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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三子那样,五六岁都不会写名字。”
话虽如此,却还是忍不住揉揉他又粗又硬的短发茬子,惹得歪哥咯咯直笑,又伸手让母亲抱,蕙娘便抱着他掂了掂,随意在池边走了几步,一边和廖养娘闲话,“才几天没抱,就像是又重了几斤。”
“现在足足有二十多斤了,看着和一岁半的孩子一样。”廖养娘也说,“才刚一岁,路走得很稳!现在是才来新地儿,害怕呢,一会熟了,非得闹着要下来走走不可。”
这时候的小娃娃,刚从只会吃喝拉撒的小野兽向人类转化,渐渐能说话了,也听得懂大人的意思,正是最好玩的时候。蕙娘点着歪哥的唇角,见歪哥被她点得像是要吃奶,不断咂嘴吮舌,不禁坏丝丝地笑起来,在儿子额上亲了一口,要把他交还给乳母时,歪哥却不肯回去,缠着母亲的脖子,抱得死紧死紧的——因上回在母亲身上流口水,沾湿了衣襟,被蕙娘半开玩笑地数落了一句,记性大着呢,这会就努力地吸溜着口水,不肯给母亲责骂他的借口了。
二十多斤重的大胖小子,抱着又走了一会,蕙娘手开始酸了,可见儿子乖乖地靠在怀里,却又真舍不得放手,只得勉力撑着,又指点景色给他瞧,“等再过几年,你大了,让他们带你上山去玩,骑马、打蹴鞠,哪怕你要打猎呢,家里地方都是够的。”
说着这些她也是久未涉猎的活动,她的语气是越来越慢,越来越惆怅,廖养娘深体主子心意,低声道,“您现在也不是当年了,姑爷更不是那等古板人,想松散松散筋骨,在自家园子里,又算得了什么了?”
蕙娘眼底,亦闪过一丝渴望,她却还是摇了摇头,“没时间啊,这一阵子养娘没过我屋里,不知道。宜春号那里,送了几大车的册子来,这东西雄黄看还不管用,必须得我自己看……”
廖养娘小心翼翼地从蕙娘手上,把已经渐渐睡去的歪哥给接了过去,转交给乳母,“天色晚了,风凉,还是送回去吧。别让睡太久,顶多一个对时,就该起来吃奶了,不然今晚又不知到什么时辰才肯睡呢。”
下人们渐渐散开,到末了,只留石榴一个小丫头给蕙娘、廖养娘打灯笼,廖养娘说,“腊月里的事,老太爷真连一句话都没有?连您往冲粹园里迁,他都一声没吭。从前对我们私下都还有指示的,现在往回传话,到鹤管事那里,都给堵回来了,说是老太爷要安心养病,让我们别拿琐事打扰,就连打了宜春号的招牌,都没能说动鹤老爷子……”
绕来绕去,其实还是在问宜春票号的事。盛源号冒犯了宜春号,若蕙娘不出面,那也就是两间商号的摩擦,双方装聋作哑心照不宣,不至于闹什么不愉快。可宜春号一心想要扯虎皮拉大旗,这个行事态度,是积极地挑唆蕙娘领头给盛源号难看。按说即使答应为宜春号出头,也不能顺着乔家人的思路走,不然,被坑的危险也是比较大。廖养娘这是对蕙娘的决定有点没信心,想寻求长辈们的指点了。
“妈妈是想问宜春号的事,还是想问回迁冲粹园的事呀?”蕙娘一时兴起,手扶着栏杆一按,便轻轻巧巧地跳到栏杆上头,俯□在暮色中折了一支莲蓬。
“两个都想问。”廖养娘也很老实,“何家莲娘,老奴倚老卖老说一句,也算是看着长大的,还在手里抱着的时候,就经常到我们家来玩耍了。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机灵得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看碟下菜的好手。现在娘家起来了,又是夫人的亲儿媳妇,对家事,未必没有什么想法……”
见蕙娘心不在焉,似乎全未听见自己的说话,连手里莲蓬都顾不得剥了,廖养娘有点着急了。“这小半年来,事的确是多,知道您心里乱,也还是牵挂着去年腊月那事,可——”
她一边说,一边就顺着蕙娘的眼神看去。廖养娘从前没有在冲粹园里住过,对这一带不太熟悉,跟着蕙娘看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正要发问,忽然想起一事,忙住了口,又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远处花木,半晌,才疑惑地问,“这是——”
蕙娘眼神,凝住不动,她低声道,“这就是达家姐姐长眠的地方了……”
“可这怎么——”廖养娘有点不明白了,“这种的不是梨树吗?”
即使今年天气暖得慢,可进了五月,不论是桃花还是梨花,肯定都已经是谢干净了。蕙娘也就是想到这点,才特地挑在五月回来冲粹园,免得一再接触桃花,又生重病。可眼前这一片林子,绿叶中隐现个个青果,虽个头不大,但千真万确再不会有错,肯定是雪花梨——虽说树苗当年移栽,当年开花也是常有的事,可今年都挂了果,那肯定不是权仲白二月里才吩咐下来操办的。应该是去年她因喝了桃花汤卧病在床的那一段时间里,他命人移走了桃树,又挪来梨林代替了。
当时她病情危急,一应人等全汇聚到国公府等消息,冲粹园里剩下的管事不多,甘草、桂皮,倒都是权仲白自己的心腹。后来事情又多又乱,谁也无心顾及此处,恐怕事过境迁以后,知情的那几个,都当她已经知道,也就没有过来回报:手下这些人,到底还是稚嫩了一点,主子才出事,自己就乱起来了。以后还是要在底下人的教养上,多下工夫……
心念翻涌间,头一个想到的竟是此事,蕙娘目注归憩林良久,待到天色渐渐青黑,石榴点亮灯笼,才为那乍然亮起的灯火惊醒。
“是啊,这儿竟改种梨树啦。”她接着廖养娘不知放出多久的话头,慢慢地说,“这个老菜帮子……叫人怎么说他好呢。”
语气似甜蜜又似惆怅,即使以廖养娘对蕙娘的了解,亦都琢磨不出她的心情。
作者有话要说:权仲白快把蕙娘给搞疯了,哈哈哈。
今晚有双更哟,8点半左右来看吧!
122弹琴
权仲白一进甲一号;就听见琴声。
清蕙以琴闻名;她的嫁妆里;权仲白唯一赏鉴过的也就是那些古琴;其中焦尾名琴一张,是她所格外喜爱的,两年来从立雪院带到了冲粹园;又从冲粹园带回立雪院;可他忙,她也忙,两年下来,他不知她弹过几次;即使有;他也没这个耳福,赶不上巧儿。没想到今日才回冲粹园,还没安顿下来呢,清蕙倒是大发雅兴,奏起了她的焦尾琴。
难得回来,他忙了有小半日,这会晚饭时辰早已过去,歪哥居住的东厢房灯火已熄,琴声隐约渺茫,似乎不是从屋内传来,他循着这幽咽委婉、断断续续的琴声,从偏门出了院子,又再徐行百丈,便见得绿松立在亭前,正慢慢地弯□去,为轻便的瓷香炉内添一把散香。
这把散香添得很有道理,月夜水边,莲子满花草且多,没有驱虫香料,人根本都站不住脚。哪能和清蕙一样,在亭中盘坐,时而拨动琴弦,奏一小段乐音,时而又站起身来,负手栏边,眺望月色,何等自在风流。从远处望去,那一袭天水碧衣裙随夜风翻飞,几乎和水天月色融为一体,盈盈曳曳,只是背影,都大有仙气。
过门这么久,权仲白也不是没见过她精心打扮的样子,她生得本来就美,如今又正当年,大年下着盛装时,更是容光照人,风姿盖过同侪无疑,可这许多种蕙娘,明艳的、凌厉的、霸道的、矜持的、清贵的,却全及不上这么一个背影令他心动,这琴声、这月色,就像是一泓清溪,辗转地流过来,水流落在石上的一声轻响,在他心湖里,都激起了好一阵涟漪。
“你……”他才开口,又觉得在这飘荡了琴声的静谧中,他的声音是何等鲁莽,这浑然天成的一段意境竟为他惊得破了。原本衣袂翻飞飘飘欲仙的姑娘回过头来,又变作了他的妻子。
可她的眼神毕竟已不同了,在这幽雅的琴声之中,清蕙似乎也比从前要坦诚了一点,她光洁的皮肤上,不再浓墨重彩地堆叠着她的矜持、精明和警戒,权仲白忽然意识到她今年才堪堪二十岁,对这个世界来说,她还很年轻,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青涩。
“人家才弹一小会儿。”就连她的语调都不同了。焦清蕙一向是很善于矫饰自己的,她也很喜欢扭曲自己的意思,分明是喜欢,她要藏在埋怨里说,分明有了怒火,可面上却还总强装无事。她的语气和真实情绪,几乎总是反着来,但此时此刻,那一点点带了娇嗔的无奈,却显得这样真实。“你就又要来扰我。”
权仲白真有些歉然,“是我唐突了。”
他想要返身回去,清蕙已经回过身来。“算啦,来都来了……坐吧。”
有了听众,她的态度好似也慎重了一些,一曲如泣如诉、缠绵幽咽的琴曲,便自其指尖曼妙地流泻出来,以权仲白听来,此曲韵淡调疏,她抚得虽动情,却并不过分激昂,仿似一人有所疑问,便问于山水,大得自然真趣——同他心里焦清蕙激烈性格,竟是大相径庭。
月色斜斜地洒在她裙角边,风吹云动,它慢慢地又一点点爬上了焦清蕙的脸颊,权仲白望得竟失了神,他忽然间发觉原来她竟有如此一面,这已不仅仅是雅俗之分,琴为心声,没有淡泊的心,奏不出如此淡泊的曲子。他不但不明白她为何总隐藏着这一面不让人发觉,甚至吝惜与他分享,而总是固执地坚持着他们之间的分别,也不明白又是什么改变了她,令她突如其来心潮翻涌,竟要以琴声遣怀,发出这幽怨而悠远的低吟。
琴声住了,绿松已不知退到了何处,在这一片孤寂的浓黑中,红尘不过几盏灯火,权仲白回眸展望来路,一时不禁感慨万千,他低声道,“怎么会忽然这么不安,我不来,连一首曲子都弹不住?”
“心里事多了,静不下来,怎么弹都找不到感觉。”清蕙的语气也很平淡。“这一阵子,事情太多,心乱得很,回到冲粹园来,也是有必要整理一下思绪,调整调整以后的思路了。”
他们两人说话,似乎永远都在打一场战争,你来我往互唱反调,已是家常便饭,彼此甚至都能从中汲取些乐趣。可对抗久了,人总也是会累的。权仲白已经很久都没有发自内心地笑了,此时他情不自禁,泛出微笑。“是为票号的事烦心?”
“不是……”蕙娘在琴上拨出了一段俏皮的高音,可脸色却是沉的。“那些事没什么好烦的……我倒是奇怪,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回冲粹园来?”
“我是有点好奇。”权仲白坦承,“可你不愿意说,我问了有什么用,你要愿意说——”
要愿意说,不问自然也会说。用不着他说完,清蕙已经微微一笑,她有点伤感,“唉,我早就奇怪,年前那次,你拿和离吓唬我,似乎只是想让我在你去办事的那段日子安分一点,不要再痛打落水狗,踩着大嫂不放。这么大的阵仗,这么小的目的,好像很不配衬。原来在你心里,那一次已经算是打定主意啦,虽然口中不说,可行为举止,处处都要比从前保留了不少,在你心里,你是已经和我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了。”
自从歪哥出世,两人已有一年时间未曾亲近,唯独就是他潜身焦家,在清蕙真情流露时,曾有短暂的唇舌之交。权仲白苦笑道,“不是那样的……分手是桩大事,怎么都要两人决议了才好。只是……”
只是如何,他却也说不上来,搜索枯肠,也搜索不出成形词句,只好断断续续地说。“只是这种事,从前和你几乎算得是完全不熟悉时,你若很情愿,也不是不能做。可现在,我们两个间变作这样,却又觉得不好再搅动得更复杂了。”
清蕙的手指,轻轻在琴弦上滑动着,令琴弦微微颤动,可却发不出声音,她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为什么烦心,你这不是全明白了吗……”
权仲白的心弦,颤动得要比琴弦更厉害,他感到一种纯粹的痛苦,使他想要碰触清蕙,可这接触的冲动、紧拥的冲动,又冲不破理智的藩篱,他轻声说,“若果你觉得一个儿子还不够……”
“一个儿子,当然不够,少说还要再生一个,”清蕙似乎并未受伤,她往常总像是一只敏感的刺猬,只有极为心甜意洽时,才偶然露出粉色的小肚腩,但凡有一点不快,就着急着慌地竖起背上的长刺,可今晚她显得这样从容,这样坦率。“我应承了祖父,万一乔哥有事,你我次子将改为焦姓,继承焦家的香火。这件事是经过长辈们的,你应该也知情吧?”
权仲白微微一怔,这才想起权夫人似乎和他提过几句,不过这种形式上的事,他并不太放在心上。
“可若是只想要一个儿子,那也没什么好烦的。”清蕙注视着他,眼神幽然,“告诉我,你为什么把归憩林的桃花给挖走了。”
“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权仲白想也不想,便道,“你以后肯定要回冲粹园来的,难道就为了这林子,每年春天都回城里去?贞珠人都去了,别说种桃花还是种梨花,就是种喇叭花她也无知无觉——”
清蕙神色一暗,失望之情,不言自明。权仲白忽然发觉她问的其实并不是这么一个问题,或者说,她期盼的并不是这一种答案。
“你这个人,一向是只喜欢做,不喜欢说。”清蕙站起身来,徐徐地绕到他跟前,使他忽然有点想逃。可他又哪里能逃得了这万丈的情丝?他分明已被紧缚,只能由着清蕙慢慢向他靠拢,将他缚得动也动不得。“可有时候,一句说话,抵过千金……”
没等他说话,蕙娘又有点黯然,“你年纪大,眼睛毒,对我你心里明白,你都用不着问……而你呢,你明知我想问什么,为什么不说?”
想问什么,问的无非是那么一句话:做了这么多,到底是因为你人好,还是因为你心里,终究还是有我一席之地。
而恰恰就是这么一句话,是权仲白所不愿回答的,他不知自己究竟在坚守什么,为什么不能直面自己的浮念绮思,他心里难道就真没有焦清蕙的位置。他所求的,只是为她将危险排除干净,同她的恩怨交割分明,而后再同她分道扬镳,去追逐自己散发扁舟、浪迹江湖的理想吗?他怨她过分强横,其实平心而论,他是否也从一开始,就将她给推到了很远的位置上,从未给过她一点机会呢?
“我……”他艰难地说。“阿蕙,我还是那个意思,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让我同你斗争,令你遵循我的大道,然而我一旦同你相争,其实便已经失去了我的大道。你走的那条路,稍微一经勉强,就有身死名裂的危险。我更无权将你逼走,令你抛下祖父幼弟……”
“你不问我为什么回冲粹园来。”清蕙柔软地说,她竖起一根指头搁在权仲白唇前,“我很失望。其实人都是会变的,从前我和你道不能相容,如今却又有了变化。宜春号既然为人觊觎至如此地步,甚至关系到了那样一个神通广大的组织来谋害我的性命,难道我会执迷不悟,为了少许浮财,一定要以你我二人之力,和他们斗到底吗?回冲粹园,固然有姜太公钓鱼之意,可更重要的,我还是想要理一理自己的思路。这个国公位,水有点太深了,爹既然能和他们说上话,足见两方存在一定的联系。而对于他们来说,你坏了他们的事,我身怀他们觊觎的权力,待我们继位国公之后,该怎么和他们相处?权仲白,你一直没有想明白,我不是非得要国公位不可,我所追求的,乃是绝对的安全与绝对的自由……若你能带给我这一点,其实我们的大道,又何尝不是不能融合的呢?”
这一番话,毫无矫饰,甚至揭穿了她针对何莲娘进门的反应——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焦清蕙是决不会作出陷害妯娌给她使绊子的蠢事的,她甚至不会掺和进这样低级的争斗里。长辈们想看何莲娘的表现,她就拱手让出舞台,只是若何莲娘不比她好,想她回去,却也没有那么简单了……可权仲白懒得去想这个,他的指尖都要微微发颤:自从他在自雨堂拒婚以来——
不,自从达贞珠撒手西归之后,在他孤寂的世界里,似乎首次出现了一点微光,好似在这黑暗而凄苦的冲粹园中,究竟也有一座甲一号渐渐地亮起了灯火一样……这世上谁人不渴望有人陪伴?尤其对他来说,即使只是一句暧昧的承诺,尚未有任何肯定应许,只是这么一点不再孤单的可能,都令他——
“绝对的安全、绝对的自由。”他勉力维持着冷静,“其实也就意味着绝对的权力,你是想,我们独立出去,另立一府。我设法谋求一个爵位,传承到歪哥身上?”
“这又有何不可。”清蕙说,“当然,这仍是比国公位要危险得多了,可现在对我来说,那个国公位却比什么都更危险。一条路走不通,当然要换另一条路走,你以为我是明知悬崖也要往下跳的人吗?”
正是因为事关重大,权仲白才更谨慎,他压低了声音,慢慢地说,“你知不知道,一旦你有此安排,长辈们会比痛恨我更痛恨你,他们娶你进门,就是为了节制我、约束我,为了将我牢牢地套上笼嘴。万一独立失败,此事不成,你在权家的地位,会比任何人都要尴尬……想要再得他们的青眼,那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