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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讲齐昱刚走,贤王摸过行馆来请安,众人心知齐昱对他仍是防范,便未直言誉王病下之事,于是贤王不知情间,被温彦之写就“俯仰天地喟叹,皇弟竟弃兄独归”,还抓着蔡大学士“捧心含泪,直道余思乡之情尤甚,盖滔滔江水不可绝也,奔流到海且复还辄奔,不如上疏求回”,被蔡大学士“甚恸然拒,教化数十句不可细说,黑脸而退”。
而温彦之不愧出身内史府,竟还补了一念:“盖贤王殿下所关心耳,不过胸前好酒,身边美人,膝下亲童。今若使萦泽水坝漏泄、江淹其项背,不能跑也,尚哭诉圣上不教其归京颐养也”。
——倒是精辟。齐昱哧地一声笑出来,又往后翻,写的是下午温彦之与方知桐去清屏山北麓灾地之事。
原本前几日巡查都是他二人就可,但近日贪墨案查获后,常平仓重录,龚致远也得跟去,路上跑了好一会儿,温彦之惊觉“龚兄何在?吾等竟未等其上驾,而户粮之事,缺他不可”,方知桐恍然才发现,果然他们没等龚致远上车就跑了,连忙唤车夫回驾行馆。
龚致远上车后,气得“锁身车壁,好似磐石,不言不语,顷之,自觉无趣,才始与吾等玩笑”,齐昱笑着在心里给龚致远掬了把蜡纸。三个书呆子正要走,又见另一个书呆子谭一秋从知州府出来,许是瞧他老爹去的,温彦之又“恻隐则起,吾与龚兄、知桐引其上驾,借教导治水之学,唤其同游忘事”。
齐昱读到此处,不由叹温彦之心地是真善,也忒多事婆妈,恰好翻页,他便小心拎过来看,可越看却越不对头:“……吾四人对答诗书,好不惬意,然知桐学问为最,吾只拜下风……”中间省过他四个作出的两首酸诗不提,落到下一行,竟说“途径一处山泉,捧之甚热,乃是地温所至,精华之宝也”。
齐昱:……嗯?温泉?
接着,龚致远提议泡上一泡,温彦之自恃风度本不大同意这林间沐浴之事,可方知桐念了句“春服既成”,这呆子竟顿时就被感化了,然后他四个居然真要“效法子晳,浴乎其中;风乎舞雩;咏而归矣”。
齐昱:“……?”
——朕在书房安心看折子,你几个治水治去泡温泉?
——还咏而归?
齐昱怒将信纸往桌上一拍,牙齿咬得咯咯响。
黄门侍郎和周公公默默缩起脖颈:皇上今日好可怕啊……
下一刻,二人又见齐昱再度俯首去看信。只因齐昱忽想起,那谭一秋亦是个断袖,且袖子断在上风,同龚致远、方知桐还不一样,遂特想接着看温彦之究竟是泡没泡澡,是合衣泡的澡,还是宽衣泡的澡。结果他心急一瞧,后文居然没了,连个落款都没有,生生卡在他们咏而归的又一首酸诗。
“……?!”谁要看这玩意?!
他翻来翻去看了一道,确实没了,正要唤黄门侍郎,外头一个宫差小心翼翼探头进来。
“启禀皇上,有江陵府萦州一信,又送来信阁里。”
齐昱一拍桌子:“还不快拿来。”
宫差扑爬上来递给周福,周福战战兢兢捧到齐昱桌上。
齐昱连忙挑开来看,见首页是个解释:“灾地陋室无灯,临月写就,故粗心少装一页,勿怪。”
齐昱含笑点点头,有就行,朕不怪你。
然后他迫不及待翻到二页,见温彦之竟果真还细写了泡澡之事:“虽应知桐入浴,然世家有训,君子不当露体于荒丘,故吾权衡下,仅以足入涤水。沿途再赶,此举为龚兄嘲哂一路,知桐亦叹吾盖如守贞妇人矣,吾并未不悦,却见一秋脸赤终途,方至灾地”。
齐昱隔着信纸都能想见温彦之脸上的忍笑。
——谭一秋这毛头小子,定是见方知桐美色在前,估计把持得难受。
他也幸灾乐祸一阵,不过少时却忽而想起,如今谭一秋至少还能看得见方知桐,而自己都见不到温彦之,不由在心中又怔忡起来。
而仿若在应他这一感,温彦之清雅落笔的下一段话,顺遂写道:“……吾一生平顺,身在宗族、京城,饭食无忧,绣衣蔽体,少时打马,而今纵游,从未感知民生辛勤,不过背读此训谨记之矣。然此行南巡,所见所感,笑泪俱在,Н嵰惶澹季踅酵蛱┲瑁罡芯绺褐亍H缃裨值亓覆指唇ǎ髅窕厮荩鹂蚜继铮俜洗耍纳皆孪拢嵊肫淙舜尤萏感Γ家渲廖淇欤凰技敖袷苯袢眨谒屠郑且蚓停焖贾倨穑搅衷谕痪∫酪溃还蝗眨鼓钣胧被缃脑掠埃瘟鞲。松。皇牌浼洹!
“望君诸般安好,吾心甚牵,切勿过劳,切勿挑食,唯望幸许。”
“携龚兄、知桐、一秋,遥拜誉王殿下玉安,恭请太后娘娘金安。”
“彦之手肃,盼即赐复。”
……
“周福,”齐昱低声唤。
周福恭恭敬敬俯身来听。
齐昱手背蹭过鼻尖,笑道:“去给朕取些内史府的花笺来。”
☆、第92章 【朕谨凭鸿雁之传】
周福着了个徒弟去内史府,徒弟回来时捧着一沓子厚厚花笺,后头居然还跟来了内史监曹不韪。
各方打礼毕了,花笺呈上桌子,齐昱捻起张泛粉的,又捻起张泛黄的,心想这还新鲜,压的花汁竟不一样。
曹不韪眼神不住打探着,一见齐昱目露疑惑,连忙上前一步:“皇上容禀,那粉的是冬梅,黄的是秋中金桂,因录史有编年编月,恰好色彩上分一分,杂役分卷也能轻松些。”
齐昱和气点点头,口气却冷淡:“倒是别致。如此御花园成堆花草,也不会开过就算了。”
“皇上说的是。”曹不韪恭恭敬敬俯身,“内史府年初时想出此法,亦是为此做虑。”
——什么内史府,明明是温彦之想的。齐昱在那沓子纸里翻了翻,“朕瞧着温舍人的笺子都是白的,这拿来的怎没有?”
曹不韪略尴尬地顿了顿,片刻道:“回禀皇上,温舍人现用的花笺,当是夏春的花压了花汁作的,多是白梅、白桃、荷花与梨花等。当时不过新起此法一试,并未作多少,况臣也都为温舍人带上了路去,存笺已经用罄,秋冬季节冷些,花色不同于夏春,尚做不出那色的笺子来。”
——朕看你是不赞同那呆子故作风月,这才没作多少花笺罢。
齐昱笑得心知肚明:“成,这些放下罢,朕留着用。”挥了挥手,示意曹不韪跪安。
曹不韪立在那儿有些忐忑,“皇上,实则……”
齐昱不耐烦抬眉看他。
曹不韪捞起官袍突然跪下:“启禀皇上,内史府治下多为老臣,吴攥史既无法任职起居舍人,往下再找不出更合适的,故臣特来请命,愿为皇上录史!”
齐昱:“……”
竟亲自来了。
看来除了温彦之,内史府当真是一个年轻人都没有。
他上下看了曹不韪一眼,觉得这老骨头虽仗着官龄老成,颇滑头了些,但身体大约还康健,当不至于如吴攥史那般咳咳嗽嗽扰人清静。眸色转回御案,他拣出两张金桂的笺子,着意笑道:“准罢。内史监亲修起居注录,朝中百官若知,也是番美谈。”
曹不韪心思就这么被戳穿,默默吞了道口水,想自己惦记为文华殿大学士评定之事搏份声名,这事皇上当是分外清楚了,再献殷勤未免过分,遂嗫吁着谢恩,不语。
周福笑盈盈为曹不韪指点了秋菊屏风后的矮几,曹不韪放下随身布包,不安跪坐下来,又受了周福徒弟奉上的茶。
周福好心问:“曹大人,舍人上职挺早,又镇日跪坐,您年岁也不轻,可吃得消啊?若吃不消,何苦强顶着。”
曹不韪妥妥当当谢了茶,没去体会周福一个太监话中的深意,只拱手道:“公公多虑,为了起居注录,也没甚吃不消的。”然他自己想起今后,每日寅时就得立在宫中,直想叹句“要了卿命”,这话说得也是心虚,亦不知能不能为了大学士之称坚持下来。
齐昱支在御案上不做声色瞧着,心里是拎得清,想这老骨头若是为了起居注录才有鬼了,不过是为了荣华罢了。
轻叹间,他忽觉朝中如曹不韪这等的官吏还真不少,老也老了不知惜福,成日到头还在争。说起来文华殿大学士不过是个虚名,拿出去唬人尚可,叫着好听而已,实则俸禄没多几分,他膝下也没个太子皇子需要老师,也就这些读书人一辈子奔追不停,不知哪里来的劲力。
功名一场,真有那么重要?
政绩前程,就真是锦绣满途了?
眼下看,温彦之信中所悟,同此类名利场中竞逐之人所悟,果真实在不同。
齐昱想到这儿,心里不觉又宽慰些,手中软毫点着玉砚中的墨,寻思一二,在花笺上落了个自觉庄重的开头。
“惠书敬悉,甚以为慰。”
接着,他却忽而不知该写什么。
往来私信于他来说,还有记忆的也是快七八年前年少轻狂时候的事情了,而他也惯常从不是追着别人表情愫的那一方。脑子里情诗艳句倒有的是,可他纸下半压着温彦之清清雅雅数张心意,随意用诗词表情表意未免落俗,故他又只斟酌写下句“睽违日久,拳念殷殊”。
往后呢?难道要他也写写琐事?
可宫中琐事一上心头,齐昱不禁又想起昨夜里太医院正的话,头隐约又要疼起来,眼前晃的全是方才礼部的祝祷,心意繁杂,只想此事还是别给温彦之多添烦恼。
闭目想了半晌,他睁眼瞧瞧秋菊屏风后的曹不韪,又想起之前的吴攥史,不禁笑意弯上嘴角,便又提起笔来,将一日小事当作笑话写罢,他叹了口气,软毫在玉砚中扎磨一番,不断回想温彦之信中最后一段,往日种种在心内翻涌落底,最终还是庄重打不赢相思,没忍住,干脆落笔补道:“……宦海朝堂虽诡,江山社稷虽艰,却使万民有求有欲,故为天下之奔矣。朕于诡艰处日夜兢业治国,如今使君身在灾地,竟亦能感知世间和乐,此之于朕,已足。天下固有弊,却不可急功而进之,尚需徐徐以图之,朕深晓利害,亦顾身安,君心勿念。”
“云天在望,孟春犹寒,朕与君分思两处,相忆缠怀,旁无信物,唯眼下殿中,各色花笺,取次花丛,因君之故。想朕书罢止笔,仍当指留余香。”
“朕之所念,唯君安然,恳请厚自珍爱。朕谨凭鸿雁之传,伫望白云之信。”
“齐昱,手启。”
。
端月里的京城,冷是冷的,月过一半,誉王还未将养下榻,宫里两个太妃又相继感了风寒。惠荣太后在宣慈宫里熬不住心焦,顺往延福宫瞧齐昱时,旁敲侧击说道一堆清风观尚须真人的奇绝之事,不过为让齐昱松口,讨几回法事。
齐昱揉着额角听,手里尚拾着春闱题纸的模子,随口也应了她。
翌日寅时齐昱起身,边系袖扣边点来周福,说太医院正指点誉王病情一事,尚不是时候告知太后。
后文没说下去,周福却也了然,只着了个小太监去太医院学了一遍此话,心想那院正该懂得闭口不言。
洗漱罢,齐昱思索着恩科之事,正要过殿外用膳,寅时正点老早过了,此时内史监曹不韪才告罪来迟,惶惶然跪在地上脸色青白。
齐昱想见他年岁也到了,舍人一职披星戴月算是难为,倒也没想苛责他,只道下不为例。而到下午间坐在御书房里批折子时,他不经意抬头,却见那曹不韪竟跪在矮几后打上了瞌睡,头还一点一点摇着,神情很是勉为其难一般。
齐昱:“……”
挺自在啊。
周福正想叫醒曹不韪,齐昱摆手却止了他,心烦地叹口气,示意底下内侍将秋菊屏风拖靠前些,将曹不韪挡住罢了,好眼不见为净。
——总之也不是温彦之跪在那儿,看一个无关紧要之人,有什么意思?
萦州来的信日日不间,却有一回断在了端月底上。
三日内,两个黄门侍郎一道道跑去信阁问询了数十次,只得一句雨雪阻道,信路不通。
那三日,御膳房的菜色怎样端进了延福宫,几乎就怎样端了出来,停停摆在御厨面前,一盘盘好似灵碑,搞得几人一度开始哭着向家小嘱托后事。
三日后,春裁二月,正当御厨们已抹净脖子静待归期时,御前当差的周公公却忽然来了,和颜悦色说皇上书信里见了种南方小镇的菜色,名为杏酪猪头肉,来问问御膳房可能做出。
——这杏酪猪头肉,想必是南方什么村子里的新菜,连两个南方来的厨子都没听闻过,诸厨直觉此番是从艺生涯中前所未有的危机,连冷汗都下来。
杏酪好做,捶杏仁作浆,挍去渣,拌米粉,加糖熬之,是个厨子都会,可杏酪那甜酸口味……要怎么做猪头肉?然若说做不出,那他们脖子便没白洗,只等侍卫来将他们拖出去得了。
——还是得做啊。御厨们惶然含泪地应了。
绞尽脑汁折腾一下午,晚膳时候终于做出道直觉能吃的,想那杏酪之酸竟可解猪头肉之腻,两相一合,倒还挺好。
战战兢兢奉去御前,诸厨在御膳房里惶惑候着消息,半晌瓷盏退回,诸厨互相推诿着让彼此上前先看,终于揭开盖子,竟见瓷盏当中空空荡荡,登时恸然大喜,抱作一团失声哭起来:“皇上吃了!吃了啊!我等得救了呜呜呜!”
周福领着皇上的赏赐,喜笑着来到御膳房时,所见就是这么番景象。
问了缘由,他不禁哭笑不得,又回延福宫去,捡了睡前的片刻学给齐昱听。齐昱听得也是笑意连连,摸出枕下的花笺又看了看,竟也不慌着安歇,只吩咐周福研墨,便就着新鲜劲头,将这杏酪猪头肉和御膳房的事情写给了温彦之看。
日子不过鸡飞蛋打,花树抽枝,惠荣太后的法事做过两轮,温彦之来信终于没再断过。
齐昱每日朝中事务往来间,偶或一看书信,只觉身在这冷然皇宫里,竟也有了丝能快慰的底气。到三月往下时,一日下了早朝,他径行御花园,见誉王摇了木质轮椅坐在前头等他,这小子脸上笑意和煦,伴了春风,终于透出丝年轻人当有的水红来,如此他心中更是宽慰,不免觉得,寒冬终于是熬过去了。
可冬眠的,却好似还在冬眠——譬如曹不韪。
好似见齐昱也不怎苛责他瞌睡一事,曹不韪像是得了甚么密令般,每日寅时不再迟到,然每日下午都要睡来补一补。总之齐昱坐在御书房也无事,听闻秋屏后毫无声响,也就压根儿不奇怪。
他往殿外走了一圈活动筋骨,倒还乐得清静,心想回来好生给温彦之回个信是正经。
然正当他心情甚好地在花笺中甄选颜色时,那架九折的秋菊屏风后,又传来窸窣的声音。
——呵,醒了啊。
齐昱在心里轻笑了声,手里提出两张梨花白的笺子铺在御案上,余光里瞥见,屏风后那曹不韪从四品的乌青色袍摆动了动,不知是不是做梦做的。
齐昱笑了笑,于是开始在信上写:“阳春三月,燕语莺歌。想必古来神采奕奕之气节,竟连冬困之曹某亦醒—— ”
“刷刷刷。”
“——文华殿学士评定之日渐近,料其心性忽奋,未感冬日倦然,朕恐其袭君之习,要将朕之琐事记之不休,以搏功绩也。”
“刷刷刷,刷刷刷。”
齐昱闻声,笔头微顿:“……?”
朕就写个信,从前也没见曹不韪这么卖力记,莫非还真被朕言中了?
齐昱皱起眉头,抬手用软毫再点了墨汁,手腕都还没落下去,又听见那屏风后刷刷地记上了,不免有些心烦地搁了笔:“曹大人,朕每日书信百十封,你怎就今日记个不休?”
那刷刷之声顿止,片刻后,一青年声音好似弦钟撞玉,凌了清水般透屏传来。
“古有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却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皇上身在内朝,关系家国,却私书手信,此举乃思鸿鹄者,非为专心致志者也,臣,望君以止。”
齐昱闻言懵然一顿,下一刻他忽然站起身来,腿骨被御案雕金的边角撞疼了也根本顾不上。内侍惶然的目光中,他急奔下阶,一把拉开堂下那张数十年如一日的九折秋菊屏风,霎时黄风花色犹如秋风迷眼,一息晃动过去,屏后之人终于抬起头来。
那人乌丝成绸顺如缎,其下俊容秀清,双眼好似捧着一湖招摇的禾草,在透入殿中的春分日光中盈盈清澈,含笑望向他:“臣,工部员外郎,兼内史府起居舍人,温彦之,叩见皇上。”
☆、第93章 【你何时回来的】
是这声音,是这人,一切都比齐昱所思所梦过的真实百倍。
可相思太长,这结束也太突然——
齐昱在屏风边上顿了一步,一时间,他三月来在寒夜里描入脑中的数种重逢景况摩肩接踵,拥挤,喧嚣,场场与现下眼前的人影叠在一起,竟觉这一刻好似千年万年那么长,半瞬的怔忡摔碎在面前,他倏地俯身蹲下紧紧抱住温彦之,哑声道:“你何时回来的!”
温彦之本是一身疲累,被如此一抱险些断气,只艰难地从乌青袖口中抬起手来,绕过齐昱明黄龙袍的肩章云绣抱住他笑道:“……刚回来。”
齐昱把人从怀里拉开,涩着双眼老实瞧了一阵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