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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过是在为她的男人着想,也为她的女儿,皇后端凝着她,抓住她胳膊的力道渐渐松弛,闭上眼睛,泪流下来:“你早些回去休息吧,姐姐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见皇后心情不畅,郑媱喉头的话又咽回去。
这一世太苦,所托非人,处处是算计,亲人也无助,皇后慢慢闭上了眼,双手无力地垂下,松弛的身体瘫坐下去,头朝后仰,露出颈部的线条。沉沉的水银珠滑过睫毛,滚落过面颊,没入衣襟。整个人如座冰雕,在日光的照射下渐渐融化,一颗水珠蒸发了,一颗又渗出来……
不知不觉又去七月,天气一变就入多事之秋。
燕绥和柔嘉长大了不少,最近越来越喜欢咿咿呀呀地乱叫了,一高兴就跟雏燕扑翅一样挥舞着小手臂,咿咿呀呀地叫着,呵呵笑着,露出两边和郑媱相似的浅浅香辅来。
春溪坐在一边,给她们二人轮流喂着蛋羹,姐妹俩争着抢着张嘴去吃。春溪喂得乐不可支,一抬头看见负手立在院子里的魏王。
犹豫了下,准备起身,魏王走过来笑道:“免礼了,让我来喂喂。”顺手接过春溪手中的盅,舀起一小勺喂过去,姐妹俩都张大了嘴巴要吃。魏王问:“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
“左边的是姐姐,右边的是妹妹。”魏王遂喂给了妹妹,姐姐小嘴一瘪,眼睛水汪汪地凝着魏王,神情极为可爱,魏王忍不住在她脸上亲了亲,又舀起一勺喂给姐姐。
一旁的春溪道:“王爷,不能再喂了,她们今日吃得有些多了。”
魏王点头,起身将东西递给她:“她在屋里么?”
春溪称是。魏王遂越过她往屋里走。
“我以为你不会来的。”郑媱说。
魏王站的地方离她很远:“你不是我,怎知我不会来?说吧,你想求我什么?”
郑媱道:“你以为我是在为我们母女求你?”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明明是在救你,要不了几个月,他就能回来了。只要你在城破之日不出兵就能保身了,若再愿意助他一臂之力,日后你就是唯一的同姓王。”
魏王轻嗤:“你是在为我还是在为你孩子的父亲?你倒不如先替你和你两个女儿想想,怎么在他回来之前保身……”魏王走到她身后,扣住她的双肩:“如果将来本王不愿出手帮你,你以为你还能如今日这样逍遥?那个时候,他们觉得城守不住了,都会涌进来,第一时间抓到你,将对公孙灏的怨气都发泄到你跟你女儿身上……你就是还活着也没脸见到赶来见你的公孙灏了,你不怕么?”
她当然不怕,因为她知道宫中有密道,她到时可以带着女儿躲进去。她推开他的手,绕着他行走着打量:“你不帮我,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我被那些乱兵凌、辱么?你心里过意得去么?你不帮我,那我们母女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而你帮了我,就是背弃了赵王……”
魏王伫立不动,眼神有些涣散。
“其实,你跟赵王从来没有真正地结盟,因为你们各怀鬼胎;其实你也知道,你即使跟赵王联合起来,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所以,你为什么要选择死路呢?安安分分地做个同姓王不好么?”她继续说。
“原来你既想要本王保你们母女,又想说服本王帮助公孙灏,郑媱,你的心也太大了些!”魏王闭上眼睛,只觉得再次一败涂地,“要本王答应你也不是不可以……”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她踮起脚伏在他耳边悄声耳语了几句,魏王盯着她狡黠的笑容,脸色震惊:“不怕他厌恶你?”
“我有什么办法?”郑媱道,“我若不答应你你就不会答应我……”说罢伸手去宽他的衣带,魏王往后一缩,“你真愿意?”
“愿意啊,怎么?你怕了?”郑媱目视着他,又逼近两步,“你怕什么,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 别轻贱自己! ”魏王霎时脸红,一直红到脖子根,夺门而逃了。
站在门内望着那背影,郑媱忍俊不禁。
春溪过来问:“发生什么事了?娘子跟魏王说了什么?他怎么那副样子?”
“没什么?他只是怕死以及……”她想他一定会帮他的。
112、血脉
“听说五哥去见她了。”赵王捻碎手里的鱼食儿,撒在池塘里,引得红鱼儿唧唧摆尾。
“九弟的消息可真灵通。”魏王伫立着一动不动,目光漫在红鳞闪烁的水波上。
赵王将剩下的鱼食全数撒下去,侧身道:“三哥死得早,这四哥公孙戾马上也要驾鹤西去了。姐姐命硬又有手段,妹妹也差不到哪里去。五哥这时候可要小心了,别让她三言两语给迷得神魂颠倒。孩子都生了的女人,还有什么可迷恋的呢?五哥需得知道,如今,你我,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魏王笑了笑,打量着他没有说话,倒似没有将那些话放在心上,赵王心觉他有些动摇,又道:“现在论输赢,还不一定,五哥,我们不一定输的。既然当初敢赌,临阵就别生怯。”
“九弟是想做皇帝么?”
赵王愣了下,没料到魏王会问得如此直白,一向伶俐的口齿这时也不伶俐了。
“想做皇帝,五哥就竭尽全力地帮你,放心,我一直都是和你一条心的。”魏王说。
赵王有些难以置信,难保他不在用计,又听他语气忧虑道:“可眼下,我们似乎真的不是公孙灏的对手。”
“若论兵力,的确不如。既然不能硬碰硬的,那就想别的办法,”赵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有一奇人,可敌他千军万马。”
奇人?魏王想了想,双眉紧蹙:“长罗?”
——
酒垆老板一脸苦楚:“公子,我求求你,别再来喝酒了。”
“我不是不给你钱。”他双眼迷离地瞅着老板,呵呵笑着,端起碗,再次一饮而尽。
酒垆老板擦擦汗,指着一旁那几只“刚刚”鸣叫的大白鹤:“不是我说啊公子,你养的这几只猛禽挡在这里,路过的人一来就把人给赶跑了,小店又在荒郊,本来就没几个生意啊……”
“它们不吃人。”
“可它们啄人啊!”酒垆老板气得跺脚。
“好了好了,我走。”他站起身准备往外走。酒垆老板赶紧拦住去路:“公子,你还没给钱呢?”
他在身上摸了半天,实在摸不出一文钱了,老板不依不饶,这下完全暴发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他只好解下玉笛抵了酒钱。
那几只白鹤就在前面飞着,这几个月来,他随性漂泊,白鹤飞到哪里,就去哪里。
不知不觉,白鹤竟然领着他靠近了米囊花谷。他停下了脚步,抓着酒坛咕咚咕咚地又灌了几口。
见,还是不见?
“他没有死,他在米囊花谷,曾帮过本王……”赵王阴测不定的脸上浮现着矜耀的笑容。
他吹了个口哨,领头的白鹤盘旋着降来肩头。“大白,你替我去传个信。”白鹤扇了扇翅膀,腾得飞往山谷深处那些缭绕的云雾里消失了。
他慢慢踱入谷内,满目的红花像一片海似得荡漾着,蝴蝶多得迷人眼,风吹得花茎瑟瑟响动,摩着他洁白的衣裳。他一眼就看得出来,花海、蝴蝶都是幻术幻化出来的。
回想起父亲临终前浑身浮肿的样子,父亲痛苦不堪地对他交代了一句后事:“孩子,我要走了,不能再陪着你了,你去找你母亲吧,我死后,让我的尸身随着竹筏顺着幽篁外的溪水漂流……”
亲眼目睹父亲断气,尸体被村民抬上了竹筏,顺着溪水漂流。他没有去找母亲,后来遇上一场瘟疫,村子里的人都死了,唯独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父亲当时,究竟是用假死故意欺骗他还是后来死而复生?如果真的假死,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遗弃他?
“刚刚——”空中飘来一两声鹤鸣,是传信的白鹤回来了。它在空中失落地旋转着,这表明他不想见他,不想见他的儿子。
他气急败坏地往里走,他不信,今日他非要见到他,亲口质问他。传说这里不是有他设下的机关么?对,他要触动机关,他不信他见死不救,他要逼他出来。于是他像个傻子一样横冲直撞,四处乱闯,可就是触不动机关,跑得满头大汗,最终累得跪倒在地,发泄似得对着深谷不停地大呼大叫,直到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脸来,看见来人。
来人也是一身白裳,一头白发与衣裳浑然一体,可是面容俨然二十来岁的模样。
他惊恐地瘫坐在花丛里,这副面孔,正是他十几岁记忆里的父亲年轻英俊的模样,他看得出来,他也没有易容,这么多年过去,竟然没有变化?这世间难道真的有办法永葆青春么?他有些不敢相信这人就是他的父亲,可是来人却亲口承认了:“儿子,想不到你现在才亲自找来,我已经等了你十几年了。”
“父亲”说的时候,面上没有丝毫的动容,倒是他忍不住泪盈于眶,“你真的是……为什么脸还是当年那样没有任何变化?而头发却白了?”
眼前这“父亲”盯着他的眼睛道:“你母亲不是个心肠软的人,我也不是,你倒像是一个异类,我现在来解答你所有的疑问,你且听好了。”
“我不姓江,江姓不过是我离开家族后随便拟的姓氏而已。我是曜族人,我没有姓,只有名字,我叫长罗。曜族有一个传统,族长会把自己的子嗣都流放出去历练,以后能活着找回去的才有继承的资格。我被你祖父流放出去的时候,也只有十几岁。几年后遇见了出游的长公主,我不知道她是公主,和她生了情。
她父皇知道她怀孕后雷霆大怒,立即给她指了驸马,她想尽办法逃出了宫和我私奔。于是皇帝派人杀我,我不得已用了些家族传下来的法术逃避了追杀。消息传到皇帝耳中,引起了他对我身份的猜疑,很快知道我是曜族人,一直以来都有一种传言:曜族是邪族,族人懂一些隐秘的法术,比诅咒人的巫术更可怕……这些不利的传言让皇帝很忌惮,又四处派人打听曜族人隐居的山林,每打听到疑似之地,立即封山纵火焚烧,很多住在山林的无辜山民因此丧命,我的族人聚居之地也没有幸免,除了当初被我父亲流放出去的兄弟,其他的,全部罹难。这是后来一个兄弟告诉我的。
我当时和你母亲逃到一个偏僻的村庄隐居了起来,并不知道消息,正为你的出生欢喜不已。有一天,一个自称是我兄弟的人来找我带给了我消息,我感到无比愧疚,再也无法面对你的母亲,于给是她留了一封书信,抛下她然后带着你走了,并悄悄地给官府送了他们四处张贴告示寻觅的公主的消息……不知道她看到书信会是什么反应,再后来听说皇帝派人将她接回了皇宫,之后不久她就出嫁了……以前我和你说不要恨你的母亲,并没有告诉你原因,怕你会怨我,今日总算是说出来了……”
他愣愣地坐在地上,沉浸在故事当中,迟迟没有缓过来,因为他知道故事并没有结束,只听父亲长罗又继续道:“我在外的兄弟几乎都死了,只剩那天找我的一个了,后来不久,他也死了,他去行刺朝廷命官被抓住分尸了。我带着你颠沛流离,偶然发现了一处世外之境,那里的村民与世隔绝,都很和善,在我又饥又渴、累得精疲力尽倒在地上的时候帮助了我。后来我在一片竹林中开辟出了‘幽篁’。
原来你祖父与一部分族人还活着,后来你祖父召我回去,我知道自己必须回去谢罪,但怕他杀了你,所以不敢带你回去,便以假死的借口弃你而去……再后来,你祖父还是知道了你的存在。那场让村民都死去的瘟疫不是天灾,是人祸,是你祖父施的。”
他恨恨道:“他怎么可以如此残忍伤害无辜?”
“我求他让你归族,你祖父说,你既是曜族后嗣,按照传统到了该历练的年纪。有一种鹰,会叼着幼鹰飞上悬崖,然后丢下它,幼鹰想要存活,就必须自己振翅,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他说你自己若能从瘟疫中幸存,日后才有资格归族……”
他握着拳爬起来道:“我不归族,我不想……”
长罗安抚他说:“我对不住你,因为你祖父将我幽闭了,我没有办法再出去见你……你祖父去世后我接管了族中事务,离不开身了,但想你如此聪明,一人能从瘟疫中奇迹般地存活下来,一定可以找到我的……”
“呵——”他笑笑,“过去的一切我都不想再提了,此刻只想问你一句:是不是想通过帮助赵王让这个世道继续乱下去?”
长罗凝着他,郑重其事道:“无论是你的皇外祖父,还是先皇,抑或如今的帝王公孙戾,哪一个不想灭掉曜族?赵王于我承诺,日后若登大宝,将不再对我族赶尽杀绝。为父只是想让曜族的血脉代代传下去,不想看到亡族灭种的一日!”
“你在骗我,”他说,“赵王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不清楚,你哪里是在帮他?你只是在复仇,想让大曌的皇室自相残杀、你死我活而已。冤冤相报何时了,父亲,”他跪下道,“参与皇室的斗争才会给你的种族招来祸患,你为什么不明白?”
“我的种族?你是谁的种?以为你身上流有一半皇室的血你就不是曜族的人了?儿子,你该回来,不要妄图与你父亲为敌,你是我唯一的血脉,我死了,我肩上的担子自然就落到你身上了……”
113、产子
“我不受……”他说。气得长罗白发倒竖逆飞,身后嫣色如涌,万千花朵如波如海,顷刻间幻灭,幻出一片荒漠来。
“你不受?”长罗点头,转身离去,抛下几句话,“那你就走吧,去找你母亲也好,四处逍遥也好,总之,忘记自己是我曜族的人就好……”
长公主揉着微微发痛的太阴穴:“自他去了米囊花谷后,乌衣卫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么?”
翠茵点头:“公子似乎有意避开乌衣卫。”
长公主蛾眉深深蹙起,不愿再提起儿子,转了话题问:“本宫卧床了一两个月了,现在外边是什么情况了……”
翠茵有些欣喜地回答:“城中酒肆茶楼商铺纷纷关门,百姓忙着囤粮,三日之内,盛都就面临被围的困境了。”
长公主睁开眼睛,坐起身来:“这么快?”
“他知道了郑媱被困宫中的消息,”翠茵还笑着回答,“皇城内很快就要换新主儿了。”没想到长公主厉喝一声:“为什么不提早告诉本宫?”
翠茵不知哪句话说错了,忙地跪下去细声道:“贵主息怒,奴婢怕贵主忧心,恶了病情,因而没有告诉贵主。”
“怕本宫死了是不是?”长公主又愤怒地斥了一句,斥得翠茵不敢再出声,长公主平复了下心情,又问:“还有呢?”
“还有,”翠茵想了想,迟疑道,“中宫,好像就要临盆了……”
内侍挑了羊角灯笼走在前面,皇后的女官为郑媱打伞,沿着甬道一路向永淑宫走去,雨哗哗啦啦地从天而降,咚咚打着伞面,又淌下去,冲刷着青砖,很快汇聚出条条水龙来,三人低着头行得很快,郑媱一脚踩在水涡里险些滑倒,幸亏女官及时从旁扶住,郑媱觉到脚踝给崴得肿了,想到女官来喊她时焦急的神色,姐姐今晚必然是要生了,对于女官的询问,回道:“没事,咱们走快些吧。”
羊角宫灯透出橙黄的暖光,晕开在凄迷的夜色里。灰白的宫墙倏尔被照得通亮,厚厚的乌云黑霭里拉起一道长长的闪电来,轰隆——一声巨响,那惊雷竟像是横空劈在头顶一般,吓得女官抱头一声尖叫,紧紧攥住郑媱。
雨下得更大了,闪电频频划过,头顶又接二连三地滚起几个炸雷,走到永淑宫宫门处时,旁边的一株梧桐忽然被雷击中,先是一截树枝咔得断掉,继而轰——自躯干处折断,断掉的部分像根擎天柱一样横倒在三人跟前,内侍吓得扔了手提的羊角宫灯,回头拉住女官和郑媱哭道:“好险,咱们再多走两步,就被砸死了……”女官早已吓得面色惨白,入宫十余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的雷雨。
“别怕……”郑媱听着殿里撕心裂肺的惨叫,催道,“别说了,咱们快进去吧。”三人匆匆小跑着进了宫门。
皇后正躺在床上被将要出生的孩子折磨得惨叫,屋子里的人几乎忘记了外面还在打雷,耳边充斥的尽是皇后撕肝裂胆的嚎叫,接生的嬷嬷心里实际在想着:不就是生个孩子么?有这么疼么?为先帝的妃子接生的时候,没见过哪个女人嚎成这样的。
郑媱一下子冲了进去,扑到床边,握住了皇后的手。众人莫名其妙地望着她抱着皇后真情流露地“姐姐”、“姐姐忍一忍”之类地哭喊。皇后一见她来,心里好像安稳了些,脸上痛苦的表情得到缓和,但也仅仅缓和了片刻,又因那种难以言喻的阵痛给扭曲了……
漫漫长夜,那孩子就是不停地折磨她,喊得她嗓子都哑了,没力气了,中间痛晕了好几次过去。断断续续地,一直折磨到天明,雨水渐歇的时候才听见呱呱坠地声,而皇后又晕了过去。
是名男婴,清洗后被郑媱抱在了怀里。
郑媱细细端凝着怀中的小婴儿,他就跟自己的女儿们生下来的时候那样,浑身红通通的、皱皱巴巴的,不过比自己的女儿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