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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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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是朝中能找到的,唯一一个在淮南呆了十年以上的河道官员了。如果连谭庆年都无法胜任,又还有谁能携领淮南治水?

如今自己这御笔朱批地一骂,那厢谭庆年若见了这“蠢”字,只会愈发战战兢兢,更要不知如何是好,便是连闭城隔水保全城池都做不到。

这臣,还骂不得。

齐昱负手,叹了口恶气。

身后传来微弱的脚步声,他回过头,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正将那谭庆年的奏章放回御案上。

温彦之察觉到他的目光,收回手来,恭恭敬敬地跪下:“皇上息怒。”

齐昱心情已然平复,此时看他跪在那里,问道:“你为何将这奏章放回来?”

温彦之伏身,眼眸低垂:“回禀皇上,微臣只怕奏章丢失,误了要事。”

齐昱看着他稳稳伏在地上的身子,挑起眉头,忽发觉这呆呆的舍人,竟有股子憨憨的聪明。

殿外,一黄门侍郎正疾步往里走,齐昱见了便吩咐道:“去请三公觐见,除却刑部,其余五部尚书都给朕叫来。”突然齐昱又想起件事:“温大人是否回京?”

黄门侍郎道:“禀皇上,下官正是来报,鸿胪寺卿温大人已送别回鹘王子一行,刚从北郊行宫回京,此刻正侯在殿外求见。”

齐昱神色一松,“快宣。”

不一会儿,黄门侍郎便领着鸿胪寺卿进了御书房,报道:“鸿胪寺卿,温久龄觐见!”

“臣叩见皇上!”一名两鬓花白的老者疾步走到堂下,诚恳地跪下磕了个头,“臣温久龄,幸不辱命,送别回鹘王子,已签订附属盟约。”

“好。”齐昱心中终于放下了一桩事,很是欣慰,“果然是温爱卿,总算给朕带来则好消息。”

他正要吩咐周福封赏,却见温彦之还跪在那里,这才想起方才自己忘了叫他起来,可这呆子竟也不吭声,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温舍人,起来吧。”齐昱笑了。

温彦之却有些忸怩似的,但最终只得认命地爬起来,垂着脑袋往屏风后挪。

堂下的温久龄不经意看见温彦之,整个人都呆住了:“……老……幺?”

齐昱一愣,看了温久龄一眼,又看了看温彦之:“……温爱卿认识温舍人?”

说完自己也一顿,这才想起两人都姓温。

那厢温舍人也未抬头,只是十分肃穆地向温久龄请了安,最终喏喏地唤了声:“父亲。”

☆、第6章 【朝廷的衣裳】

京城九坊十二陌,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不少的,可若要说重要到连皇家都要给几分脸面的氏族,却只有五个。

周,林,唐,彭,温。

前三者便是今朝在位的三位公卿——周太师、林太傅、唐太保所携领的门阀,其后生亦多为饱学之士,三公不仅贵为先皇顾命大臣,又是皇亲国戚,三家之间姻亲错杂、人丁兴旺,鼎盛非常。

“彭”是兵部尚书彭家,满门忠烈,子弟多在军中,虽不及周林唐三家之富裕、庞大,却也是朝廷的一条臂膀。

而最后的这个“温”,便指的是如今由鸿胪寺卿温久龄挑起大梁的温家。虽然人丁之旺、家底之厚,都比不上前四族,可若将前四族比作朝廷的巍峨身躯,那温家便是朝廷的衣裳。

温久龄在鸿胪寺卿之位已有十年之久,其能力卓绝之处,便是既能把想要求娶长公主的老高丽国君说服到答应迎娶宗亲的庶女,也能把闹独立闹得鸡飞狗跳的和伦托与回鹘各部都安抚到归顺朝廷。

还年年上贡。

然而,常年在列国邦交中游刃有余的温大人,此时此刻在御前忽然看见了自己这不争气的幺儿子,却是无法淡定了。

他见温彦之一直从方才跪到现下,而今上瞧着温彦之的神情又着实笑得高深莫测,心道定是自家儿子闯了祸。

在官场中沉浮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每当今上一笑,情况必然不妙。

前几日还有个郎中被贬去西北养马了。

呜呼哀哉,我儿要完!

“皇上,臣罪该万死!”温久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齐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跪吓了一跳,连忙虚扶一把:“温爱卿方立大功,何罪之有,快快平身。”

温久龄却不起,伏在地上道:“罪臣只念盟约缔结之事,却不知这劣子哪里修来福分,忽迁来御前侍奉皇上。劣子才疏学浅、言行有缺,若有触怒圣意,皆乃罪臣管教不力、太过溺爱!罪臣自愿请罚年俸、官降三级,求皇上恩准罪臣将这劣子带回宗族,罪臣定严加管教,叫他再不敢犯!”

齐昱有些不明所以:“温爱卿……”

朕……并没有对你儿子做什么。

怎么说得跟朕会吃人似的?

虽则这温彦之该记不该记的实录统统乱记一通,站在堂上呆头呆脑的看得人又着实恼人……

可朕乃一国之君,也犯不上和史官过不去。

齐昱低头,见温久龄闪着年迈的双眼,神情恳切地看着自己,目光中又包着楚楚泪花,忽然想见,温家世代忠臣,温久龄更是为邦交之事奔波了大半辈子,是朝廷的股肱,不知每年帮朝廷拉来了多少朝贡。

这样圆滑世故、哭穷卖惨比谁都在行的温久龄,怎么会有温彦之这样呆头呆脑的儿子?

朕都替你叹。

此情此景,齐昱已确然无法将温彦之的种种怪异之事说出口来,只好咬咬牙,姑且宽慰道:“温爱卿多虑了,温舍人他……”

……该如何说他好?

目光落到温彦之身上,只见那呆子依旧肃穆地立在屏风边上,定定地看着这边,手上还捏着那只软碳笔。

……似乎从站起来之后一直都在记啊,好像没他甚么事似的。

眼前的一切,又叫齐昱忽地想起了早上延福殿里的种种来。

一口血哽在了喉咙口。

“……温舍人,亦是个十、分、尽、职的史官。”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听了这句话,温久龄的五脏六腑都安稳了,便迅速擦擦方才眼角挤出的泪花,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皇上如此厚赞劣子,臣实在不敢当。”

齐昱:“……”

这么快就不是罪臣了。

逼着朕夸了你儿子一顿,你还不敢当?

齐昱在心中默默给诸国国君王子敬了杯酒,辛苦他们天天都要面对这样的温大人,就好似自己天天都要面对那样的温舍人。

某些东西,实在一脉相承。

此时才发现,父子之血脉,果真是件玄妙的事情。

“温爱卿,”齐昱言归正传,“自年初以来,干旱饥荒,到如今淮南水患频发、人心涣乱,朕决意着誉王为首,再行大祀方泽,以告天下,抚慰民心。”

温久龄道:“皇上圣明,臣即刻安排一干事宜,选取时日。”

齐昱道:“贤王已然动身前往淮南,尚还需七八日方可抵达。一切赈灾、筹措事宜,吏部、户部已派人跟随前往调动,此中利害繁多,若他们还有任何需要,你亦须帮衬各部。”

言下之意,便是叮咛温久龄要运用所长,从中调解,平衡各方利害关系。

温久龄一一应了。

齐昱又细细问了附属盟约种种款项,温久龄皆对答如流,见解精辟,处理有方。

齐昱颇为满意。

此时外面报说三公及五部尚书至,温久龄便跪安告退,临行前再次拘着泪说了一通温彦之的不是,罪臣无能云云,逼着齐昱又咬着牙夸了温彦之一句“很有干劲”,这才舍得离去。

齐昱冷眼瞧着堂下温久龄离去的背影,再瞧瞧那个跪坐在屏风后一直刷刷记录的温彦之,兀自维持着面上和煦的笑,可手中的玉柄软毫却捏得咯吱作响。

刚走进殿里的林太傅和唐太保见了此景,皆是面有难色地看向周太师。

周太师摇了摇头:自求多福。

免了诸多虚礼,齐昱把谭庆年的折子扔给了三公,“众卿也都看过这份折子了,按谭庆年所说,是否我朝就只能在这河堤上下功夫了?”

唐太保道:“如今荥泽口堤坝每逢补过,都挨不过两日,若是仍旧补了决决了补,始终是个无底洞。”

齐昱弯了弯嘴角,就不能说些朕不知道的?

工部的张尚书禀道:“皇上,工部已派老匠随同贤王前往淮南,若时机成熟,便由老堤下凿出暗渠引流,再图改道之事。”

齐昱问:“若时机成熟不了呢?若老堤依旧日日崩裂呢?张尚书又当如何?”

张尚书伏身:“臣力谏,当抢修,抢凿。”

齐昱觉得头有些疼。

抢修,抢凿,不是不行。那若是抢修抢凿之时大堤崩坏,搭在洪水之中的匠人、工人性命,亦是很大的损失。

林太傅道:“皇上,国库银两已陆续送往重灾之地……不足以支持抢修改道之事,臣以为,还是应当找寻更为坚实的固堤之法,先将堤坝牢牢填补,拖延时日,待国库日渐充裕,方可一举促成改道大事。”

户部的许尚书适时在后面补充了句:“禀皇上,估计只需八年。”

“八年?又够淮南发十几次的洪了!”齐昱拍案怒斥,“漫地大水,庄稼颗粒无收,你要淮南万万百姓靠什么养活?靠你吗,许尚书?还是林太傅在何处有百万亩良田?”

堂下众人慌忙跪下称罪。

一旁的屏风后,温彦之慢慢停了笔,明眸微动,好似思索着什么。

周太师沉声道:“皇上,臣有一谏。昔年秦皇治旱,善用郑国献策修渠,关中后代乃有郑国渠,如今我朝治水,亦是同理。山外有山人外必有高人,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臣以为,当广纳天下奇人之见,说不定可另觅他法。”

听了这话,坐在堂上的齐昱和跪坐在屏风后录事的温彦之,同时抬起头来。

云霞染上天边,天色将晚。

申时的钟敲过,大太监周福快步走进御书房,说惠荣太后请齐昱过去用膳。

齐昱心知是母后听说了今日自己发怒之事,便想询问些个,然而水患、国库之事顶在肩头,眼下还审着温久龄送来的回鹘各部的细报,江山社稷如一把尖刀悬在头顶上,叫他实在没了胃口。

“回了吧,”齐昱道,“让御膳房给太后送些解暑安神的汤去,替朕告个罪。”

周福应下,便命人去了。

温彦之到了时间下工,便从屏风后收好一干花笺软毫,收起布包,跪安告退。

齐昱随意挥了挥手,没有在意。

可过了一阵,余光里却瞥见,那温舍人还跪在那里。

齐昱挑起眉看向堂下,神容略带倦意。

可心里却是一丝异样的好奇。

在他清淡的目光下,温彦之没有抬头。

橘色的夕阳从他背后打来沉沉的光影,光束沾染了他乌黑的头发。他跪在那里,背脊笔直,肌肤经由照耀,白得几欲透明。

“皇上,”清透的音色,没有任何不安与颤抖地,稳稳传来,“微臣有事启奏。”

齐昱点头,“说。”

“启禀皇上,微臣在殿,闻淮南水事之凶猛,欲呈拙见。”温彦之虽说“拙见”二字,身体却不见得有多谦卑,反而愈发笔挺。

这却让齐昱奇了怪,一个内史府的七品舍人,成天尽鼓捣笔墨,如今竟要置喙水利之事。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

可温彦之的神情,仍旧肃穆。

他双手自然地垂在两侧,并无任何笏板、提词在前,说出的话却是字字掷地有声,连句成章:“微臣以为,水利之修补,莫若改也。改天道,莫若改物造也。淮南江河之弊在于砂石,河底沉沙非人力所能为者,不如以河水自治之,以河水自攻之;洪涝之弊在于水患,水之所以为患,是谓积水淹田,将夺民生也。若使阡陌、城池足以排水,良田、河谷足以散水,则河堤稍崩,又有何惧?”

☆、第7章 【听起来好谦虚】

讶然的神色在齐昱面上一掠而过。他唇角勾起一抹探寻的笑意,微微坐直了身子。

“河水自攻自治?这是何意?”

温彦之顺答道:“禀皇上,《墨经》有云,‘力,形之所以奋也’,意为事物运作皆是力之作用。淮南江河泥沙沉积,皆因流水之力不足以冲散砂石。若能增大流水之力,使之足以冲散沉沙,则河床得以变低,亦可减轻河堤负压。”

——增大水流之力?

此言好似一道金光,从齐昱脑海一划而过。

增强水流之力,则是让水流更为湍急,且使河床负重增加,那么……

“你是说筑高堤坝,缩窄河道?”齐昱忽然道。

堂下跪着的温彦之闻言,静静伏身叩首,温温吞吞地说:“禀皇上,水利修缮之事,乃工部管辖,微臣小小内史,不敢堦越,只如周太师所言,斗胆进言,呈上愚见,望皇上三思。”

齐昱唇角的笑意渐深,看着温彦之伏下的后背和他戴着乌纱帽的后脑勺,怪道:“既是工部管辖之事,你一个小小内史,又为何对水利之事知之甚详?”

温彦之直起身,面无表情:“回禀皇上,此类道理,皆载于书本之中。微臣只是读书罢了。”

齐昱:“……”

听起来好谦虚。

但为何总觉得他在说朕不读书?顺带,还说朕的百官都不读书。

齐昱垂下目光看向温彦之肃穆清秀的脸容,总错觉在上面见到了温久龄的重影。

眼睛疼。

温彦之依旧是那副呆板模样,只躬身再伏了伏,便真的跪安了。

望着温彦之徐徐走出御书房的背影,齐昱的双目微微眯起,直到那沙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宫墙后,才慢慢收回视线。

齐昱若有所思。

倏尔,唤道:“周福。”

周公公连忙上来听命。

“替朕去趟吏部,”齐昱一边拿起下一本奏章,一边吩咐道:“将温彦之的案底,给朕拿来。”

周福一凛,领命去了。

日暮西沉,温彦之上内史府交了一日的实录,终于出了乾元门。路上又偶遇了鸿胪寺的几个令丞和译官,正从九府内堂译完了回鹘的礼单,结伴要去吃酒。

虽说几人官阶都比温彦之高,可温彦之毕竟是他们上司的儿子,故这厢打了照面,也连忙过来客气招呼,笑吟吟地问他问要不要同去。正好,鸿胪寺长丞林翠忠得了重病,宫里太医给瞧了也不见好,听闻意欲致仕,此番也好从温彦之这里,探探他父亲和今上是个甚么意思。

温彦之心知他们是为了何事,自己如今又身在御前,虽人微言轻,却是占了个敏感的位置。倘若有心人想要利用此中利害,对温家如何,便是用一件小事,也可搅得他比浑水还浑。

况且他本来也就不想去,于是便只推说身体不适,还十分拘礼地给各位一一拜别。几个译官面色还好,毕竟与温彦之算是同龄,可令丞却是有些吃瘪,但也不敢向上司的儿子做脸色,遂也没强求。

温彦之一路走回自己的小院,顺道在街边快收摊的菜贩子手里买了把小葱,打算回去煮个面吃便罢。

走了两步,觉得天热应当清清火气,便又倒回来买了两根苦瓜。

初掌宫灯的御书房里,周福将一沓案底放上了齐昱的案台。

“如此多?”齐昱有些诧异,看着一叠几十页的案底,只觉比记忆中随便一个尚书的案底都厚。

周福道:“皇上容禀,实则温舍人未入仕前的案底是记在鸿胪寺温大人名下的,尚需知会礼部与鸿胪寺,吏部只得明日再送来,故此处还只是温舍人入仕后的案底。”

齐昱放下手里的笔,接过那叠纸,刚扫过第一行就皱起眉:“他竟在工部做过郎中?”

然后往后翻去,全是温彦之在工部编篡的工具书册——什么《舟船鉴》,《绘梁鉴册》,《殿造图纸编修》……足足有三十来本,皆是图文并茂,还有温彦之为工部仓库设计的机关、模具等十来样,他甚至还改造了仓库的壁柜,将其变成可以推拉上下的,从案底中的记载来看,连先皇都是颇为称赞的。

编篡书籍可见文采斐然,亲手改造机关模具,更证其务实与聪慧。齐昱纳了闷,这温彦之做了如此多的事,想必在工部呆了很多年,为何自己却没有一丝印象?

“温彦之是何年参的举?”

周福将手里的黄条卷轴呈上:“温舍人是明德十八年春闱的试子。

明德十八年?四年前?

齐昱心中隐约抱着一丝昭然的预感,揭开了卷轴,心想这温彦之必定是殿试三甲。果然——卷头上朱红的手书,尚且是先皇的御笔,正写着两个确凿的字:状元。

温彦之不是区区探花、榜眼,而是明德十八年的状元。

卷上还附了温彦之参试的文章,青竹小楷,字字风骨并存,句句理学自然,虽是言杂文、经义、墨义,乃应试之文,可字里行间,却是言天下、家国、春秋。

齐昱快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真是那个呆子温彦之?

他复想起温彦之临走前说的一句句话,深思再三,忖度良久,忽做出一个决定。

“周福,备轿。”

未时,一顶蓝锦绘鹤的轿子出了乾元门。

齐昱穿着一身玄色素衫坐在轿子里,缓缓打着折扇闭目养神,忽闻外面人声渐渐嘈杂起来。

摇晃着也没走好一会儿,周福在外面轻声说,前面就是螳螂胡同了。

齐昱睁开眼,如此近?

轿子停下,周福妥善扶着齐昱走下来,引着他们走到了胡同最里面的一处小院外,道:“就是此处。”

齐昱抬头,见着深棕的院门两边挂着竹编的灯笼,没有牌匾,院墙是灰砖砌的,干净整洁,很有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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