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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稹抿唇,“不管你的事,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晓得,没什么大问题。”他推开了福三儿,背脊挺得笔直,福三儿在后面抹眼泪,捏着嗓子喊:“您是不是在怨奴才?”
这句话让他顿了顿步子,也有些晃神,怨这个字,他听旁人问过他许多次了,其实他并不曾有过这样的情绪,论数来唯一怨过的,大概是当年将他丢下的自缢在冷宫的陆贵妃。是以他这样多年都不曾入过冷宫,惫懒去那片伤心地,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他向来将自己的心思看得很通透,是以才能在最初之时就堂而皇之地追求梅蕊,他在高处待得太久,冷眼旁观悲欢离合,需要一个人将他再度拉入红尘中。
那个人恰好是梅蕊。
他对福三儿摇了摇头,还是只字未讲,福三儿哭着道:“是奴才错了,奴才不该疑您,您下决断必
然有您自己的道理,那些事情不是奴才能够操心的,是奴才吃了豹子胆,您别怄奴才的气,求您了。”
福三儿惶然间记起陆稹平素以来最不喜的事情,便是被质疑,这下可不得了,他自幼就跟在陆稹身侧,陆稹对旁人都是色厉内荏,对他却一直放任有加,这才叫他生出了骄意,他一颗心被拧得紧,真的落下了泪珠子,啪嗒打在地上,又或者是衣袖上,不住地磕头。前额都给磕破了,疼进了脑仁里,但这都算不上什么,他就怕陆稹不痛快了将他给赶走,那他还能去哪儿,天地间孤身一人孑然无依,还不如一头扎进长江里了结掉才好。
他哭得神智不清,顺口就将这番话给说了出来,陆稹对亲近的人向来心软,转过身来,神色复杂地瞧着福三儿,寒冬腊月才过,风一刮还是刻骨的寒,才要开口,一股子腥甜便从嗓子里涌了上来,天地骤然昏暗。听到了两声猛咳,福三儿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就看着那向来屹立的身影,直端端地倒了下去。
长安城中的牡丹又开了,隋远特地去大慈恩寺中摘了两捧,一捧给了怀珠,怀珠不懂得赏花,只一味地抿嘴:“我瞧着这花同御花园里的没甚么差别,怎么就是上品了?你们这些文人雅士真奇怪,花开了不就好么,还追求什么品相。”她鄙夷道,“简直是**裸的歧视。”
隋远说不然,“人亦有品相情趣,花为何没有?若要论起某见过最好的花,却也不是在大慈恩寺中。”
怀珠不假思索地追问,“不是在大慈恩寺中?那又是在何处?蕊蕊曾同我讲过,大慈恩寺中的牡丹是花中上品,艳冠长安,”想了想,她又添了句,“比平康坊的胡姬还要好看。”
隋远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扶额道,“想来后边这句话必然是你添的,如故决计不会拿胡姬来作这样的比量。”怀珠轻哼了一声,隋远又道,“是在深谷中。”
“深谷中也有牡丹?”怀珠讶异,后又觉得有些不大对,“你一个公子哥儿,去深谷里作什么?”
浪荡做派又回来了,隋远笑得春风满面,“深谷有美人……”
他还未来得及说完,便被怀珠截断了,她拿起另一捧牡丹来,凑近闻了闻,又皱鼻子,“郎君不是要去看蕊蕊么?那便快去吧,我还做了些糕点,郎君一同带去给蕊蕊。”
她便将食盒塞进了隋远的怀中,将他推远了,还不住地对他挥手,叮嘱他小心些别摔了,就算摔了也不要摔食盒。隋远一路噙着笑走进冷宫,梅蕊正伏案描着一朵牡丹,看到隋远来了,眉眼带着浅淡的笑意:“表哥。”
隋远走了过去,将食盒与牡丹都放了在桌上,她就起身走了过来,眼中掠过惊色,“大慈恩寺的牡丹么?表哥真是有心,我正念着时节该是牡丹开的时候了,本想着今年大抵是瞧不见这些**,只能从门口那儿看到一树柳青,哪晓得正好,多谢表哥。”
他摆手,“与我讲什么谢,在这屋里待这样久的时日,看你精神头尚可,我便也放心了些。”
梅蕊托腮,纤长的指尖拨弄着赤色的花瓣,“表哥担忧什么,怕我像赵氏那样,被关得神智不清,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她带着笑,“赵氏心中有愧,这冷宫是陆贵妃自缢的地方,她在这里住得不踏实,夜夜都能梦到冤魂来向她索命,所以才被逼疯了。我心中坦坦荡荡,又有所牵挂,还怕什么?只是劳累表哥了,时不时都来看我,不晓得外边儿情况怎么样。”
隋远将食盒里的糕点捡了出来,推到她面前,“战乱快平定了,你且等着护军得胜回朝罢。”
“是么?”她倒是不大惊讶,眉目淡淡的,又问,“陛下呢?”
讲到小皇帝,隋远便有些欲言又止,他思索了一番后才道,“陛下病了。”
第74章 暗偷换
小皇帝的这个病,来得蹊跷。
据说最开始也只是风寒,不晓得怎么的并不在意,只管让四喜传太医来捡了几服药用下后就没再管了,哪晓得不但没好,反倒是日日夜夜都咳了起来,又是发热又是咳嗽的,急得整个太医院都搬去了紫宸殿。
梅蕊担心的很,眉头蹙着,“怎会捡几服药后便不管了,四喜这差事是怎么当的?陛下年纪也不大,也比旁人金贵得多,这样不仔细,他还要不要脑袋了!”
从前小皇帝也会有个头疼脑热的,总是要梅蕊亲自在旁照料,由不得旁人来插手,如今梅蕊不在了,四喜做起这些事情来难免生疏,此刻早被打发去掖庭领罚了,梅蕊又拧眉,“领罚有什么用,领了罚,陛下便能好么?换个去人也是一样,总归都是些不尽心的,做起事儿来也是笨手笨脚。”她暗叹那些人不中用,“这般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还能期望他们做些什么,陛下往前便说过四喜,有时候脾性上来了还要罚他,他倒好,从不晓得悔改,到最后陛下也懒得说他,索性随他去了。”
隋远笑她,“总归旁人怎么做都是不对的,在陛下眼里只有你最可心。不过说来陛下这病也许与你还有些干系,自打晓得你私逃之后,陛下终日里都是怏怏不乐,也不见得与谁亲近。我同你讲过不曾,那次四喜折了枝梅花放在紫宸殿中,本想着是讨陛下欢心,哪晓得陛下见着梅花非但没有欢喜,却还发了好大的火,将那花瓶都给打碎了。”
他啧啧两声,“只可惜了那个花瓶,实在是暴殄天物。”
听他这么一说,本就悬着的心更是放不下了,当初隋远让她写了一封信,假作是自己私逃了出去,但她被关在冷宫的这些时日琢磨出了些事情,怎么琢磨怎么不对,包括陆稹进来寄给她的信,下笔虚浮,游丝一般着不了力,她突然捉住了隋远的袖口,低声道:“表哥——”
这声表哥唤得跌宕起伏柔肠百转,隋远觉得有些不大妙,推开了梅蕊的手,咳了声:“如故啊,男女授受不亲,有话便讲,你这样表哥实在是消受不起。”
她笑道,“表哥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在行宫时将怀珠逗得一口一个登徒子,还欺身在我耳畔声声唤着表妹妹,这些我都是记得的,怎么现在转了性子,皈依谁了?”
隋远干笑了一声,“如故这话说得,当时闲来无事便逗一逗你,连这样的事儿也都记得么?”不晓得为何,他总觉得梅蕊变了许多,比从前更要淡然,踩人痛脚倒踩的更准了,他往屋内环视一圈,瞧见一樽杌子上摆了厚厚一叠东西,纳罕道,“你闲暇间写了这么多东西么,都是些什么?”
晓得他想看,梅蕊捏了捏指尖,“表哥想看便看罢,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隋远果真去看了,翻了两页便僵在那里,不可置信地扭过头来瞧着她,她倒是很悠闲自得地替自己掺了杯白水,嗯一声,“怎么了?”
手间的纸页上写满了治国之策,从治水修堤到整顿军纪,再到徭赋刑罚,事无巨细,隋远又翻了几张,看得入了神,拿起来走到她面前,“这些,都是你写的?”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大多都是前人之见,我最近闲来无事,便将自己的谏言写了下来,表哥看着如何?”
隋远定下神来,“如故你果真非寻常女子,这些政见便是放眼朝中能比拟的也少之又少,你能想出这些来,实在是了得。”又觉得疑惑,“可你此前却不是这样的,之前你…”
想了想,隋远又将话咽了回去,大抵是觉得之前那样讲梅蕊不大好,他饶有兴致地翻着手里的东西,看得津津有味。
若梅蕊记得不错,这大概是隋远
第一回夸她,此前他瞧她大多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纵然他掩饰得极好,却也都被她瞧了出来。她在屋内随意寻了个瓷瓶儿,将牡丹放了进去,又踱去门口对侍卫道:“隋公子替我带了些花来,我却愁着无水将养,只怕过不了今日便会萎了去,能否劳驾帮我寻些水来灌在瓶内,感激不尽。”
她好言好语地同侍卫说道,侍卫也未曾为难她,大概是看守了她这样久,也守出感情来了,好端端地小姑娘被关在屋内不见天日几个月,难免会触动这些爷们儿的恻隐之心。隋远看着梅蕊得胜归来,啧啧两声,“能耐啊如故,几日不见,自当刮目相看了。”
她嘴角的笑意轻柔,不急不缓,“表哥这话讲得我不爱听了,甚么叫刮目相看,讲得像我此前多么不中用一般,不过写些策论罢了,就令表哥眼前一新了,那我要是做出些别的事情呢,表哥是不是觉得我是巾帼英雄了?”
隋远打了个哈哈,“如故,去年见你时,你当真是有些,”他斟酌了一番用词,才讲出口,“不思进取,我想大抵是因着你与护军在一处,所以时时刻刻都在为他着想,这才教你忘了自己真心想要的是什么,你本该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必因着谁而刻意委屈为难自己。怀珠对我讲,你曾在文学馆中待了数年,忆你的性子,必然是将里面的藏书都翻阅过了,大缙女子向来只读女则,着眼于绣花听曲梳妆打扮,这便该是你与她们最不同的地方,你该看到的不止是这一座皇城,而是皇城之外,更甚至是天下的景象。”
梅蕊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眼神往门口飘,“表哥说的是。”
他兴叹一声,“可见情爱果真是耽误事,我只想问问,你究竟是怎样想通的?”
梅蕊这才将目光移回来,落在他身上,“表哥想知道?”
隋远点头,她压低了声,“表哥近一些,我悄悄地告诉表哥。”
不疑有他,隋远躬了身就凑过去,梅蕊只叫他再近一些,再近一些,他才有些警觉,便瞧见梅蕊唇边的笑,突然后脑勺一痛,再不晓得后事了。
门口本把守着两个侍卫,其中一个被梅蕊支去取水了,另一个也在开小差,冷宫中连小雀也不爱飞来,在这里看守着个小姑娘,这小姑娘自打被关在这里后不哭不闹,也不寻死觅活的上吊,乖巧听话得不像是个犯人,实在是失了许多乐趣。侍卫靠在门口打着盹,余光瞥见青衣落拓的隋公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也懒得搭话,只高声道了句:“郎君慢行。”
郎君点了点头,前行时衣袍宽大,被风吹得招展,竟像是要迎风而去的姿态。未过多久去取水的同僚端持着瓷瓶儿回来了,红艳艳的牡丹开得着实好看,侍卫伸手就取了一朵来,被同僚喝住:“干什么呢你,这是梅姑娘的花。”
侍卫横他一眼,“瞧你火急火燎的,上赶着献殷勤,还不是隋郎君送来的,我便是取一朵来回家送给我媳妇,那又如何?”
同僚随着他在这儿守了这么久,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屋子里的梅蕊可怜,时不时的嘘寒问暖,但终归还是牢记着襄王的话,并未曾色胆包天的去染指这位曾经的御前尚仪,他嘟囔:“梅姑娘镇日里也不能出门,还是隋郎君细心,教她看些花,也好换个心境。”
侍卫有些哑口无言,直愣愣地瞧着他,“你莫不是魔怔了罢?我该让王爷将你调去干些旁的事儿了,万一有一日你趁我不注意将这姑娘放走了,王爷大怒之下连我一块发落,可怎么好!阿夏,我可告诉你,别一时鬼迷心窍干了不该干的事情,到时候丢了性命,谁都救不了你!”
阿夏面色涨红,“王爷的话我又不曾忘记,用不着你来提醒。”不欲同侍卫再多作理论,他径直走了进去,里边儿悄寂无声的,他试探着唤了两声也未曾有回应,再往床榻间觑去,果然瞧见了一弯玉臂,隔了纱帐,看不大真切,但朦朦胧胧的景象才更教人心猿意马。阿夏耳根一热,背过身去就将瓷瓶放在桌上,匆忙走了出去,侍卫伸了个懒腰,看他:“没同你的梅姑娘多说两句话?”
他摇头,“她睡下了。”
“也是,”侍卫打了个哈欠,“隋郎君走了后里边儿便再没有动静了,想也该是入睡了,怎么着,看你这面红耳赤的模样,莫不是见着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了罢?”
阿夏登时便跳了起来,“胡说八道!我能看着什么。”他咬了咬牙,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侍卫调笑他几句便也过了,阿夏闭上眼的时候,纱帐间的那一截手臂又在眼前冒了出来,像柳梢头的月牙,勾得他心痒。
若是什么时候能握一握,那便是最好的了。
第75章 无穷时
四喜因白日里的过错被罚在夜半里提铃,这不是个人做的活,大夜晚阴森森的,连刮起一阵风来都觉得是鬼哭,四喜本就胆小,寻思着喊几声便回去得了,左右也没人督看着他,陛下这会儿正病着呢,巴不得清静些,他扯着嗓门喊,若是将陛下闹得心烦,便又是罪过一桩了。
他抬着步子碾着砖缝又遛过过一圈,正打算回去了,没留神却撞上个人,他身量小,眼前这人也同自己差不多高,哎哟一声,他尖着声气道:“哪个不长眼的?没瞧见爷正走路么?”
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陆稹与福三儿这一走,四喜便觉得自己是这宫里顶尖的人物了,他眼斜挑着一抬,正要把这半夜里还在游荡不知好歹的货色好好地教训一顿,正好让他顶了提铃的罚,没想到那张脸一入眼,吓得他霎时慌了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都在抖:“梅蕊姑姑?”
脸儿被月光映得惨白惨白的,但他准没瞧错,想着近段时间宫里的传言,说是襄王爷寻了这么久也没寻到梅蕊姑姑,活不见人,那定是早就没命,就是不晓得尸骨在何处。前儿陛下听着这话,才把那人拉出去给绞了舌头,四喜觉得这也就是定下来的事儿了,只等着哪日襄王抬着一具尸骨回来,陛下才会认账。
这般思索起来,梅蕊在四喜眼中早便算作是个死人了,乍然一见,还是在三更半夜阴气正盛的时候,不是闹鬼是什么,四喜浑身一抖,伏在地上就朝她磕头:“姑姑您死得冤,可也别寻仇寻到奴才头上啊,您要寻也该寻襄王爷,谁教王爷没能赶在您死前找到您,不然早就将您接回长安城中享福了,您说您也是,好好的长安城不待,非得跑去寻护军。陇右那般远,您不想想,孤身一人上路,能到么?”
说到这儿,四喜又唏嘘起来,“但陛下是真的对您记挂在心上,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陛下成日里以泪洗面茶饭不思,人瞧着都瘦了好大一圈!不是奴才不尽心,您伺候过陛下的,陛下他除了您和护军的话啊,谁的都听不进去,别瞧现在陛下看样子同襄王爷亲近了,但襄王爷说的话都不如您的管用。您行行好,在底下的时候给陛下托个梦,让陛下安下心来,不然总是记挂着您,连身子都要拖垮了,奴才看在眼里也急在心里,还是没什么用的啊!”eee
讲了这样一大通话,四喜有些口干舌燥,舔了舔唇,但还是不敢抬头,生怕梅蕊是来索命的,又静静地等了片刻,瞧见梅蕊没什么别的动作,便试探着问:“若您老人家没旁的事儿,奴才便先行告退了?您往后有空常回来瞧瞧,免得底下的人都记挂您。”
一直未出声的人这才冷冷清清地哦了声,“常回来瞧瞧,好。”
四喜恨不得打烂自己这张嘴,他哭笑不得,“别,别,别,您还是忘却前尘过往,早些干了那碗孟婆汤,入轮回从头再来的好。”
说完把腿就想遛,后领子却被梅蕊给拖住了,她扬着声,夜里红墙碧瓦都镀上了冷意,她的声音撞上了朱墙,听在耳里是叠了颤声的,阴冷冷让人发寒:“慢着,我让你走了么?”
完了,四喜觉得自己是要交待在这里了,他腿一抖,哭丧着脸,“冤有头债有主,奴才在您生前与您什么过节都不曾有,您为什么不放过奴才?”
“真的什么都不曾有?”
四喜呃了一声,“您的那册书是奴才弄丢的,”他紧接着辩驳,“除却这个,就真的再也没有了!您饶了奴才罢!”
梅蕊眉一拧,登时气不打一出来,“好啊,我说我那册书去哪儿了,原以为是陛下顽皮给我撕了图开心,没想到是你弄丢的,丢哪儿去了?老实交代!”
四喜为难的很,“奴才也不记得了,像是借给了兴庆宫中的一个宫女儿,后边儿她投湖自尽了,那本书自然也就找不到了。”四喜想起自己老家的传闻,说的是遇着冤魂了,最好要满足她,她才会离去,连忙道,“您若是惦念着那本书,奴才这就去寻一本烧给您,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