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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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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刻薄的!那种人算不上女人,是个蠢货!是吧?迷亭君。”

“也许是个蠢货,不过,很不简单。我俩不是被她好一顿捉弄吗?”

“究竟她把教师看成了什么?”

“看成和后屋的车夫差不多。若想得到那种人的尊敬,只有当博士。一般来说,没能当上博士,这就怪你自己不争气了。嗯?嫂夫人,是吧?”迷亭边说边回头瞧瞧女主人。

“还博士呢,他毕竟当不上的哟!”连妻子都不理睬主人了。

“别看我这样,说不定眼下就能当上博士哩,可别小瞧!尔等之辈未必知道,古时候有个人叫埃斯库罗斯①,九十四岁才完成了巨著;索福克勒斯②的杰作问世、震惊天下时,几乎是百岁高龄。西摩尼得斯③八十岁写出了美妙的诗篇,我嘛……”

①埃斯库罗斯: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代表作为《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②索福克勒斯: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相传写了一百三十部悲剧和笑剧。

③西摩尼得斯:古希腊抒情诗人。

“真糊涂!像你这样害胃病的人能够活得那么久吗?”妻子已经把主人的寿命断定了。

“放肆!你去问问甘木医生!原来就怪你让我穿这身绉绉巴巴的黑布长袍和补丁摞补丁的破衣烂裳,才被那种女人耍笑了一通呢。从明天起要穿迷亭穿的那样衣服,给我拿出来!”

“‘给我拿出来’?哪里有那么漂亮的衣服呀?金田太太对迷亭先生客客气气,是从她听了迷亭伯父的名字以后,怪罪不得衣服的。”女主人巧妙地开脱了自己的罪责。

提到迷亭的伯父,主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你还有一位伯父?头一回听说。你可一向不曾透露吁!真的有个伯父吗?”

“哼,我那位伯父么,他呀,是个老顽固,因为他也从十九世纪一直活到今天。”他看了看主人及其妻子。

“啊,哈哈,净逗乐子。他在哪儿住?”

“住在静冈。他的生活可不寻常。头顶挽了个发髻,令人肃然起敬。叫他戴帽子吗?他却夸海口:‘我老汉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不曾冷到要戴帽子的程度。’告诉他天太冷。再多睡一会儿吧,他却说:‘人,睡上四个小时就足够,睡四小时以上,那是浪费!’于是,他早晨黑乎乎的就起床。而且他说:‘我之所以把睡眠时间缩短为四个小时,是由于长年锻炼的结果。’他吹嘘自己年轻时候总是贪睡,近来才进入了随遇而安的佳境,十分快活。他已经是六十七岁的人,当然睡不着,谈不上什么锻炼不锻炼。可他本人却以为完全是自己苦修苦练的结果。另外,他外出的时候,一定要带一把铁扇。”

“拿它干什么?”主人问。迷亭却脸朝着女主人说:

“谁知道他要干什么,可就是要拿。也许他是当做文明杖用吧。不过,不久前还闹出了笑话。”

“咦?”女主人不敢多嘴,生怕打岔。

“今年春天突然来了一封信,叫我把圆顶礼帽和燕尾服火速寄去。我有点吃惊,写信问他,他回信说,是他老人家自己穿。他下令说:速速寄来,要赶得上二十三日在静冈举行的祝捷大会。可笑的是命令之中还有这么一段:给我买一顶尺寸合适的帽子,西装也要估计一下尺寸,到大丸和服店去订做……”

“近来,大丸和服店也做起西装了吗?”

“不是的,老兄,是和白木西服店弄混了。”

“叫人估计尺寸去做,这不是有点难为人吗?”

“这正是伯父的个性!”

“你怎么办啦?”

“没办法,就估量着做一身寄去了。”

“你太胡闹啦。那么,来得及吗?”

“啊,好歹总算平安无事。后来看家乡的报纸有消息说:当天牧山翁破例地身穿燕尾服,手拿一把铁扇……”

“可见他说什么也不肯离开那把铁扇啊。”

“嗯,等他归西天时,那把铁扇一定给他放进棺材里。”

“尽管是估计,可是帽子和衣服还都穿得合体,总算好嘛!”

“您大错而特错了。我本来也认为一切顺利,完事大吉。但是不久,收到一个小包,还以为是送给我的礼品哪。打开一看,原来是大礼帽,还附了一封信,说:‘烦请特制之礼帽,因尺寸稍大,差你前去帽铺,予以缩小。改制用款,将如数汇去’。”

“真够迂腐的了。”主人发现天下竟还有比自己更加迂腐的人,显得十分惬意。隔了一会儿问: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没办法,只好归我把它戴上!”

主人笑嘻嘻地说:“就是那一顶?”

“那位是男爵吗?”女主人好奇地问。

“谁?”

“你那位手拿铁扇的伯父呀!”

“哪里!他是汉学家。自幼在孔庙里潜心于朱子学什么学的,即使在灯光下,也还毕恭毕敬地头顶一个发髻呢。真没办法。”说着,他胡乱地来回搓自己的下巴。

“可你刚才好像对那个女人提起过牧山男爵呀!”主人说。

“您是说过的呀。我在茶室里也听见了。”只有这一点,妻子赞同主人。

“是吗?哈哈哈……”难怪迷亭先生大笑起来,“那是扯谎。若是有个男爵的伯父,如今我怎么也弄个局长当当喽。”他说得倒很坦率。

“我就觉得奇怪嘛。”主人的神色中,既有欣喜,又有担心。女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说:

“哎哟哟,撒这种谎,装得那么像,说明您是个吹牛大王!”

“比起我来,那个女人更高明。”

“您也不甘示弱哇!”

“不过,嫂夫人!我吹牛,只是吹牛而已;而那个女人吹牛,却是句句有鬼,谎中有诈,性质恶劣。假如不把鬼魅魍魉与天赋幽默区别开来,可真就到了那种地步:连喜剧之神都不得不慨叹世人的有眼无珠了。”

“难说呀!”主人耷拉着脑袋说。

“还不是一回事!”女主人边笑边说。

咱家一向不曾去过对面那个小巷,当然没见过拐角处的金田老板是一副什么德行。今天才第一次听说。主人家从未谈起过实业家。就连咱家这个在主人家混饭吃的猫,也不仅与实业家不沾一点边儿,甚至十分冷淡。然而,适才鼻子夫人突然来访,咱家也曾暗地里领略了夫人的谈吐,想象着她家小姐的美貌,并对她家的富贵与权势浮想联翩,咱家虽然是猫,也不肯躺在檐廊下悠哉悠哉了。何况咱家对寒月君极为同情。对方竟把博士的太太、车夫的老婆,甚至琴师、天璋院公主都已收买,神不知鬼不觉的,连崩掉门牙都被侦查个一清二楚,而寒月君却笑嘻嘻地只顾担心外褂上的衣带,纵然是个刚出校的理学士,也未免太窝囊了。

可话又说回来,对手是个脸心安了一棵伟大鼻子的女人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接近的。关于这场风波,应该说主人漠不关心,何况他穷得叮当响。至于迷亭,虽然不缺钱花,但他既然是那么一位‘偶然童子’,支援寒月的可能性也很小吧!看起来,最可怜见的,只有讲‘吊颈学’的那位寒月先生了。如果咱家不豁上去,潜入敌阵,侦察敌情,那就太不公平。

咱家虽然是猫,却寄居于学者之府,尽管这位学者不过是个把爱比克泰德的大作翻一翻便摔在桌上而无心阅读的货色,但咱家毕竟与世上的痴猫、蠢猫气质不同,冒这么一点风险,尽一点侠义之情,尾巴尖里还是素有储备的。倒不是咱家对寒月先生承恩图报,也不是为个人逞虐肆狂。往大点说,此乃将“讲公道、爱中庸”之天意化为现实,实为一伟大壮举也。想那金田太太,既然未经本人同意,便把什么“吾妻桥事件”到处宣扬;既然派些走狗到别人窗下窃听情报,又洋洋得意地四处炫耀;既然利用车夫、马弁、无赖、落魄书生、产婆、佣婆、妖婆、傻婆、按摩婆,置滥用国家有用之材于不顾,那么,猫儿我,也不免计上心头。

幸而天气很好。虽然冰霜消融,行路艰难,但是为了卫道,咱家万死不辞。纵然脚心粘泥,在走廊留下梅花爪印,顶多不过给女仆添点麻烦,就咱家来说,谈不上痛苦。等不到明天,立刻出发!下定勇往直前的伟大决心,窜到厨房。这时心想:且慢,咱家作为一只猫,不仅已达进化之顶峰,而且论智力发达,也决不亚于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可悲的是喉咙永远是猫的结构,不会说人语。好吧,纵使一顺百顺地钻进金田府,彻底查清敌情,也不可能告诉当事人寒月先生,又没办法对主人或迷亭先生说。既然不会说,那就如同土里埋着金刚钻,虽有骄阳高照,却不能发光;纵然有千条妙计,也无用武之地。咱家认为自己是在干一件蠢事,不如罢休,于是,便在门槛上蹲下。

然而,雄心壮志,半途而废,犹如渴望骤雨来临,却见乌云从头上掠过,直向邻土散去,不免令人惋惜。而且,假如由于自己非礼,自然另当别论;如果是为了正义与人道,就该永远向前,甚至不惜付出生命,这才是见义勇为的男儿本色。至于白白受累,白白脏了手脚等等,对于猫来说,算不了什么!只因是猫,才没有本事以三寸不烂之舌,与寒月、迷亭、苦沙弥诸公交流思想。但是,正因为是猫,偷渡潜行的功夫才胜于几位仁兄。能他人之所不能,这本身就是一大快事。哪怕只有咱家一位了解金田家的内幕,也总比举世不晓令人高兴。咱家虽然不能把真相传播出去,但是叫金田家知道事情已经败露,这就够开心的。这么开心的事接踵而至,由不得不去,咱家终于登程了。

来到对面小巷一瞧,果然,那幢洋楼蟠踞在巷角,俨然一副领主的架势。料想这家主人也和这幢洋房一样,是一副傲慢的嘴脸吧!进得门来,将全楼打量一番,但见那个二层楼房索然兀立,除了吓唬人,毫无用处。迷亭之所谓“俗调”,原来如此。

进门向右拐,穿过花园,转到厨房门口。

厨房果然很大,的确比苦沙弥家的厨房大上十倍,井然有序,绚丽多采。比起不久前报纸上详细介绍过的大隈伯爵①府上的厨房也毫不逊色。“好一个标准厨房!”咱家心里想着,便钻了进去。一瞧,那个车夫老婆正站在六、七平方米夯实的水泥地上,和金田家的厨子、车夫不住嘴地谈论些什么。咱家怕被人发现,便藏在水桶里。只听厨子说:

①大隈伯爵:(一八三八——一九二二)大隈重信,日本明治、大正年间政治家。

“听说那个教师还不知我家老爷的名字?”

“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一带不知金田公馆的人,除非是个没长眼睛、没长耳朵的残废!”拉包车的车夫说。

“没法说呀,提起那个教员,除了书本,什么不懂,是个怪物。哪怕他稍微了解一点金田老爷的身份,说不定要吓一跳哩。他是个完蛋货!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知道几岁。”车夫老婆说。

“连金田老爷都不怕?真是个难缠的胡涂虫!没关系,咱们大伙吓唬他一下吧?”

“那太好了。他净说些刻薄词儿,什么金田夫人的鼻子太大啦,金田夫人的脸不顺眼啦……他自己那副尊容活像个丑八怪!可还硬觉得自己蛮有人样儿呢。真要命!”

“不仅是脸,你瞧他腰里别条毛巾上澡塘子那副架门儿,多傲慢,自以为没有人比他更伟大了。”可见苦沙弥连在厨子当中都没有一点儿人缘。

只听车夫又说:“索性人马齐奔他家墙下,臭骂他一顿!”

“这一来,他一定告饶!”

“但是,如果我们被他发现,那就扫兴了。刚才金田太太不是吩咐过吗?只给他听见叫骂声,干扰他读书,尽可能叫他干着急上火。”

“明白。”这表示车夫老婆可以担负三分之一破口大骂的任务。

好哇,这帮家伙要去捉弄苦沙弥先生了。咱家边想,边从三人身旁嗖的窜进室内。

猫脚似有若无,不论走到任何地方,从未发生过笨重的脚步声,宛如腾云驾雾,水里敲磬,洞中抚琴;又如“尝遍人间甘辛味,言外冷暖我自知。”①不论“俗调”的洋楼,还是标准的厨房,也不论是车夫老婆、包车夫、厨子、伙夫,还是小姐、丫环,甚至鼻子夫人和老爷,我想见谁就见谁,想听什么就听什么,伸伸舌头,摇摇尾巴,胡子一扎撒,飘飘然归去来也。咱家擅于此道,在整个日本国也名列前茅。连自己都怀疑,咱家大概是继承了旧小说里描写的猫怪的血统吧!传说癞蛤蟆头上藏有夜明珠。而咱家,不要说天地神佛、生爱死恋,就连嘲弄天下的祖传妙药,也无不囊括于尾巴尖上。咱家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金田府的走廊里横行,那比金刚力士踏烂一堆凉粉还要容易。这时,连咱家自己都对本身的力量由衷地钦佩。当咱家意识到这多亏平素所珍爱的尾巴时,心想:对它可慢待不得的,理当顶礼膜拜咱家那尊敬的尾巴大仙,视它猫运长久。

①冷暖我自知:语出宋朝道元著《景德传灯录》。其他字句,系猫公杜撰。

咱家略微低头看去,却总是找不准方向。必须望着尾巴行三拜之礼。为了望见尾巴,当咱家回身时,尾巴也随之而转;扭过头来、想要迎头赶上时,尾巴也保持原有的距离跑到前面。果然厉害!天地玄黄,无不囊括于三寸之尾。确是灵物,咱家毕竟不是他的对手。追逐尾巴七圈零半,力竭身虚,这才作罢。眼前有点天旋地转,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但是,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便又到处乱闯。

忽听纸屏后鼻子夫人在说话。关键时刻!咱家立刻站住,竖起两耳,凝神倾听。只听鼻子夫人照例尖声尖气地说:

“一个穷教员,还很神气哩!”

“哼!是个神气的家伙!为了给他点教训,先收拾他一通!那个学校里有咱们的同乡。”

“都有谁?”

“有津木乒助,福地细螺。可以托他们去挖苦那个穷教员一通!”

咱家不知金田老兄家乡何处,只觉得那里的人尽是些怪里怪气的名字,有点吃惊。只听金田老板继续问道:

“那个家伙是英语教师吗?”

“噢,据车夫老婆说,他专教英语入门课本什么的。”

“反正不回(会)是个正派的教员!”

“不回是……?”把‘会’说成‘回’,少不得又叫咱家拍案叫绝了。

鼻子夫人说:“近来我遇见乒助,他说‘我校有个奇怪的家伙。学生问:老师,番茶①用英语怎么说?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番茶就是savage tea,(蕃人之茶——译者),’这已经在教员当中成为笑柄。他说,‘有了这么个教员,搞得众人不安。’他指的大概就是那个家伙吧!”

①番茶:即粗茶,教师误译为著人之茶,出了笑话。

“肯定是他。面相就带出他会说出那种蠢话来,还留了一大把胡子。”

“混帐东西!”

留胡子就混帐?那么,我们猫族可就没有一只是好种了。

“还有那个叫什么迷亭还是‘酩酊’的家伙,准是个发疯的贱痞!说什么伯父是牧山男爵。看他那副德行!我就认为他不可能有个男爵伯父嘛。”

“不管哪个野种说什么话你都信,可恶!”

“骂我可恶?你这不是欺人太甚吗?”鼻子夫人觉得非常遗憾。

奇怪的是关于寒月,他们却只字不提。是在咱家潜入之前早已结束了那篇《评论记》呢,还是他已经落选,不值一提了呢?这一点令人忧心,却又毫无办法,佇立片刻,只听隔着走廊那个房间的铃声响起。哈哈,那里也出事了。“赶快!”咱家抬腿直奔那厢去了。

来到一看,一个女人在独自高声讲些什么,声音很像鼻子夫人。据此推测,大约她便是府上小姐胆敢使寒月君投河未遂的那位女主角吧!惜乎,隔着一层纸屏,未得一睹芳姿,因而说不准她的脸心是否也供奉一只硕大的鼻子。不过,听她说话的腔调和盛气凌人的样子,综合起来观察,绝不会是一只貌不压众的蒜头鼻子。那女子喋喋不休,对方的语声却很微弱,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打电话”吧!

“是大和茶馆①吗?明天,我去看戏。给我预订三排座……听见了吗……明白啦,……什么?没明白?唉,真讨厌。叫你订一张三排……什么……订不成?怎么会订不成?要订……嘿嘿嘿,是开玩笑?……有什么玩笑好开……干么拿人开心!你究竟是谁?是长吉?长吉之流懂个屁!去叫老板娘来接电话……什么?你一切事都能办……你太冒失。你知道我是哪一位吗?是金田小姐哟!嘿嘿……说什么洞晓一切?你这人真混……一提金田……什么?‘多蒙惠顾,谢谢!’……谢我什么?不爱听……唉哟,又笑起来了。你简直是混蛋加三级……怎么,我说的不对?……若是过于欺负人,我可要挂断电话哟!放明白点儿,你不怕吗?……你不说,谁知道……你倒是快说呀……”

①大和茶馆:是家戏园子里的茶馆。

大约是长吉挂断了电话,压根儿听不见回音。小姐发起脾气来,把电话铃按得丁当作响,脚下又惊动了哈巴狗,突然汪汪地叫起来,咱家明白,这可大意不得,便嗖地窜出走廊,钻到地板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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