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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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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的盛会。万事俱备,可谓近来的一大快事。晚餐已罢,演奏曲终,便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想告辞回家,可是,一位博士夫人来到我身旁,小声问我是否知道A姑娘病了。说实话,两三天前我和她见面时,她还像往常一样,没有害过病的征兆。我很吃惊,详细询问了情况,原来自从我和她见面的那天晚上,她突然发烧,不住口地说胡话。如果仅仅如此,倒也没有什么,可是据说,胡话里不时出现我的名字。”

①向岛:位于佐贺县西北部东松浦郡肥前町。

不要说主人,就连迷亭先生也只字不提“艳福不浅”之类的陈词滥调,都在洗耳恭听。

“据说请来了医生,也弄不清是什么病。说什么反正热度太高,伤了脑子。如果安眠药不能如期奏效,那就危险。我一听就讨厌,好像做恶梦魔住了似的,觉得心头郁闷,周围的空气似乎骤然凝成固体,从四面八方压在我的身上。归途中满脑子装的全是这件事,痛苦极了。那位美丽、快活、健康的A姑娘哟……”

“对不起,且慢!从开头就听你说A姑娘,已经听过两遍啦。老兄,假如没什么不便,请教芳名!”迷亭先生回头瞟了一眼主人,主人便也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

“不!这样,说不定会给当事人带来麻烦的,还是免了吧!”

“你是想把一切都说得朦朦然胧胧然吗?”

“请不要嘲笑,这可是个非常严肃的故事。总之,一想到那个女人突然害了那种病,委实满腹花飞叶落之叹。我全身的活力好像举行了总罢工,气力顿然消失,踉踉跄跄来到吾妻桥①。倚在栏杆,俯视桥下,不知是涨潮还是落潮,但见黑色的河水好像凝成一个平面在动荡。这时,从‘花川户’那边跑来一辆人力车,从桥上驰过。我目送车灯。那灯光越来越小,在札幌大厦一带不见了。我又向水面望去,这时,只听从远远的上游传来声音,呼唤我的名字。天哪!这个时辰,怎么会有人喊我?是谁呢?我凝神注视着水面,除了一片昏黑,什么也不见。一定是心理作用吧?我想尽快回去。可是,刚迈出一两步,又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远方呼唤我。我又停步,侧耳谛听。当第三次呼唤我的名字时,我虽然抓住栏杆,膝头却瑟瑟发抖。那呼唤声不是来自远方,便是发自河底。千真万确,正是A姑娘的声音。我不禁应了一声‘嗳’!声音太大,竟在静静的水面上发出回响。我被自己的语声吓住,蓦地向四周仔细一瞧,人儿、狗儿、月儿,都不见了。我被如此良宵迷住,不由地萌发一个念头:想到发出声音的地方去。A姑娘的声音又响彻我的耳鼓,好像在痛苦,好像在倾诉,好像在呼救。这回我回答说:‘立刻就去!’我从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眺望着漆黑的河水,总觉得有呼唤的声音硬是从浪下传来。‘就在这儿的水下!’我边想边跨上栏杆,盯着河水,下了决心:这回再喊,我就跳下去!果然又传来了悲惨的声音,弱如柔丝。说时迟那时快,我纵身一跳,就像一块小石头似的,毫不犹豫地坠落下去了。”

①吾妻桥:东京都隅田川上的桥,连接台东区的浅草与墨田区。

主人眨眼问道:“到底跳下去了吗?”

迷亭先生抓着自己的鼻尖说:“想不到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

“跳下以后人事不省,顿时如在梦中。过了一会儿睁眼一看,虽然有点凉,但全身没有一处弄湿,也不曾呛过水。可是,我千真万确跳下去了呀!奇怪。正在纳闷儿,又仔细向四周一瞧,不禁大吃一惊。我本心是想跳下水,可是迷失了方向,竟然跳到桥中心。当时真后悔。只因前后颠倒,竟然没能到达声声呼唤的地方。”

寒月嗤嗤地笑着,照例把外褂衣带当成累赘,不住地搓弄。

“哈哈……,真有意思。奇怪的是这段故事和我的一次体验很近似,这又成了詹姆斯的教材了。假如以‘人的感应’为题写一篇纪实文章,一定会震惊文坛的。那么,那位姑娘的病怎么样了?”迷亭先生还在刨根问底。

“两三天前我去拜年,一看,她正在门里和女仆打羽毛球哩!由此可见,她的病是痊愈了。”

主人早已是一副沉思的表情,这时终于开口:“我也有过!”他流露出不甘示弱的情绪,眼里哪有我家主人!

“我那件事也发生在去年年末。”

“都发生在去年年末,这么巧合,真出神啦!”寒月先生笑道。他豁牙的齿缝间还沾着豆包渣哩。

“恐怕是同日同刻吧?”迷亭先生又在打岔。

“不,日子不同,大约是二十五日前后。内人说:‘今年不要压岁钱,但是,请我去看摄津大椽①表演的木偶戏吧!’带他去,倒也无妨。便问她今天演的是哪一出戏。内人查看了一下报纸说,演的是《鳗谷》②。我不想看这出戏,那天就没去。第二天,内人又拿来报纸说:‘今天唱《堀川》③,可以看了吧?’我说《堀川》是三弦戏,只是热闹,没有内容,算啦!内人满脸不高兴地走开。第三天,内人说:‘今天唱《三十三间堂》④,我一定要看摄津唱的这出戏!不知你是否连《三十三间堂》也不爱看?不过,既然是请我看戏,就陪我一同去,总还可以吧?’这简直是刀下逼供。我说:‘你既然那么想去,那就去吧。不过,都说这是绝代名戏,一定座满,纵使横冲直撞,也很难挤得进去的。想去那种场所,首先要和茶馆联系,定好个座位,这才是正常手续。不履行这道手续,做出越轨的事来就不好。实在抱歉,今天算了吧!’说罢,内人目光恶狠狠地瞪着我,带着哭腔说:‘我一个女人家,哪里懂得那么复杂的手续。不过,邻居大原的妈妈、铃木家的君代、都没有办什么手续,也都舒舒服服地听完戏回来啦。就算你是个教师呗,也大可不必要那么烦琐的手续才看戏吧!你也太过分了。’我告饶说:‘既然如此,不去也得去呀。吃过晚饭,乘电车去吧!’这一来,内人立刻情绪高涨,说:‘要去,四点以前必须到,那么磨磨蹭蹭的可受不了!’我追问一句:‘为什么一定要四点钟到?’内人照搬铃木夫人的话说:‘若不提前些入场找座,就会进不去门的。’‘那么,过了四点就不行吧?’我又叮问一句。‘是呀,就是不行嘛!’她回答说。说着说着,唉,怪的是这时,竟突然打起哆嗦来。”

①摄津大椽:本名二见金助,艺名南部大夫,明治三十五年小松亲王赐名摄津大椽。

②《鳗谷》:即净琉璃《樱锷恨鲛鞘》,叙述娼妓阿参与鳗谷八郎兵卫的恋爱悲剧。

③《堀川》:净琉璃。歌咏阿俊与传兵卫殉情。

④《三十三间堂》:古典人形净琉璃的剧目之一。

“是夫人吗?”寒月问。

“哪里,她活蹦乱跳的。是我呀。不知怎么,只觉得像气球开了口子似的,身体一下子萎缩,立刻两眼漆黑,不会动弹了。”

“这是急病!”迷亭先生加了一句小批。

啊,糟糕!内人一年才提这么一次要求,无论如何也要使她如愿以偿的。平时对她只有斥责与冷落,叫她操持家务,照料孩子,却从未报偿她抱帚执炊之劳。今天幸而有暇,囊中尚有四五枚铜板,满可以带她去的。内人不是要去吗?我也很想带她去,一定要带她去!可是,我这么冷得打颤,两眼发迷,不但上不了电车,连穿鞋的地方也走不到。啊,太惨啦!想着想着,竟越发打起冷战来,眼前更黑。如果快些请医生来瞧看,吃点药,四点钟以前定会手到病除的吧。于是,我和内人商量,去请甘木医学士。可他赶巧昨夜在大学值班,还没有回来。他的家人回话说:甘木先生两点钟一到家,就告诉他去诊病。真糟!这时倘若喝点杏仁茶,四点钟以前肯定会好的。可是,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本来盼着有幸欣赏一次内人喜盈盈的笑脸,也好开开心,淮料这希望也一下子落空。她怒气冲冲地问我到底能不能去,我说去,一定去!四点钟以前这病一定会好,放心好了。你最好快些洗脸,换衣服,等着我。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满腹惆怅,冷战越打越凶,眼前更加漆黑。假如四点钟以前不能除病践约,内人是个心路窄的女人,说不定会出什么事的。竟然弄成了这种惨局,真不知如何是好。为防万一,应该趁现在晓以盛极必衰之理、生久必亡之道,告诫她要有精神准备,一旦出事,且莫惊慌失措。这难道不是丈夫对妻子应尽的义务吗?我便慌忙把内人叫到书房,问她:“你虽然是个女子,但是总该知道西方有一句谚语吧!‘many a slip,twit the cup and the lip①。’‘那种横行文字哪个才懂?你明知我不懂英文,却偏拿英文来耍笑我。好哇!反正我不会英文。你既然那么喜爱英文,为什么不讨个教会学校毕业的小妞做老婆?再也没有像你那么冷酷的人了。’她异常地气势汹汹,将我精心设计的计划拦腰斩断。不过,在诸公面前,也该辩白几句。我说英文,绝非恶意,完全出于怜爱妻子的一片真情。可是内人竟然理解为另一种含意,真叫我啼笑皆非。而且,我一直打冷战,两眼发黑,脑子也有点乱。真是祸不单行。一时性急,竟过早地对她灌输‘盛极必衰、生久必亡’之理,以至忘记了她不懂英文,便信口说句英语。思量起来,这全怪我,完全是一次失误。由于此番败局,我冷战越打越凶,眼前越来越发黑。内人已经奉命去洗澡间光着上半身化妆,从衣柜里拿出衣服换上。她是整装以待,那神情在说:‘随时可以动身的。’我心急如焚。甘木君早些来就好啦。一看表,已经三点钟。距四点还有一个小时。内人拉开书房的外门,见面就说:‘该走了吧!’夸奖自己的老婆,也许令人好笑,不过,我从来没有觉得妻子像这么漂亮过。她上身裸着,用肥皂擦洗过的皮肤柔润发光,与黑绸小褂交互辉映;由于用肥皂揉搓和盼望听摄津大椽唱戏这两条原因,光辉发自有形无形的两个方面,但见她的面上艳彩如霞。我想,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她的希望;就横下心来去一趟吧!我刚吸了一支烟,难得甘木医生驾到,真是一顺百顺。我介绍了病情,甘木医生就瞧我的舌头,握我的手,敲前胸,搓后背,翻眼皮,摸头骨,沉思片刻。我问是否十分危险?医生镇静地说:‘哪里,没什么要紧。’内人问:‘出一趟门,不至于有问题吧?’‘是啊,’医生又在沉思,‘只要心情好……’我说:‘难受啊!那么,暂且给你开点镇静剂和汤药。’‘咦?怎么,弄不好,会有危险的吧?’他说:‘不,绝对用不着担心,神经不要过于紧张。’医生走了。三点半钟,打发女仆去取药。女仆遵夫人命飞奔而去,疾驰而归。归来时恰是四点差十五分。还有十五分钟哪。本已平安无事,可是我突然又恶心起来。内人将汤药斟在碗里,放在我的面前。我本想端起碗来喝下去,可是胃里咕的一声,有个东西在呐喊。不得已,我又放下碗。内人逼我快些喝。是呀,不快些喝,快些动身,那就太不够意思了。我决心一倾而尽,又将药碗送到唇边,而胃里却又咕咕地叫,死死拦住我不叫走。我刚想喝,又放下。就这样,不知不觉客室里的挂钟当当敲了四下。啊,四点了,再也磨蹭不得。我又端起碗。真出奇,老弟!真正出奇的顶数这件事了吧。随着时钟敲响四下,已经丝毫不再想吐,那汤药顺顺当当地喝下去了。到了四点十分,这才了解甘木先生确系名医。喝过药,后背不发冷了,两眼也不发黑了,简直像在梦中。原以为会使我久久不能外出的大病,竟在瞬息间痊愈,多么叫人高兴!”

①源于古希腊传说。此句可译为:“唇与杯距离虽短,但其间却有种种失败”,意喻人间福祸难卜。

“那么后来,携夫人去歌舞剧院了吧?”迷亭不知趣地问道。

“想去,可是已经过了四点钟。内人说进不去门啦,没办法,只好作罢。假如甘木医生再早来十五分钟,我也就做了这个人情,贤妻也会心满意足的。可是只差十五分钟,实在是一件憾事。回想起来,现在还觉得当时的处境真真急死个人。”

主人说罢,流露出一副总算尽了义务的神情。不,说不定以为这下子在二位面前露脸了呢。

寒月先生依然露着豁牙乱齿,笑着说:“那太遗憾了。”

迷亭先生却假装正经,自言自语地说:“妻子有你这样一位体贴的丈夫,实在幸福。”

这时,门后传来了女主人故意清嗓的咳嗽声。

咱家老老实实,依次听了三人谈话,觉得既没有什么好笑,也没有什么可悲。看起来,人哪,为了消磨时间,硬是鼓唇摇舌,笑那些并不可笑、乐那些并不可乐的事,此外便一无所长。

关于主人的任性与狭隘,咱家早有耳闻,但是,只因他素日不多开口,有些方面还未必了解。正是那未必了解之处,才使人略萌敬畏之念。可是刚才听完他的谈吐,却忽的又想予以轻蔑。他为什么不能只默默地倾听二人的谈话,而偏偏不甘示弱、丑态毕露地胡说八道呢?结果,又得到了什么。难道爱比克泰德①在书本里写过,叫他这么干?一言以蔽之,不论是主人、寒月还是迷亭,都是些太平盛世的逸民。尽管他们像没用的丝瓜随风摇曳,却又装作超然物外的样子,其实,他们既有俗念,又有贪欲。即使在日常谈笑中,也隐约可见其争胜之意、夺魁之心。进而言之,他们自己与其平时所痛骂的俗骨凡胎,原是一丘之貉。这在猫眼里,真是可悲极了。只是他们的举止言行,并不像通常的半吊子那样墨守成规、令人生厌,还算聊有可取之处吧!

①爱比克泰德:纪元初罗马哲学家。

想到这里,顿觉三人的对话毫无情趣,不如去瞧看一下花子小姐。于是,我来到二弦琴师傅家的门口。门前悬挂的松枝和稻草绳都已撤去,已经是正月初十了。暖煦煦的太阳从万里无云的高空普照四海。那三丈见方的院庭,比元旦曙光临门时显得更加生气盎然,檐廊下摆了一张坐垫,却不见人影。连那纸屏也紧紧地闭着,说不定琴师洗澡去了。其实,琴师在与不在,那又何干!咱家挂记的是花子小姐的贵恙好些没有。院子里静悄无人。咱家就用这双泥脚登上檐廊,在坐垫上一躺,真舒服。终于忘却探问花子小姐这件事,昏沉沉,酣然入梦了。

突然纸屏后有人说话:

“辛苦啦。做成了吗?”这是琴师的声音,说明她并没有外出。

“是的,回来迟了。我到了那家婚丧用品商店,他们说赶巧刚刚做成。”

“在哪儿?给我瞧瞧。啊,做得真棒!这一来,小花总可以升天了。金漆的面不会脱落吧?”

“是的,我叮问过啦,他们说用的是上等材料,它比死人的灵牌还耐用,说‘猫誉女居士之灵位’中的‘誉’字,还是简化些好看,所以,改了笔划。”

“啊唷,那就赶快供在佛坛前,烧香吧!”

花子小姐怎么啦?总觉得情形有点不大对,我便从坐垫上站起身来。只听“当”的一声,琴师念道:“南无猫誉女居士,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你也烧一炷香吧!”

“当,南无猫誉女居士,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这是女仆的声音。我顿时不寒而栗,站在垫子上,像一座木雕,眼珠都不敢转。

“真是遗憾!起初大概是稍微受了点风寒。”

“甘木医生若是给一点药吃也许会好的。”

“就怪那个甘木医生不好,他太看不起小花啦。”

“不该怪罪别人,这也是命中注定呀!”

看来,为花子也请甘木医生给诊过病的。

“归根结底,我认为就怪临街教师家的那只野猫,死皮赖脸地勾引她。”

“是的。那个畜牲是小花的仇敌!”

咱家本想辩白几句,但又以为这时应该克制,便咽了口唾沫听了下去。

“人世上真是万般不由人哪!像小花这样俊俏的猫竟然夭折,而那只丑陋的野猫却还健在,继续胡闹……”

“可不是嘛。像小花这样可爱的猫,即使敲锣打鼓,再也找不到第二位哟!”

瞧,不说“第二只猫”,却说“第二位”。照女仆的看法,似乎猫和人是同宗。说到这呀,女仆的面相还真和猫脸像得很哩。

“如果可能,真想找个替身替小花去死……”

“若是教师家的野猫丧命,你老人家可就如愿以偿啦。”

她如愿以偿,咱家可受不住。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咱家还未曾体验,爱不爱死也就无从说起。不过,前些天太冷,咱家钻进了灭火罐①,女仆不知咱家在里边,给扣上了罐盖。当时那个难受劲儿哟!如今只要想想都感到可怕。据白嫂介绍,再延迟一会儿,可就没命了。替花子小姐去死,咱家自然没有二话。但是,如果不活遭那份罪就死不成,不论替谁去死也不干!

①灭火罐:日本家庭用完炭火,将未燃尽的炭装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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