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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迷迷糊糊地睡。急促的敲门声把她惊醒。她躺着,听着那敲门声。窗外天已蒙蒙黑了,像是黄昏的样子。
当杜鹃和又平把门锁撬开进去的时候,发现乔安在发着高烧。他们叫了一辆出租把她送去医院。坤宇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畏缩而无所适从。
乔安在医院住了五天。她对杜鹃提出要求,不要让任何人来看她,杜鹃自己也不要来。她对杜鹃很冷淡,相反对梅又平,她倒要服从得多。因此这五天里,杜鹃只来过两次,但杜鹃让梅又平每天晚饭时送一些粥过去。在第四天的时候,梅又平试着同乔安谈谈那件事,那件事龚坤宇当天就张皇失措地同他和杜鹃谈了。但乔安制止他谈。
“你想一想乔安,他实在是太慌乱了才会有那样反常的举动。他马上就后悔得什么似的,他去找我们的时候一直骂自己是混蛋。乔安,你对现在这社会了解得不会比我少,这种男女的事情现在是太常见了。男人有时候很软弱,经不起诱惑。平心而论,龚坤宇还算是老实人,他要是有经验当时也不会是那样的表现了。”“请你不要再说了又平,我尊重你,也请你尊重我。”乔安打断了他的话。
第五天出院的时候乔安还有些低烧。她是按既定的计划随一个环境考察团去大西北。走的时候,她给龚坤宇寄去了一份离婚协议书。
夕阳西下,在广袤起伏的沙漠上映出柔和的橙黄。沙丘上下,稀疏地散落着大片苍绿的沙枣树。座座干打垒的土屋静静地立在沙丘旁的一片平地上——红柳湾,这个背靠腾格里沙漠的小村子,不知怎么让她联想起三毛笔下的小镇阿雍,似一幅温和、幽雅而又让人品出一缕淡淡忧伤的风景画,深深地印在了她记忆的网膜中。
“大漠孤烟直”,这种描述,不是身临其境,是体会不出它真正的意蕴的。而人生的痛苦不也是这样吗?你可以为别人一掬同情之泪,然而若不是自己承受,你又哪里知道它的真正滋味?
从北京乘火车到兰州,在兰州换乘汽车。当汽车沿着那条古老的丝绸之路出发之后,她发现在火车上啮咬心灵的疼痛感轻缓了。她的眼睛从未离开过窗口,她贪婪地像要把闪过车窗的所有景色收进脑海。那广大的散落着稀疏草丛的荒漠,那无际的苍凉的戈壁,还有始终与她同行的连绵迤逦的祁连山脉,她不明白这些景色为什么会让她产生一种近似痛苦的迷恋。祁连山脉顶部皑皑白雪在阳光下白得分明,如蜿蜒不绝的白练。
“已经是阳春三月了,这雪怎么还不化?”她问陪同他们的当地同志。
“这雪终年不化么。河西走廊就靠这雪养着呢。”地区林业局的老吴这样说。
第二部分仙人垂双足,桂树何团团
红柳湾是他们考察的一个治沙点。乔安静静地坐着,心里充满了静谧和感动。“你现在看着沙漠这么安静,这么温顺,可是它发起威来,实在了不得呢!”文静不知什么时候,也坐到了她的身边。文静是一位年近五十的上海男人,自1976年作为工农兵大学生从北京农学院毕业分配到大西北之后,同沙漠打了近二十年的交道:“你看到这些沙枣树了吧,你看它们的生命力多么顽强。可是来一次沙尘暴,它们就要被埋下去一大截,如果是刚种下的树,就会被埋住,被埋死。村民们一直都在种树,死了再种,让树慢慢增多。这些树,还有前面那些梭梭、荆条等沙地灌木,都是他们一点一点种下的,这一片乔灌木结合的防护林带,是这个小村子的挡风挡沙墙,不然,这村子早就被沙埋掉了。”
“是这样的吗?生命可以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下活泼泼地生长吗?生命真是世间最顽强的东西了。你说的沙尘暴,就是风沙吗?”
“在沙漠地带,有风就有沙,风沙实在是家常便饭了。沙尘暴要可怕得多,当地人又叫它作黑风暴。沙尘暴每年都有,区别是暴戾的程度,涉及的范围。我见到的最可怕的沙尘暴是去年。那几天我正好在武威办事,黑风暴是突然来的。难以用言词形容出它的可怕,要说,那真是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伸手不见五指。那是吞噬天地的黑浪,让人感到世界末日般的恐怖。”
“天哪!如果是这样,一定有屋毁人亡吧?”她想到的是沿途看到的那些土屋和眼前的这些土屋。
“当然啦。有上百人死亡或失踪。而死亡或失踪的牲畜是几十万。倒塌的农民住房,埋没的水渠,破坏的铁路公路,那就不用说了。说到底,沙尘暴形成的物质基础是风、沙、尘。比如1993年5月的那一次黑风暴,就是因为当年的1至5月,西北大部分地区经受了严重的干旱,地表形成了厚厚的干沙层。到了5月,西伯利亚一股强大的冷空气气流从天山和阿尔泰山之间的两个山口进入我国的准噶尔盆地,在极干旱的沙漠上挟沙扬尘一路东移,从天山东端的三处山口加速南下到吐鲁番哈密一带,受祁连山的阻隔后,又沿马鬃西山和祁连山之间的山谷东移至河西走廊和阿拉善盟。然后,已东移至贺兰山的强沙尘暴受山脉阻拦,又经贺兰山南北两处的正义关和胜金关,再次加速冲向银川平原。在西北肆虐的大风,大多是从几大山口、山谷侵入的。大风一旦侵入,沙尘暴便随之而起。”
乔安听得目瞪口呆。文静说的虽然是灾害,但是她感觉到了一种宏大的气势,沙尘暴在这片广大的土地上竟像虎入羊圈一样肆无忌惮吗?
“其实大西北的沙尘暴变得如此频繁暴戾,与其说是天灾,不如说是人祸。”
“怎么说?”
“人祸,人口增长得太快了。”
“哎呀,我觉得这里实实在在是地广人稀呀。”
“可是这里的生态环境非常脆弱呀。你看看这些沙生植物,”他手指远处延绵的荒漠中那些稀疏的草丛,“别看它们稀稀拉拉的毫不起眼,可是它们,就能固定住这大片的荒漠。一旦它们因过牧过樵或滥挖药材被破坏,平静的荒漠就会成为滚滚的流沙地。”
乔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50年代批一个马寅初,批出了如今这十二亿人口。人口问题实在是中国最大的问题,是任谁也难以解决的问题。想不到这看似地广人稀的大西北,也被同样的问题所困。”
那天晚上,考察团就在武威住宿。吃过晚饭,大家都去宾馆的歌舞厅唱歌跳舞了,乔安没有去。洗完澡,她独自一人走到院子里的石桌石凳前坐下。月光皎洁,淡淡的清辉洒在这陌生的土地上。她不觉望向大而圆的月亮,月亮中阴影斑斑。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仙人垂双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阴精此沦惑,去去不足观。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李白的《古朗月行》,怎会在此时涌向脑际?是的,心里的那块痛,它没有消失,它暂时蛰伏着,不经意间,它就冒出点头来。这些天,她一感觉它冒了点头,就把它压下去。但是,它终归还在那儿。心如刀绞。原来心痛起来真的可以如刀绞。一些中国词语的蕴意原来如此之深,非到彼情彼景而不足以领会。难道,蟾蜍终必蚀圆影?经久便将不足观?难道现时中国的婚姻关系,非要靠添一只足来维持形式上的稳定?
一个家,一个她渴望了如此之久的家,就这样崩塌了,就如在沙滩上堆砌的房子。这种事情,怎么也出现在她的身上?意外吗?可是这种事在现在能算意外吗?周围,看到了多少?连杜鹃这样的人也卷入了这汹涌的潮流。潮流?真的是潮流,走出了禁欲的这一代人,在人到中年的时候,居然直接就跨入了纵欲的门槛。纵欲?是的,现在人们的欲望是如此之多。所以人们生活得这样焦灼。她和龚坤宇,这些年来,他们给了对方多少真正的理解和关心?他们关心自己的事业、自己的职称、自己的待遇,他们关心自己的生活与别人的差距,他们关心服装、房子、财富、成功,他们关心别的国家的事关心时髦和前卫的事,但是,他们就是吝于把自己的关心给身边那最亲近的人。杜鹃说要寻找真正的爱情,人们说要寻找真正的爱情,但那都是错觉。比如龚坤宇,他与这女人是真的相爱吗?不!龚坤宇没有能力爱别人,杜鹃没有能力爱别人,所谓爱情,原也不过是希望自己在这个世界获得更多。这是她在这次情感的重创中突然看清楚的。在那么多欲望的重负下,人们没有力量去爱别人。人们寻找爱情、希望拥有爱情,就像寻找和希望拥有世间的其他东西。但爱情是在相互付出中生长的,是在真正的理解和关心中生长的。现在的人以爱情的名义去希望拥有的,其实仍然是自己的欲望,不是爱情。
第二部分父子情深,至爱亲情
刚才,就在吃晚饭前,他们路过了武威郊区的一个农家小院。到了沙漠中的绿洲你就知道了什么叫塞外江南。那个小院,院外墙边有几棵高大的杨树,一个约摸三岁的小男孩,虎头虎脑,胖胖墩墩,脸上抹了左一道泥,右一道泥,正蹲在院门口和泥玩。她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她想进院去看看。这时从他们的右边方向走过来一个挑着担子身材魁梧的西北汉子。那玩泥巴的男孩抬眼看到这男人,立刻甩掉手上的泥巴,欢叫着向男人扑去,在他身上留下了几块泥巴印子。男人笑着拍拍男孩的脸蛋,牵起他的小手,两人一起走进院子里去。
这个男孩的父亲,一定是劳累了一天回家。但是他牵着迎候他的儿子,走进了他的院子,回到了他的家。当他洗去一身的尘土与汗水,对着妻子准备好的简单饭菜,与他为之劳累的妻儿共进晚餐的时候,他比刚刚桑拿按摩后的大款,内心是否拥有更多的平安轻松和幸福?那父子牵手走进院子的背影,是那样地感动了她。她竟不禁眼睛湿润。那使她感觉到的是父子情深,至爱亲情。这个,是她多么渴望而又始终生疏的。她突然明白了,因为这份生疏,她的内心有一份永远的失落,有一个填不平的空洞。因为这份生疏,使她多了多少冷漠和脆弱,少了多少平和和安全感?她衡量不出来,但是她知道那正是她性格上弱点的根源所在。
安全感对人始终是太重要了,而安全感的重要因素是身边有着关心你喜欢你与你同甘共苦的人,与你血肉相连的人。有这样的人,才有家,谁不需要一个休憩身心的家呢?
简单的生活是真挚朴素情感的发生器吗?那么,物质越来越丰富的现代社会,人类的情感是否将越来越有价越来越淡漠?
孤独。孤独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东西。可是她觉得孤独,噬心噬肺的孤独,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肩膀坐在那里。她绝望地想着回去后她将面对的生活。她觉得孤独,越想到人流滚滚的那座城市她越感到孤独。
生命的本质是什么?需要这种冥想吗?这也许是他们这一代人的特点,总要在一切事情上追寻一种意义。生命的意义。生活的意义。但人生,人生其实就是一个过程。你寻找不出什么目的,你追究不出什么超凡入圣的意义。生命的意义是生存本身。生活的意义也是生活本身。但她恰恰不会生活。她不会生活。她为过去烦恼,为未来担忧,她恰恰没有生活在现在,她恰恰没有充分地感觉和享受现在。他们这一代人,他们这一代人所受的教育注定会使他们陷入一种不自知的迷局。不错,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一个家庭有一个家庭的命运。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
性格即命运?但人的性格究竟形成于何时?
她知道形成于何时。至少对于她来说是这样。一个人一生的幸或不幸,它的源头都在童年。
第二部分你爸爸死不瞑目的心愿
“安儿,你的小蚕儿都出来了。”
“真的吗?”正在院子里刷牙的乔安慌忙放下牙刷和漱口杯,带着满嘴的泡沫跑了过来。
真的,小蚕儿都出来了,密密麻麻地在纸盒子里蠕动着。“梅姨、梅姨,它们真的变成小蚕儿了,那些小黑子儿,真的活了,变成小蚕儿了。”乔安盯着那些小小的生命,说不出的惊喜万分。
黑黑的像芝麻粒一样的蚕卵儿是月桂分给她们的。去年,月桂从邻县她姨家拿回了一盒黑黑的小蚕儿,小蚕儿长大了,变成白白胖胖的蚕宝宝,吐了好多好多的丝。月桂让那些全身透明的蚕宝宝在纸扇子上面吐丝,纸扇子就变成了白白的丝扇子。后来,当月桂把粘在一张小纸片上的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儿分给她们的时候,她们都不能相信,蚕宝宝能从这些小黑点儿里变出来。
“梅姨,我出去找桑叶去了。”乔安兴冲冲地跑出了门。
“妈,我去河边看一会儿书。”穿戴整齐的梅又平从里屋走了出来。
“去吧,一会儿就回来吃饭。”
太阳刚刚从东边山后露出半个脸,清晨是梅姨一天心情最好的时候。两间屋子的里里外外桌上地下已经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水缸里也挑满了水。她拿起那碗刚刚磨出来的米浆子,到灶间去给两个孩子贴锅边糊,这是乔安最爱吃的早点。
她利落地把柴火点燃,一边往锅边上贴米浆,一边陷入沉思:安安这孩子算是缓过来了,不过这两天,好像又有点儿闷闷不乐。又平这孩子,打她回来起,总是同她很疏远,不论她怎么做,他好像总是在拒绝她。
她叹了一口气。
从内心里,她对又平有深深的歉疚。这么长的时间,把孩子就丢给他爸爸。但是,孩子啊,妈妈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为了梅家几代人的心愿啊。培养你上大学,是你奶奶你爸爸死不瞑目的心愿,你是梅家的独苗,你是妈妈此生的寄托,你是妈妈的心头肉啊。她没有想到乔家会遭那样的大祸。乔家待她不薄,她不能在那样的时候一走了之。但是,她陪吴丹和孩子下放,并没有扔下自己的家不顾。当时她只能那样想,只能那样做:拼着她一身的力气,把这两个家撑起来。
好在吴丹下放的是一个还算富庶的县城。人在情急之下,是能够有勇气和胆量的,她这个羞怯且极怕抛头露面的乡下女人,居然能够直接找到县委大院去找雇主,居然也找到并且说服了几家人家:每天用一些时间帮助他们料理家务,而他们则按她干活的时间给她计算报酬。这种帮佣的方式在当时可还算新鲜事;她当然不会想到,她还应该算是一个有创见的人,二三十年后,“小时工”在中国成了一种主要的家庭帮佣方式。
那个时候,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到河边挑河水卖给街里人家,一担(两桶)河水一角五分钱,她能往返挑两担。然后她到约好的人家干活,或打扫卫生,或洗衣服,或缝缝补补,或洗菜做饭。一天的活计之后,她再到郊野去挑猪菜,在县城安顿下来之后,她就抓了两只猪娃来养。到晚上,她总要在灯下做上两至三个小时针线活,纳鞋底,织袜子,缝衣服,这边和那边孩子还有丈夫的衣服鞋袜,都是从她手里一点一点地做出来。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在决定陪着吴丹下放之后,她们商定,她先回一趟家,然后直接到新地点去找吴丹和孩子。就是这一趟回家酿成了她永远的痛苦和负疚。身体虚弱神思恍惚的吴丹在千里跋涉中途转车的时候,竟丢失了她一手带大视若亲生的乔匀,那娃娃,丢失的时候才只有三岁。
她再叹了一口气。
若说红颜薄命,在吴丹身上是再不错的了。当她在那个小县城的一间还算宽敞的平房里找到吴丹的时候,她还在高烧之中,虚弱得只剩一口气。不管她有多少伤心,她都得暂且撂下,先照顾病重的吴丹和刚刚牙牙学语的乔安。
她们一同挺过来了,挺过了刚刚失去乔匀的痛苦的日子,挺过了三年自然灾害。在那饿死多少人的三年困难时期,她竟有幸在县医院兼了一份打扫卫生以及清洗化验室中各类试管和器皿的活计。凭着她一双勤快的手和结实的身子骨,她不仅支持了吴丹母女,也支撑着千里之外的她的家。源源不断寄回家的钱物虽然有限,但是对于一个山里农民家庭,那就是一笔很可观的收入了。
当她带着乔家仅留的小乔安带着深深的心痛回到这个山里小镇的时候,丈夫也已经来日无多。她只陪了丈夫三个月。
带着一儿一女在家里静静地生活的这两年,对于儿子,对于小乔安,对于她,都是一段休整身心的日子。她尽她的所有的能力去安定孩子们的心,让他们感受到童年的快乐。镇里小学校给她一份杂工的活,安安的姑姑隔些时给他们寄来一些钱,她再养猪养鸡种些菜,母子三人倒也温饱无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