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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铭定定地瞪着他,良久才道:“风劲节,你可知,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这可是开不得玩笑的。”
风劲节朗声一笑:“大人,我也同样知道,破家县令,灭门令尹,我更知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说话之间,他已落笔如风。公堂外,有人长声惊呼,有人嘶声惨叫,公堂上,刘铭竟失态地站了起来。
风劲节画过押,便信手抛开纸笔,悠然背负双手:“大人以为我本来应该怎么做呢?一上堂就大呼冤枉,连声叫屈吗?大人自然就可以拍拍那块木头,喊几声不动大刑,谅你不召的话,让我尝尝什么叫做人心似铁,王法如炉。而这位李氏,自是要好好地泣诉一番,我是如何命令恶奴,打死他丈夫的惨事。大人你当然便有足够理由,派人捉拿铐掠我家的仆役下人,为了防止恶奴挟带逃跑,可是为了搜拿躲避捉拿的犯人,想必是要搜查我家所有的产业,然后加以查封的,这其间,巨额的财富,有什么错漏,缺失,想来都是歹人挟带,与县令大人决然无关的。而这期间,我的一切辩白,都只会是狡辩,只能换来更多的刑责,一切对我有利的证人与证据也会被说成是伪证,然后忠于我和为我不平的人不但要受这堂前非刑,怕也难逃事后刑责。当然,如果我能有足够的诚意,足够的表示,清天大老爷,还是有可能为我洗脱冤情,平反冤案的,不过,这必然是要我吃足苦头,出够血本之后,我说的是也不是啊,大人。”
刘铭愕然忘然风劲节,眼神里的惊恐震怖已不能掩饰,这是人还是妖魔,怎么可能身临此变,绝无慌张,还可以在转瞬间,料到他的一切打算,并把他的所有算计,全部封死。
“我已认罪,而且苦主也当堂证明,打死他丈夫的人是我,与旁人无关,案子已结,大人没有理由再对我动刑,也没有理由追究其他人。我只是打死人,并不是欠债,依律只需赔命便是,所以,我的产业,大人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动上一分,而杀人大案,杀头之罪,大人一介县令是处置不得的,必得上报有司,令刑部勾决,方可定案。事已至此,大人你如今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把我还押监中罢了。”
风劲节悠悠然道:“总之呢,大人想要给我什么罪名,我都一一认下便是,大人想要让我熬刑受辱,为人所制,受人胁迫,却是万万不能的。”
刘铭不知是气是畏还是惊,全身颤抖起来,他费尽心血,也不过是为了狠狠折辱风劲节一番,然后再大大发一笔财。先是查封风劲节的本地产业,以抓拿打人的家丁为由,到处搜查,明搜暗抢,然后再狠狠折磨风劲节一阵,令他吃苦之下,出大笔的银子来买他高抬贵手。
却谁知,风劲节只简单一个认罪,就把他所有的打算全部打乱,辛苦做出这么一番戏来,看这样子竟是连一文钱的好处都捞不到了。
他脸色铁青,伸手指着风劲节:“你,你,你,你胡言乱语,污蔑朝廷命官,真当本官,奈何你不得了?”
“当然不是,你还是有一个理由可以找我麻烦的。”风劲节叹口气“我身为布衣,见官不拜,于公堂之上,说笑无忌,已是咆哮公堂之罪。按律,你可以对我用杖刑。”
他摇摇头,有些无奈地再叹口气:“我又何尝愿意挨打,可是要我给你这样恶心的家伙,下跪磕头……”
他伸手掩口,做个几欲作呕的姿式“我还是情愿选挨打算了。”
“你……”刘铭基本上已经是连骂都骂不出一个字了,脸色由青开始转白,伸手取了令签,用力掷下“给我重重地打。”
这一场审讯,震动了整个济县,从风劲节被押上公堂,沿路的百姓就纷纷聚了过来,直到风劲节被按在公堂上杖责,整个公堂外,整条大街就已经挤满了百姓,而附近的几条街,人还在不断聚拢。
大老爷审问济县第一富豪,第一善人,这已经是小县城里的奇事了。
而更奇的事在于,被审的人,一开口就自认死罪,而审人的人反而气得半死。
最不可思议的事在于,挨打的人,一边受刑,一边纵声大笑,而下令打人的人,却气得不停得发抖。
直到风劲节受完八十大板,还被上了二十斤的手足重枷,由几个捕快半拖半扶地押到牢里去,依旧大笑不止,而高高在上的县太爷,到后来,脸色已经黑如锅底,根本没等用完刑,就自己转身,躲到后堂去了。
待风劲节被押走,这一堂官司算是审完,满堂衙役居然还站着发呆,不知道要散,而满街观看的百姓,也无不咄咄称奇,人人震愕莫名。
风家的下人,管家,早已经打点清楚,飞快跟往牢房去了。
而常与风劲节来往的县内仕绅名人们则都具了名帖,纷纷往拜刘铭,要为风劲节说话。
第4章 入监
风劲节一关进牢房没多久,管家就把上下关节全部打通,进到牢房里去探望。
见了面就忍不住老泪纵横,哭出声来:“我的公子爷啊……”
其实风劲节关起来不到半柱香,拿了好处的狱卒就把他的刑具给打开了,也给他安排了一个极干净的牢房,虽说受了杖刑,但他身强力壮,而且以前在沙漠上经商,什么苦没吃过,为了防范沙盗,更是从小练武,真没把这伤当回事,所以表面上虽是阶下囚,其实状况不算差。
他在公堂上可以进退随意,从容自在,如今被这么一个老人家扯住大哭,却哭得他头痛欲裂“福伯,我好端端的,你用不着这哭成这样,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我……”
可惜忠心而伤心的老仆人这个时候是不讲理的,完全不理主人家说什么,痛哭道:“我的公子爷啊,你这娇贵的身子,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都怪那个狗官……”
风劲节听得猛打寒战,不是吧,才享了两年福,就把以前风里来,沙里去,拼死拼活的苦日子忘光了,娇贵?福伯,你今天才认识我,那两个字,何曾与我有半点干系。
不过,这个时候就算是风劲节,也很识相地放弃和老人家讲道理的可能了,咬着牙,闷着气,忍忍忍,终于忍到福伯哭够了,骂够了,这才拭着泪说:“公子爷放心,这里上下我已打点好了,断不至让公子受了委屈就是。”
话虽如此说,抬头看看,监牢里四下阴森森的景至,由不得老泪又开始往外涌“我的公子爷啊,你平日每天都要看最好的景色,现在却只能对着这几堵墙,你平日一天要换四五套,京城郑庄记的王大师父亲手做的衣裳,现在只能穿囚衣,你平日总是让最秀丽灵巧的丫头服侍,现在这里只有一堆长得凶神恶煞的狱卒,你平日……”
风劲节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苦笑着打断他那尤如长江之水,奔流不息的唠叨:“行了行了,我很好,什么事也没有,你不用担心了。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会很快适应的。”
福伯再次拭着眼泪问:“公子还有什么需要,我立刻去办。”
“别的也没什么,只是那上好的酒却是缺不得的,一定要给我送进来。”
福伯责备道:“公子爷,你受了刑仗,现在那个狗官还想要害死你,你还喝什么酒?”
风劲节笑道:“他爱干什么是他的事,难道因他要害我,我就不喝酒了?”
福伯知道自家主子任性,也不好再劝,只得叹道:“也罢,想来各位乡绅都已经去求情了,我看公子没多久就能出来,喝点酒也不是大事。”
“福伯,事情没这么简单的。”风劲节淡淡笑道:“已经在堂上公审,罪名认定,就算想要翻案也有些麻烦,刘铭若是半点好处没拿,岂肯自打嘴巴,白白让我胜了这一场。”
“那就给他些银子好了,反正这是身外物,公子素来是不放在眼里的。”
风劲节微微一笑:“银子虽是身外物,但我却最恨有人威胁我。我不是送不起,我只是不爱送给他。”
这回轮到可怜的福伯头疼了“我的公子爷啊,事关性命,这可是任不得性,闹不得气的。”
风劲节笑道:“你放心,我岂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人。你替我修书省城和京师的分店掌柜,让他们调动库银,替我运动。能翻案固然是好,若翻不了,把案子拖着也行,再想个法子,把刘铭调离本县便是。”
福伯点点头,记下来,却又忍不住说:“其实眼前的事,只要让刘铭一个人顺心平气便好平定,可要是依公子的意思,绕这么大的弯子来办事,只怕,那银子的花销……”
风劲节不觉大笑起来“福伯,你刚才还说银子是身外物,这么快就忘了。买他一个官,几万两我也花得起,买上十几个官,几十万两,我也没放在心上,最重要的是花得痛快不痛快。”
福伯也知道自己这位主子虽说和气好说话,但拿定的主意,从来没有人能改变得了,只得叹道:“公子即一定要如此,那我只好照办,只是,这样一来,公子怕要在这里多住一段时日了。”
风劲节笑笑,摊摊手,耸耸肩“我往日就说,人生而有限,当以有限的人生,尝试种种不同的生活,住住牢房,又何尝不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有趣的尝试呢?”
福伯不赞同地摇摇头,却也没再唠叨什么:“好,我回去就写信,公子放心,公子蒙难,我一定会管好家中大小事务,管束所有下人,绝不会出乱子的,还有那个李氏,我就这去把地收回来,把她给赶出去睡大街……”
“不用。”风劲节忙道“她也是被迫才做证的,她一个没见识的女人家,刚死了丈夫,家中没了顶梁柱,被县官大老爷一逼一吓,自是什么都依了。这事不能怪他,你别去为难他,对了,他家死了的壮劳力,照旧例,给他家发一笔治丧的银子,这三年的田租再减一半……”
不等他说完,福伯已经叫了起来:“公子!”
可是风劲节根本不给他继续唠叨的机会,只淡淡微笑,平静地说:“福伯,照我的意思办。”
福伯跟着他时候久,一看他这种神情,这种语气,就知道,这时候说出的话,是打不得半点折扣的,咬咬牙,重重哼一声:“好,我照办,我不打她,不骂她,照公子的话,给银子,减租子,羞也羞死她。”
看这老人明明不服气,却又不得不听话的样子,风劲节倒是肆意地笑了起来。
从这天开始,风劲节就被下到死囚牢里,但因银子打点足了,他是半点苦也没吃的,每天有好酒好菜送进来,沾了他的光,一众狱卒这段日子,又吃又拿,无不是满嘴流油,春风得意。
而他的生意田产下人,因福伯管束得力,也没有半点混乱。
乡绅们为风劲节多次向刘铭求情,要求重审,刘铭都强硬地拒绝了。
虽然如此,但没有人认为风劲节真会栽倒在这种事上,所以,他一落难,旧友新朋,无不来访,就是与他没什么交情的,也巴不得在这个时候,做做姿态,表表情义,同这个大富豪拉拉关系。
于是,死囚牢每天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竟是堪比闹市。
后来刘铭听到风声,听说狱卒收了好处,让人天天探视风劲节,心中大为不满,一日忽来袭击,搞一次县令大人巡狱,有意捉拿几个风劲节的下人,给他一点好看,也摆摆自己的威风。
这一巡,还真是巡得颇有成效,他忽然出现,下令狱门关紧上锁,自己一间一间牢房巡过去,那些探视风劲节的人,无处可躲,纷纷被捉了个正着。
结果,一个是本县大举人,一个是本县商会会长,一个是本县大族,李家的族长,还有一个是因年迈而致仕的大乡绅。
这样的身份,竟是谁也不好为难了。刘铭只得当做没事一般,又把人给放了,只是心头一口闷气难消,回头就把一干狱卒按倒了,人人打了二十大板。
自那以后,狱卒们吃了苦头,再不敢象原来那么放纵风劲节的家人朋友,死囚牢不再让人随便进入,对风劲节的看守管束,也比以往严厉了许多。
风劲节自己倒是安之若素,并不介意,就算到后来,连酒也不许送进来,他也没太过失望。
他素来是个金屋暖帐住得,茅舍草篷睡得的性子,监中生活,虽说冷清,比起以前,在沙漠风暴中迷路,几天几夜没吃没喝的罪,现在,倒算是天堂了。
他可以人在监中,却悠游自在,可是身为县太爷的刘铭,这段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风劲节派往各地负责经营的掌柜无不是人才俊杰,他们受风劲节知遇之恩,又得这等任他们放手行事的信任,无不在心中深深感佩。奈何风劲节平时什么也不缺,就是每年赚的钱,也从来是他们得六成,风劲节只分四成,所以,平日几乎找不到报答他的机会。如今得了福伯的传信,无不是绞尽脑汁,施出浑身解术来为他活动。
第5章 狱中
原本大家是倾力想要为劲节翻案的。奈何,虽说银子风劲节有的是,但从来官官相护,就算贪爱他的银子,官员们行事,却从来不肯做绝,断不愿随意在官场上结仇的。再加上刘铭与国舅又沾亲带故,若非必要,谁也不愿意得罪那位妹妹正得宠的国舅爷。
而且刘铭自己也发现递上去的案卷别说送交刑部勾决,直接就在省城被扣住,即不批复,也不发还,更不往上递,整个案子就生生押着没下文,刘铭自己也知道不对劲,暗中一打听,知道风劲节的人都在大把洒银子,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但风劲节的分店生意遍布全国,刘铭的管区却不过一县,实在是无法阻碍风劲节手下人的活动,只是也倾其所有,上下奔走,不肯叫小小一个商人给扳倒。
论财力他当然是比不得风劲节,但他在官场上的关系,却又是风劲节不能相比的,再加上他有个极大的靠山在后头,行事也便宜了不少,当官的谁能不给三分薄面呢。
于是,整件事就僵在这里,相持不下。
后来风劲节的手下,也知此事再拖,吃亏的是自家大老板,便不再谋求翻案,更不再去告刘铭,反而出银子替刘铭活动,没过多久,刘铭政绩出众,升职上调的公文就发到济州县。
能升官当然是好事,可升官的原因,是仇人在暗中帮忙,这种事就太过诡异了。刘铭拿着升迁令,也是目瞪口呆,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他明白,只要自己一离任,下任的官员一到,风劲节肯定是大堆大堆的银子砸下去,天大的案子,怕也销得干干净净了。
怕就怕,这一翻案,一重审,要给他找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罪责来追究了。
纵然不加追究,凭什么我一番心血,白白便宜了一大堆的官,我自个儿却一文银子没拿到。那个姓风的,若生来是个木头脑袋,不懂送钱的,也就罢了,明明灵活通透,该花的一概花的起,为什么在自己面前,却又吝啬至此呢?
他越想,越是不服气,越想,越是担心,又听到新任县令已在路上,很快就能到任,他更加是坐立难安,当即暗中下令,让衙役们在监中整死风劲节。
话说,这监牢之中,自古以来,就有无数杀人不见血的法子,事后验尸绝对是什么也查不出来。要想让一个人,无声无息,死在监狱里,这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然而,刘铭没想到的是,在他忙于上下打点,和风劲节的手下周旋时,死囚牢里却又发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事。
自从当初刘铭责打众众狱卒之后,对风劲节的优待便都渐渐取消了。
别说是好酒好菜好服侍,就是单独一间干净牢房的待遇都没有了。好在大家受了风家不少钱,还不至于为难他就是,便是刑具,也只挑了最轻便的链子随便系在他手上装个样子。
同风劲节住一个牢房的,是个极倒霉的小偷,也不知道是偷了五个还是六个馒头,被人抓住送官,这等没油水的案子,刘铭审都懒得审,直接让人打了四五十板子,就扔牢房里。
正好近日牢房太挤,不够住人,就临时在死牢这边,占了点地方。
这位倒霉的偷馒头贼棒疮发脓,痛不可当,躺在阴湿的狱中,呻吟不绝。
偏偏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又何况身在死牢。正值这一天,牢头王大宝心情极度不佳,一整天虎着一张脸,满牢房上上下下,连狱卒带囚犯,呼吸也不敢大点声,偏这位霉星当头的小贼躺着呻吟个不停。
王大宝越听越是烦,最后虎着脸走进牢房,把鞭子甩得啪啪响:“妈的,我叫你在这挺尸,我叫你在这里吵,妈的,早知道疼,你偷什么东西……”
当时风劲节住在牢房里,闲得发慌,整天昏昏沉沉,睡了又睡,这个时候,正缩在墙角睡大觉呢,硬是给噼呖啪啦的鞭子声给吵醒了。
睁眼一看,唉呀,真是不人道啊,大牢头冷着脸正站在面前狠命打人的,挨打的那人一身刑伤,动弹不得,连呻吟都没有力气,随着一鞭鞭打下来,身体只能抽搐颤抖。
风劲节微微皱眉,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古以来,吃牢饭的狱卒压榨盘剥犯人,已经是很平常的事了。但是他们欺辱犯人也不过是为了有利可图,并不是天生残暴。牢头打犯人,是常事,可是打这种穷得连馒头也要偷,根本不可能拿得出钱来讨好狱卒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