一声“喳”,竟然美璃觉得胸口一闷,札穆朗是用什么心情什么表情说出这个字的?无奈,对命运,对现实……最深沉的无奈。那个用毫不在乎的态度说着那么伤人话的男人,竟然反驳不得,反抗不得。
美璃的手指死死捏住横栏的细木,他……似乎已经计划好所有人的未来了,包括她。她已经听得很清楚,他要给素莹的,是王妃的名分,是和札穆朗的姻亲关系。伴君如伴虎,现在皇上用得着札穆朗,百般倚重抚慰,一旦时过境迁,札穆朗弄回来的是什么银子,为什么他能弄回来,这些明摆着的秘密还能不能被皇上容忍?于是皇上要给札穆朗吃定心丸,札穆朗也需要这么个权势熏天的女婿。
她又错了,她又把事情看得太简单,太美好了。她以为他至少是真心喜欢素莹的。他是喜欢素莹,但他所能理解的“喜欢”,就是对美貌,对娇柔的一时兴奋。
他说的,“想要娶的女人”就是她吧?娶?不过是立的偏房,说好听了是侧福晋,其实不过就是妾室。
她不是他第一个想娶的女人,之前有蒙古公主,后来有素莹,肯定也不是最后一个。
她突然有种解脱之感,她的选择,真的是种解脱!
他可以要挟任何一个有求于他的人,但对于她……他还能如何?
等人都走光,太监终于来叫她进去见老祖宗的时候,她甚至淡笑了,原本有些畏惧的寂寞未来总比嫁给那个冷心无情的男人要好!
“……你想好了?”听了美璃坚定如山的请求,孝庄沉默许久。
“是!奴婢愿意终身礼佛,为老祖宗祈福添寿。”美璃再次叩头重复。
“美璃……”孝庄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这两天,为了这个孩子,她已经操碎了心。“过来。”她怜惜地拍了拍身边的炕垫,美璃坐近她的身边,孝庄含泪抚摩她苍白却异常俏丽的小脸,“孩子,你真的是长大了。”
她真的怕美璃是来对她说和靖轩是清白的,还要嫁给永赫。她相信她说的,但……她却左右为难。哭死在她面前的应如,她也是母亲,她知道那种对儿子的深切期望,她也懂母亲愿意付出生命来保护孩子的心情,她无法反驳她。一脸决然地来表明非美璃不娶的永赫,久历宫闱薄幸的她,也感动于这个挚情男子的不离不弃,她竟然忍不下心答应他,她知道他娶了美璃将会失去什么。势在必得要娶美璃的靖轩,这个冷硬霸道的孩子竟然也当着她的面坦白说自己喜欢美璃,娶她就会对她一生呵护。
似乎,无论她怎么处理,都是决绝无情。
这个无论她怎么处理,都注定会受到伤害的脆弱女孩儿……竟然能愿意用孤苦寂寞的一生来独自承担一切痛苦。她又痛心不舍!美璃从小到大,已经吃了太多的苦,难道……老天爷还觉得不够吗?
“美璃……再让我想一想……”她不忍答应她!这个如娇花美月的少女,难道就因为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断送了终生吗?年纪轻轻的她,到底知不知道,这一生有多漫长?
美璃笑了,想……就能有办法么?“老祖宗……美璃不后悔,一辈子不后悔。”
第25章 决定
该说的都说了,美璃走回自己房间竟比来时轻松得多,脚步依旧虚浮,却不似刚才艰难。
守在她门外的小宫女见她和虹铃回来,都作了个皱眉的表情向房间里看,美璃冷淡一笑,靖轩在里面吧,她并不意外。
比起她的淡漠,虹铃却紧张的要命,扶她进房时甚至在门槛上绊了一下。
房间里的烛光算不得明亮,靖轩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里,美璃没有抬眼看他,只是暗含抗拒的恪尽礼数低头向他福了福,便吩咐虹铃扶她上床躺下,折腾了这许久,她真的已经筋疲力尽了。
被她置之不理的靖轩倒也没勃然大怒,反而轻轻地冷笑一声,“要出家啊?”他的语气饱含讥讽,却冷淡平静。
“嗯。”她背对着他面向床里,应付了一声。
“很好。也算积德修身了。”他讽笑。
她闭着眼裹紧被子,不再理会他。
“我已经上本给皇上,请他把图哈调到我麾下充作先锋,他年纪是大了点儿,不过……经验老道么。”他呵呵冷笑,成功地看她僵直了脊背。“嗯,你好好养病吧,选好那个庵堂,我愿意送你一程。”
美璃攥紧被子,他……不过是吓吓她吧?
他说完也不耽搁,不疾不徐地扬长而去。
虹铃轻拍自己的胸口,真是没想到,原本以为庆王爷知道了格格的决定会雷霆大怒呢,看他在格格病中的态度好像还十分关切,没想到心冷得这么快!
“给我倒杯热茶。”美璃有些颤抖地吩咐,她的心突然慌张起来,靖轩的态度让她也始料未及,似乎比他发火更让她觉得危险恐怖。
茶还没喝下半杯,外面已经响起急促慌乱的脚步声,旗鞋的木底疾步踩着青砖发出凌乱的“嗒嗒”声,让人莫名其妙地烦乱紧张。
“格格,应如……”还没等小宫女通传完毕,应如福晋已经闯了进来,她脸色青苍,眼睛通红,看着她的表情怨恨又气愤。美璃赶紧下床,应如福晋竟然对着她直直跪下,一个响头磕在冰冷的青砖上。
“哐啷!”美璃手上没来得及递给虹铃的茶盅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张口结舌地看着泪流满面却表情冷漠的应如福晋,震惊得忘了去扶她起来。
“格格,格格!”应如福晋一声比一声高地喊她,似诅咒又似哀求,“你放过我们家吧!请您开开恩吧!”
虹铃轻推了一下已经呆了的美璃,她这才想起去拉应如福晋起身,原本就手脚无力,再加上应如福晋执意跪着,她根本拉不起她,不敢受福晋的跪拜,美璃只好也对着她跪下来。
“福晋……”她默默忍耐应如福晋抓得她胳膊疼痛不堪的手,决定离开永赫的话在这种情况下竟然不知怎么开口。
“格格,我知道我这样……作为一个长辈真是可鄙可耻,但就是因为‘您’!”她加重的这个敬称,口气重得让美璃浑身一哆嗦。“我的丈夫一把年纪了要去阵前效力,我的儿子现在被关在天牢大狱……格格,当初我们家应承了老祖宗的意思,就算对您没恩,也没亏欠你啊!我的儿子,为了你……”应如福晋的声音尖厉起来,“就算看在他对你曾经一往情深的份上,你别再害他了,别在害我们家了!”
美璃浑身虚软地跌坐在地上……怪不得他会那么气定神闲,怪不得他会那么冷淡笃定,他不用来逼她,不用对她多说一个字,就已经把她逼上绝路!
她闭上眼,仰天苦笑,泪水凌乱从面颊上滚落。她哭不出声音,曾是她挖空心思想得到的男人……没想到,当她终于属于他的时候会是这般绝望痛苦。
“福晋,美璃……知道怎么做。”她没睁开眼,她突然对周遭的一切失去了兴趣。她觉得自己被好几个人拉到榻上,不知道应如福晋还说了什么,什么时候走的,夜是不是已经深了,天何时会亮。
当她再次睁开眼,从门窗里照进来的阳光太过明亮了,明明是个春天的艳阳天,她只是觉得眼睛刺痛。坐在铜镜前,她直直看着镜中憔悴如鬼的自己,“虹铃,给我打扮一下。”
一直在旁边看着她的虹铃被她的口气吓得毛骨悚然,扑过来扶住她的双肩,“格格,你千万别想不开啊!”
“快点儿,我还有事出去。”美璃淡笑着催促。
她的头发很容易梳理,又不用戴太多首饰,很快就打理完毕。“去把我那身淡蓝的袍子拿来,今天我想穿那个。”她随意地说。
虹铃点头,快步去了。
美璃走出房间,花木在阳光下分外精神,她笑着在姹紫嫣红上掠过眼光,下人们放置杂务的房间开着门,她走进去,轻松地在抽屉里找到毒老鼠的砒霜。回到房间,她满意地审视镜中自己一会儿,虹铃才慌慌张张地拿了衣包回来。
她知道她的死……毫无意义,但是她太气愤了!她气靖轩,更气命运!她想嫁给他的时候,他不答应,忘记他的苦……她看着镜中自己发笑,她拼命忍过了,孤苦难捱的冷宫岁月,她也忍过了,当她暗暗庆幸自己终于忘记了他,终于有了永赫时,他竟然又非要得到她!她又如此火辣地承受他要她的痛楚!
她无法像他那样强硬地控制别人的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就一直是被控制,被摆布的那个人!她就连躲都躲不开!她不想寻死,有那么多次痛苦得想死去的时刻她都捱过来了,但她除了死才能让他吃一次瘪,竟别无他法!
她突然笑起来,发现那么多苦难并没把她的任性全数磨灭。其实,如果不爱他了,嫁给他也没什么不好,他家财万贯权势熏天,嫁给他吃好的穿好的。偏不!她被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得太气恼了,怎么也要出这口气!
这才是美璃格格吧!她笑着看镜中也笑了的自己,仿佛遇见了故友。
靖轩为了方便并没去承德别业住,宿在行宫的一个偏僻的配殿里,不同于别的宫室,有很多兵士护卫把守。负责通传的太监去了很久才出来,居然告诉她王爷还没起。
美璃挑了下嘴角,他也回敬了她些颜色,自小习武,他不可能晏起的。他要她等,她便等。
整整半个时辰,美璃的腿已经僵直酸痛得快要失去知觉,才被人带入内室。他正悠闲地穿着松散的长褂坐在太师椅里喝茶,见她脸色死白,嘴唇都干裂地被带进来,还假意殷勤地让宫女为她上茶。
美璃没再向他施礼,没再避开他的目光,直直地看着他的脸,被她冰冷的眼光看着,他微笑的眼睛里泛起怒意冷冽。
“找我干什么?选好皈依圣地了?”他冷哼,把手上的茶盅顿在几上。
“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她说。
“我要你怎样?”他眯眼看着她冷笑,故作不解。
“放了永赫,也别为难他阿玛,我什么都听你的。”她一字一字地说,突然有些促狭地想笑,什么都听他的?就不!
“嗯——”他看着她拉长调子,“是么?”
“对!”她无比痛快地欺骗他,竟为了自己的死亡有种报复的快感。
“很好,现在你就跟我去老祖宗那儿亲口说出你的决定。”他站起身,吩咐宫女给他更换正式的袍褂,“哦,对了。”他好像刚想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说闲话一样边被伺候穿衣,边说:“我娶到你以后才能把永赫放出来。你要是寻死了,我就让他一家给你陪葬。”
她胸膛里的空气好像突然被全数抽去,愣了一会儿,她无法置信地摇着头,像是呓语又像是劝服自己:“不会的,你不会这么胡来的!”
他推开宫女,自己扣着扣子,心情变好地看着脸色灰败的她,“怎么不会?只要我高兴。”
“胡说!”她觉得自己最后一击在他面前全然无效,脑袋开始发热,强装出来的冷静自持土崩瓦解,“永赫的阿玛也算封疆大吏,又是皇上得用的臣子,于公于私你都不会的!”她无法自抑的后退两步,惊惶地瞪着他。
他穿戴整齐,笑着走过来如爱抚般轻掐了下她颤抖的小下巴,口气却阴冷残酷,“大清朝就连缺了皇帝都会继续传承,更何况小小一个图哈!美璃怪我吗?”他笑着问,温柔得几乎诡异。
她死瞪着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做出一个表情。
“你不该怪我。你该怪那个男人。如果他比我强,能把我关进天牢,要我生就生,要我死就死,你又怎何需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他一扯她的胳膊,她被他弄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手脚无力得竟然站不起来。
他没扶她,反而抬起她的下巴,逼她看他,“我查了,五天后就是个好日子。”
五天……她不想看他,只能闭上自己的眼睛。
当她觉得自己再无一丝抗争的力量,不得不屈服于他,屈服于命运时,那个曾让她小小雀跃的充满勇气的美璃也终于断了与她的最后一丝联系。她又堕于忍耐,堕于绝望……过去的美璃终于死了个彻底,只留下她……一个对命运无奈却无法反抗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