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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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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肥前国:日本古国名,一部份在今之佐贺县,一部份在今之长崎县。

片刻,君子小心翼翼地开始用毛毯包起山药,又扫了一眼周围,看有什么绑绳没有,赶巧有主人熟睡时解下的一条绉绸腰带,君子便用这条腰带将山药箱捆得结结实实,轻飘飘地扛了起来。这副嘴脸女人可不大喜欢。然后,君子又把孩子的两件外罩坎肩塞进女人的紧腿线裤里,弄得线裤的腿部圆鼓鼓的,简直像黑眉锦蛇吞了青蛙一般。不,说不定要用“锦蛇临盆”这四个字才能形容得准确无误呢!总之,成了个怪物。如果不信,请您一试便知。君子将主人的线裤一圈又一圈地缠在脖子上。我心思,他下一步偷什么?只见他又把主人的丝绸上衣当作大包袱皮摊开,将女主人的腰带、男主人的短褂和背心等其他所有零碎全都整整齐齐地叠好包了起来。对于他那熟练、灵巧的动作,咱家十分钦佩。然后他用女主人和服上的装饰衣带和整幅布的和服腰带接成一条绳,绑紧这个大包,用一只手拎着。“还有什么可拿的?”他又四下张望,但见主人头上有一包朝日牌香烟,也随手扔进和服袖里。他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就着灯火燃着,美美地狠吸一口。喷吐的烟雾,在玻璃灯罩外缭绕。不待烟消,君子的脚步声已经沿着外廊愈去愈远。终于听不见了。这时,主人夫妇仍在酣睡。人哪,竟然意外的麻痹大意。

咱家还是需要暂时休息。如此喋喋不休,身子委实受不住,于是酣然大睡。醒来时,只见三月天晴空万里,主人夫妇正在后院便门与巡警谈话。

“那么,是从这儿进院,溜进卧室的吧!您二位是睡在梦中,压根儿没察觉吧?”

“是的。”主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那么,作案时间是几点?”巡警的问话简直是岂有此理。假如知道作案时间,还不至于失盗了呢。主人夫妇没有意识到这一层,竟然为了回答巡警的质问,在不住地商量:

“那是几点?”

“这个……”妻子在沉思。她似乎以为一沉思,就会想得起来似的。

“你昨晚是几点钟躺下的?”

“我睡得比你晚。”

“是啊,我是在你之前躺下的。”

“是几点钟醒的呢?”

“七点半吧?”

“那么,贼闯进来是几点钟呢?”

“总该半夜了吧?”

“谁不知道是半夜?问你几点钟?”

“准确时间不仔细回想一下是不清楚的。”

妻子似乎还要想下去。但是,巡警不过是走走形式,问问而已,至于那贼几时闯入,压根儿就无关痛痒。哪怕撒个谎,只要信口回答一句,也就罢了,而主人夫妇却在没头没脑地互相问答,巡警似乎有些不耐烦,说:

“那么,是被盗时间不明?”

主人以老一套的腔调答道:“噢,是呀!”

巡警没有一丝笑容,说:

“那么,请你交一份失盗申报书。上写:‘明治三十八年某月某日,闭门就寝后,盗贼择下某某套窗,闯进某某室内,盗走某某物品。以上属实,特此申诉。’这不是一份报告,是申诉,最好不写收信单位名。”

“被盗物品一一列举吗?”

“嗳。短褂几件,价值几何,按这样的格式作表呈报。噢,进屋看看也无济于事,已经是失盗之后了嘛!”巡警说得怪轻松,转身走了。

主人将笔墨砚池拿到室中心,唤来妻子,几乎用吵架似的大嗓门儿说:

“立刻写失盗申诉书。你把被盗物品一件件地快说!喂,说呀!”

“哟,烦人!还赚了个‘快说’,你这么盛气凌人,谁还肯说?”女主人只把细带子缠在腰上,系也没系,便一屁股坐下。

“瞧你像什么样子!活像遇了个卖不出去的窑姐!为什么不把腰带子扎好再出来?”

“你若嫌这样难看,就给我买一条带子来!什么窑姐不窖姐的,既然失盗,有什么办法!”

“连宽幅腰带也被偷了去?可恶的东西!那就从腰带开始写吧!什么样的腰带?”

“什么样的?还能有多少条?就是那条黑缎子面、绸子里的呗!”

“好,黑缎面绸子里腰带一条!值多少钱?”

“六元左右吧!”

“扎这么贵的带子,太狂!今后要扎一元五角上下钱的!”

“哪有那么便宜的带子!就说你不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嘛。不管老婆穿得怎么邋遢,你只要把自己打扮得好些就行。”

“唉,算啦!还丢了什么?”

“缎子褂。那是河野婶送给的纪念品,同样也是缎子,和今天的缎子可大不相同哟。”

“没工夫听你分辩!值多少钱?”

“十五元!”

“穿十五元的和服外褂,太不合身份!”

“这有什么,又不是要你花钱!”

“其次是什么?”

“黑布袜子一双。”

“是你的吗?”

“是你的呀,买价两角七分。”

“其次?”

“山药一箱。”

“连山药也偷去了?他是想煮了吃?还是熬汤喝?”

“谁知他想怎么吃,你到贼家去问一问吧!”

“报多少钱?”

“山药价钱我可不清楚。”

“那就写上十二元五角上下吧。”

“这不是胡诌吗,就算是从唐津刨来的,山药若值十二元五角,那还了得?”

“你不是说不知道吗?”

“是不知道,不过,若说十二元五角,那太过分了。”

“不知道价钱,可又说十二元五角太过分,这是怎么回事?简直不合逻辑。因此,才把你叫做奥坦钦·巴列奥略①呢。”

①奥坦钦·巴列奥略:本来是君士坦丁·巴列奥略(一四○四——一四五三)东罗马最后一个王朝。文中故意将君士坦丁念成奥坦钦,这是江户语“糊涂虫”的意思,即昏君。

“叫我什么?”

“奥坦钦·巴列奥略。”

“是什么意思?”

“管它是什么意思。其次,你的衣服怎么一件也没有提?”

“其次,爱是什么我不管。快告诉我‘奥坦钦·巴列奥略’是什么意思?”

“哪里有什么意思好讲!”

“告诉我有什么不好?你欺人太甚!一定以为我不懂英语,就张口骂人。”

“少说蠢话,快些接着往下说!不迅速交上申诉书,失盗的物品就找不回来啦。”

“反正立刻申诉也来不及。比这更急的是告诉我奥坦钦·巴列奥略是什么意思。”

“这娘们可真讨厌!不是告诉你什么意思也没有吗?”

“那么,失盗物品也只有这些。”

“真是胡搅蛮缠!随你的便好了。我不再写什么申诉了。”

“我也不再告诉你失盗件数。申诉书是你自己要写的。你不写,与我何干!”

“那就算了!”

主人照例忽地站起,走进书房。妻子进了客厅,在针线盒前落坐。大约十分钟,二人都什么也不做,只是呆呆地瞪着纸屏出神。

这时,寄来山药的多多良三平朝气蓬勃地推开大门,走进屋来。多多良三平原是这家主人的门生。如今,法政大学毕业,在某公司的矿山部供职。这位也是实业家的苗子,是铃木藤十郎的后进力量。三平君由于从前的老关系,常常来旧日恩师的草彛г旆谩E錾闲瞧谌眨屯嫔弦徽煸倩厝ァK驼庖患胰讼啻κ俏阈肟推摹

“师母,多好的天气呀!”他在女主人面前,支起腿坐着,好像是一口唐津口音。

“噢,是多多良君!”

“老师出门了吗?”

“没有,在书房。”

“师母!老师这么过度用功,会伤身子的呀!好容易赶上个星期天,师母!”

“跟我说也没用,去对老师当面说说吧!”

“不过……”刚说到这,三平将室内扫了一眼,说:“今天连小公主们都不见了?”

话音的一半是说给师母听的。刚说到这,敦子和骏子从隔壁跑了出来。

“多多良哥!今天带来饭卷了吗?”这是姐姐敦子想起前些天的约定,一见三平的面就讨起债来。多多良搔着头皮坦白说:

“记得清清楚楚,下次一定带来!不过,今天忘了。”

=奇=“不行!”姐姐一说,妹妹也立刻照着学:“不行!”

=书=女主人渐渐心情好些,有了一点笑容。

=网=“我没带来饭卷,可是送来过山药吧?小公主尝过了吗?”

“山药是什么?”姐姐一问,妹妹这回也照样学着说:“山药,是什么呀?”

“还没吃?快叫妈妈煮呀!唐津山药不同于东京的山药,可甜哪!”

三平夸完了故乡,女主人这才想了起来。

“多多良君,上次蒙你关心,送了那么多山药,谢谢!”

“怎么样?尝过了吗?我订做了个木箱,牢牢地包装,免得山药折断。大概还保持原来那么长吧?”

“不过,您好不容易送给的山药,昨天夜里失盗了。”

“贼?混帐东西!竟有人那么喜欢山药?”三平大吃一惊。

“妈妈,昨天晚上进小偷了吗?”姐姐问。

“嗳。”女主人轻声回答。

“小偷来……小偷来……来的时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对于这奇怪的发问,女主人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她说:

“进门时是一张吓人的脸。”说着,看了看多多良。

“吓人的脸,是不是像三平哥那样的脸儿?”姐姐毫不客气地反问道。

“不像话!失礼!”

“哈哈哈……我的脸那么吓人吗?糟了!”三平说着,搔起头来。

多多良三平的脑后有一块直径一寸上下的秃疮。一个月前出的。虽然找医生治过,但是很难治愈。第一个发现这块秃疮的是敦子。

“唉呀,三平哥的脑袋和妈妈的脑袋一样地发亮!”

“不是叫你们住口吗?”

“妈妈,昨晚那个贼,脑袋也发亮吗?”这是妹妹提问。女主人和三平都不由得失声大笑。孩子们太闹,说个话什么的都不便。

“喂,喂,你们到院子里去玩一会儿,妈妈立刻给你们做好吃的。”女主人好歹把孩子们撵了出去,便认真地问:“三平先生,您的脑袋怎么啦?”

“被虫子咬的,不容易好。师母也是?”

“乱弹琴,哪里是虫子咬的!女人嘛,发髻往下坠的地方都会稍有点秃的。”

“秃,就是有细菌呀。”

“我这可不是细菌。”

“那就是师母的固执了。”

“不管怎么说,反正不是细菌,可,英文把秃头叫做什么?”

“据说把头叫做‘包尔德’。”

“不,不是这么说。还有个更长的名字吧?”

“问问苦沙弥老师,立刻就会清楚的。”

“你的老师说什么也不告诉我,所以才问你哪!”

“我除了‘包尔德’,再就不知道。很长?怎么说的?”

“叫‘奥坦钦·巴列奥略’,大概‘奥坦钦’说的是秃,以下说的是头吧。”

“也许是这样。我立刻到老师书房去查查韦氏大辞典。不过,老师也够怪的了。这么好的天气,竟闷在家里。师母,这样下去。胃病可不会好啊!还是劝劝他到上野等地去观赏樱花吧!”

“你领他去吧!因为你的老师决不肯听女人的话。”

“近来还吃果子酱吗?”

“是的。老样子。”

“不久前老师还对我发牢骚哪。‘老婆总是说我果子酱吃得太贪了,愁人。可我没想要吃那么多呀!是不是计算失误?’我就说:‘那一定是令爱和太太合伙吃掉了……’”

“你这个讨人嫌的多多良!干什么要那么说呀?”

“可,就连师母,看样子也像是吃过的呀!”

“看样子怎么能看得出?”

“是看不出……不过,难道师母一点儿也没吃?”

“吃倒是吃了一点点。吃点又有何不可?自己家的东西嘛。”

“哈哈……不出所料……不过,说正经的,失盗,可是意外之灾呀!只偷走了山药吗?”

“若是只偷了山药,那就不发愁了。平时穿的衣服都被偷走啦。”

“岂不有了燃眉之急?又要借钱了吧?这个猫,如果是条狗就好了……真遗憾。师母,一定要养一条肥狗……猫可没有用哟,光知道吃……它还拿几只耗子吗?”

“一只耗子也没有捉过,真是个又懒又不知耻的猫!”

“啊,那可就毫无用处了。赶快扔掉!要不,我就拿走烀肉吃吧?”

“哟,多多良先生还吃猫?”

“吃过呀。猫肉可香哪。”

“真是英雄气概十足!”

咱家也曾听过这样的传说:在下等门生当中,有些野蛮人吃猫肉。但是,连素蒙关顾的多多良君竟也是一丘之貉,这是咱家迄今做梦都不曾料到的。何况,此公已不再是寄人篱下的穷学生。虽然出校时日尚浅,却是一名堂堂的法学士,在六井物产公司供职,那么,令人惊讶的程度,就更非同小可了。

“逢人要防贼。”这句格言已经由寒月二世——梁上君子的实践证实了。而“逢人要防吃猫鬼”这句话则是多亏多多良君才使我首次悟出的真理。“阅历深处见精明。”精明,固然可喜,但是,危险也逐日增多,自然就一天比一天含糊不得。人,不论变得狡猾、卑鄙、还是披上表里不一的伪装,无不是精明的结果。精明,又是年高的罪过。所谓“老好巨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像我等猫辈,说不定趁今日在多多良君的热锅里陪伴着葱花一同升天,倒为上策。我想着想着,在墙角缩成一团。而适才和妻子吵架、一度回到书房的主人,听见多多良的语声,又徐步踱进客厅。

“老师,听说失盗啦?真愚蠢!”多多良迎头就是一棒。

“闯来的贼才愚蠢哪!”主人任何时候都以圣贤自居。

“偷的愚蠢,被偷的也并不聪明。”

“还是顶数无物可失的多多良这号人最聪明吧?”妻子这回助了丈夫一臂之力。”

“不过,最愚蠢的还是这只猫。真是的,它安的什么心?不捉耗子,贼来也装不知道……老师,把这只猫给我好不好?留在家里也毫无用途。”

“给你也行。做什么用?”

“烀肉吃!”

主人听了这句恶狠狠的话,立刻隐隐作呕,流露出胃病患者的病态笑容,但却并未作任何明确答复,多多良也就没有表示一定要吃,这在咱家来说,真是万幸。隔了一会儿,主人话锋一转,说:

“猫么,不去谈它。可衣物失盗,冷得受不住呢。”主人显得十分沮丧。

的确,怎么能不冷?以前,主人身穿两件棉衣,而今天只穿了件夹褂和半截袖的衬衫,从清早就一动不动,一直闷坐斗室,本已不足的血液全力支持他的胃,至于手脚,可就滴血不进了。

“老师!教师嘛,毕竟是当不得的呀!稍一失盗,立刻就混不下去,莫如重打主意,当个实业家不好吗?”

“老师讨厌实业家,即使说那番话也等于白说。”女主人从旁插嘴回答多多良。当然,女主人是巴不得丈夫成为实业家的。

“老师,您毕业几年了?”

“今年是第九个年头吧。”女主人说罢,回头瞅了丈夫一眼,丈夫未加可否。

“已经九年,还不长薪水。怎么干,人家也不说个好。真是‘郎君独寂寞’①啊!”多多良将中学时期背熟的一句诗朗诵给女主人听,女主人却不懂,因此默不作声。

①鲍照诗《咏史》:君平独寂寞,身世两相弃……

“教员嘛,自然不爱当;实业家嘛,更不想干。”主人好像心里在盘算到底想干什么呢?

“老师讨厌一切,所以……”妻子说。

“不讨厌的只有师母吗?”多多良开了个不合身份的玩笑。

“最讨厌!”主人的回答极其干脆。

妻子转过脸去,沉默片刻,又扭过头来,望着丈夫的脸,想彻底治服主人,便说:

“恐怕你连喘气都厌烦了吧?”

“倒也不怎么稀罕。”主人回答得意外从容,妻子也就束手无策了。

“老师,您不如轻松些,散散步。不然,会搞坏身体的……并且,您当个实业家吧!赚钱,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你并没有赚到几个钱呀。”

“这,老师,我去年刚刚进了公司嘛。即使这样,也比老师有一点储蓄。”

“储多少?”女主人热心地问道。

“已经有五十块了。”

“究竟你月薪多少?”女主人又问。

“三十块。每月在公司存款五块。准备一旦有事时花用。师母,您也用零钱买点环城路电车股票吧?从现在起,只要三四个月,就能翻一番。稍有一点钱,很快就可以增到两倍,三倍。”

“若有那么多钱,即使失盗,也不至于犯愁了。”

“因此,最好当个实业家。假如老师是学法律的,在公司或银行里做事,如今每月会有三四百元的收入。太可惜了……老师,您认识工学士铃木藤十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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