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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很幸运。徐思和徐仪都有中正平和的内心。他们温柔又明亮,时刻吸引着如意的目光。在这两个人的陪伴和指点下,她很快便从躁动压抑中走出来,才终于能从容的看待她和琉璃的不同。
也因此,在知道了顾景楼的身世和遭遇之后,她很快便明白顾景楼对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很像,都曾经一度因自卑而敏感。正因为这份敏感,所以顾景楼在落魄中越发傲慢的端着架子,对旁人的轻视睚眦必报。一旦如意对他表露出一些很寻常的善意,他立刻就觉着如意慧眼识英雄,并且出于某种才子佳人的成见,认定了如意对他芳心暗许——是的,如意也是和顾景楼混熟了之后才意识到,顾景楼讨人厌的地方不在于喜欢她,而在于他认定是她在喜欢他。事实上顾景楼可能压根就不怎么喜欢她,他只是误以为如意喜欢他,所以才荣幸并且得意的投桃报李罢了。
这也并不奇怪——如他这种童年坎坷的少年,是很难放下心防,主动去喜欢上什么人的。只有当别人先喜欢了,他才会适度的打开心防。
但同样对他表露善意的姑娘恐怕不少,他为什么偏偏只“回报”如意?可能仅仅因为如意是个公主——想必顾景楼在他那个宗室出身的嫡母手里实在受了很多搓摩。就和如意偏偏格外在意琉璃一样,顾景楼他也只和公主过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打算多攒一些再发的……
☆、85|第七十九章(中)
何家庄议事堂。
炽白的日光映在土路上,白杨树下浓荫缩成一团。天气燥热。议事堂前值守的士兵瞟一眼蹲在树荫下躲日头的闲人,心中不由怨气丛生,看向对面外来客的目光就没那么耐心友善了。
这帮外来客带着何缯的手书前来。
何家庄是何缯的产业,庄子上的住户大都是何家的部曲和佃农,按说何缯有令,他们不敢不遵。但今日庄上青壮却几乎都是采石渡上的逃兵,当日何缯被俘,他们不甘心受叛贼驱使,便在赵大演的谋划下啸营哗变,趁乱逃到鸠兹一带,夺取了何家庄。说来他们都是叛主之辈,今日叛军执掌天下、何缯东山再起,他们心里焉不惴惴?
不过他们都是亡命之徒,大不了再度落草为寇。天下之大,岂无男儿立身之地?因此今日何缯的手令到了,他们反而破罐子破摔起来。对着这些鹰视狼顾的外来客,也就没什么好声气、好脸色了。
今日来客共七人,三人进屋去同何絾、赵大演说事,剩下四个人——两个在这里同他们套近乎,打探村里的事,另外两个说要去喂马,也不知道喂到哪里去了。
卫兵心烦的拨弄着刀柄,眼角余光在那聒噪的外来客脖子上扫来扫去。
他是当日随赵大演从采石渡回来的青壮之一,家中世代为何家佃农。辛苦终年食不果腹,姐妹悉数沦落为奴,这种憋屈日子他过够了。叛主后才翻身过了几天好日子,怎么甘心走回头路?只要赵大演一声令下,他即刻就砍了这些外来客。
他正心烦,忽觉得两个外来客安静下来,浓眉之下深陷入眼窝的眼睛不知不觉凝起神来,戒备的望向庄子中央那条土路。
士兵也不由望过去,便见一行五人出现在议事堂前。
他虽因心烦戒备得不是那么用心,但也不至于五个大活人靠近了还没察觉到——他记得很清楚,先前看时,就只有一个一眼就看出是女扮男装的行人往这边来。因那女子美貌过人,他还多看了几眼。谁知一时不察,竟有这么多人靠近了。
他上前意欲阻拦,便见一个阔脸的高大汉子上前一步——他认出此人是常到庄子上收货做买卖的生意人,名叫李兑。虽生得凶恶,然而脾性温和风趣,在庄上人缘极好。早几日前他就听说李兑有大买卖要来同庄上当家的商议,不由就松懈下来,问道,“李大哥,来找我们赵当家的?”
李兑道,“原本如此,但眼下还有旁的事要先处置。”
两个外来客互相对视一眼,手已按上刀柄。
李兑却比他更快发难,手中宿铁刀猛的出鞘,直劈而去。
两个外来客匆忙应战,一人试图回头提醒屋里,却见里头已交谈完毕,自己这边三个人正在何絾和赵大演的陪伴下自堂上走出。忙喊道,“小心,此间有诈!”
话音未落,已被一刀斩杀,血溅堂前。
事发突然,叛军使者和何家庄的人都毫无准备。叛军使者已揪住何絾质问,“足下这是何意?”
——他仍未弄清局面,不知是否是何家庄设下的陷阱,看似逼问何絾,其实也是变相挟持住他做人质。
何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哪里应对得来这样的场面,忙问赵大演,“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是谁掷了刀鞘过来,正打在叛军使者的手上。使者才吃痛松手,便见有白刃迎面刺来。
却是一个窈窕曼妙的少女向他发难,使者心绪稍定,心想先擒杀这女子再质问何絾和赵大演也不晚。他有心杀鸡儆猴,便先丢开何絾,下了狠力直对着那少女面门一拳轰去。
那少女却不恋战,仿佛早看透他的心思一般,一触即退。使者一击不中,何絾却已趁机脱逃。使者心知不能再退,只能紧追不舍,谁知侧面又有一剑劈来——却是有男人前来接应这少女。
何絾虽侥幸脱身,却早被下破了胆子,见眼前血肉横飞,只能一个劲儿往赵大演身后躲藏,捶胸顿足的一叠声质问,“怎么回事,究竟怎么回事?!”
赵大演却也有些措手不及——何家庄不说固若金汤,好歹也有七八百士卒。若是被官军破城杀入腹地也就罢了,谁能料到区区三五人便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肆意撒野?他是真的毫无准备。
何况叛军派来的这几个使者都是狂妄无力之人,赵大演心里也不乏教训他们的冲动,故而反应便有些慢。
何絾见他不动,竟以为这些人是赵大演安排的,痛心疾首道,“你疯了吗?!杀了他们岂不招致官军报复?何家庄区区之地,哪里挡得住李斛手下虎狼之师?!”
赵大演这才回味过来,忙喝道,“快保护官差!”
话音才落,便听一女扮男装的缁衣少女淡然却又气势迫人的问道,“足下保护的是哪家官差?”
赵大演不由一噎,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那少女却并未继续进逼,只道,“——眼下只是私人恩怨,足下不要插手的好。”
赵大演问道,“你们有什么仇,非要致人死地?”
那少女道,“毁家杀父之仇。”
赵大演再一噎——这年头手刃杀父仇人,不但是民间推崇的义举,就连官家也极少追究。作为一介草莽,他认同这种道德观。但自己的利益却也不能不维护,“荒唐!何家庄不是让你报仇的地方,再不住手休怪我无情!”
那少女似乎觉着好笑,却当真收刀入鞘,对赵大演道,“既然赵当家的这么说,那我就卖你一个面子。”一抬手,喝道,“都住手,放他们走吧。”
可惜她这话说得有些晚了。
——议事堂前五个叛军使者,已被斩杀了两个,重伤一个。她一言落下,李兑刚把第四个人劈倒在地,那伤势显然也是活不了了。只有最后一个人,见李兑等人竟当真住手让开出路,哪里还敢恋战?
连句狠话都不说,打眼瞟见大杨树下栓了匹马,三两步冲上前去,一刀劈断缰绳,上马便逃。
赵大演见地上人□□哀嚎,狠话不绝,又见唯一剩下的活口竟二话不说就要逃,立刻便明白那少女言下之意。
——真让人走了,他们哪里还说得清?
忙喝道,“快拦下他!”
那马上之人挥鞭催马,逃得急切,两侧行人哪里敢拦,纷纷避让。
议事堂前这条土路纵穿何家庄,是村中主道,一马平川,直通南北。眨眼间那人竟就要出庄子了。
赵大演急道,“打马腿,拦下他,快拦下他!”后来竟含,“弓手呢?”
如意这才对李兑施了个眼色。
李兑大步上前,飞快翻上了议事堂旁边的瞭望台上,拾起了台上长弓。
只听尖锐的破空声当头响起,白得晃眼的土路上远远奔驰着的那匹黑马猛的一矮,摔到在地上。
一发而中,四下寂然。
如意闭目平复心神。随即抬头问李兑,“留活口了没?”
李兑道,“留这么多活口作甚?我瞄准的是颈子,想来他活不了了。”
待到前去验看的人回来,赵大演即刻问,“活着没?射中了哪里?”
那人心有余悸的比了比脖子,道,“……穿透了,活不了。”
何家庄四下人瞬间面色煞白——这些人大都是当兵出身,和庄上世代务农的佃户不同,他们很清楚瞄准脖颈需要怎样的神射和自负。便是对着靶子,要射中靶心都需要很大的运气,何况目标在飞驰的马背上,射中缩在领子后那方寸之间?这人确实说中就中了。而要洞穿人的颈骨,又得是怎样的神力。
赵大演看了如意一眼,见她面色平淡,仿佛理所当然,心下不由暗生惧意。
☆、86|第七十九章(下)
赵大演怒道,“你还有心做买卖,可知你适才杀的是什么人?”
如意转了转手中匕首,了不在意,“逆贼李斛手下使者。 带着何缯的手书,前来规劝你们依附叛将孔蔡——是也不是?”
赵大演见她果然清楚,心下稍定——既然知道这些,这少女必然不是寻常商旅。她击杀叛军使者的行为,也必然不是简单的报私仇而已。恐怕与被她袭杀的这一行人一样,她也是为招徕何家庄而来。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主子不同罢了。
他还是有退路的。
赵大演道,“你既然知道他们的来历,还敢动手,就不怕叛军兵临城下,把南陵城夷为平地?”
他脱口说出“叛军”二字,不论有意无意,都已表明了他心中所向。虽他的语气中依旧不乏恫吓之意,但彼此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先平复了大半。
如意破声一笑。
赵大演羞恼道,“你笑什么?”
如意却不作答,只目光弯弯的打量着他。那眸中毫无面对年长之人的敬畏,只略带些探究与好奇罢了,倒像是平辈之间坦率论交。然而她生得灵动美貌,且兼年少无邪,倒让赵大演面红耳赤,无法同她坦然对视了。
如意便不再逼视,只道,“阁下便是赵队主吧?我听人说你幼时眼大目明,故而投军时取名叫赵大眼。军中佐吏见你聪慧过人,便教你读书识字。因眼字俗白,便为你改做推演之‘演’。‘大演’取《易经》推演天地造化之意。”
赵大演听她说破自己的名字,一面惊讶她竟能打探得到,一面又有些微矜持与得意。
——他平生命运的转折就在于被人慧眼相中,得以读书识字。从此在行伍之中脱颖而出,年纪轻轻便成为一队之主——队主虽不是正式的武官,然而也统领数百人,军中同他竞争者不乏士族子弟。何缯兵败时,这么多士兵唯他马首是瞻,跟着他哗变逃亡,也主要的因为敬佩他读书识字、见识过人。
赵大演再开口时,语气便没有那么强硬了,“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如意道,“我只在想,你既取了这么个名字,纵然不能精通天地造化之道,也该懂得胜败顺逆之理吧。”
赵大演一顿,没有接话。
如意便道,“我也不必同你说天时、地利、人和。我只问你,你可知道孔蔡为何要攻打南陵城?”
赵大演不答,如意便替她说,“因为李斛被阻击在姑孰城外,连战连败。不但不能前进尺寸之地,反而眼看就要被临川王击溃了。李斛敌不过,撑不住,又没有退路,只好孤注一掷,派孔蔡来偷袭南陵城。指望临川王能撤兵回援,他好稍稍喘一口气。”如意一笑,“分明是宵小鼠辈苟延残喘的伎俩,哪有什么‘把南陵城夷为平地’威势?”
赵大演无言以对,只好强词夺理道,“李斛八千人就拿下台城,南陵城算什么?”
如意问道,“你可射过箭?”她抬手一指李兑,李兑憨厚的向下回了一笑,赵大演一行人的气势立刻就低了半寸。如意便笑道,“你看那强攻一箭射去,足以洞穿人的颈骨。可当它传颈而出后,哪怕是一张薄薄的绢缟,它也射不透了。所谓‘强弩之末,力不能穿鲁缟’便是这个意思。你们从采石渡上来,只知道李斛凶悍,却不知当日在台城他死伤惨重,已到了强弩之末。如今他外看起来风光,可向东,接连派出几万大军却拿不下一个小小的义兴城。向西贼首李斛率军亲征,当日谁不觉着他又要所向披靡,如今谁不知道姑孰城就要成为他的丧身之地了?”
“而临川王呢?”如意抿唇一笑,黑眸子明亮如晨星,“郢州刺史陆公辰,徐州刺史徐公茂,江州刺史顾公淮……”她每说一个名字,赵大演目光便一动——读书人就是有这么一个好处,见多识广、消息灵通,何况赵大演还是个行伍出身的读书人,他很清楚这一个个名字的分量。如意缓缓道,“他的身后站着天下豪杰。他所秉承的是人心所向的大道大义,李斛却是日暮途穷,倒行逆施。”
赵大演凝神思索,默然不语。
何絾是个没主见的,看看如意再看看赵大演,最后低声询问,“快些拿主意吧,等叛军杀到了可就晚了!”
赵大演终于抬头,对如意道,“你说的都是天下大势,我们粗人不懂这些,只知道叛军眼看就要兵临城下了,我们得活命——只要把你们拿下交给孔蔡处置,我们就能被免于问罪。”
如意笑道,“那你为何不拿下我们?”
赵大演被这么一激,不由又恼起来,“你以为我不敢?”
如意却抬手笑着安抚他,“何家庄数千人之众,面对我们区区六人——”她指了指自己,“里头还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有什么不敢的?我虽无畏,却也没有这么托大。”
她如此示弱,赵大演心中却越发憋屈,心想,你一剑刺过来时可半点都没有“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啊!明明是你们偷袭,说的跟我们以多欺少似的。
心中憋屈,嘴上却不能示弱,“你知道就好。”
如意便道,“我想,你不拿下我们,无非是因为心中明白是非曲直,不甘心对逆贼奴颜婢膝,折损丈夫气概。”
赵大演被她一言堵住,又有些说不出话来。
如意又道,“何况大丈夫生于天地,富贵功名当前,岂能为这一刻钟的苟延残喘蒙蔽神智?你心里怕也不信李斛能逍遥多久。纵然此刻对贼屈膝换来半刻平安,可一旦天下回归正道,贼子授首服诛,从贼之人也要身败名裂、前程尽毁了。”
赵大演默然不语。
如意又道,“可是孔蔡就要杀过来了,你又怕他凶残难挡,打起来会连累乡亲罹难。是以左右为难,对也不对?”
赵大演无言以对——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何家庄既然敢筑起乌堡,当然就不缺少抗敌牺牲的血性。但是……何家庄并非铁板一块。
何絾懦弱无能且不提他,何邺掌管何家庄多年,对村中事务有莫大影响,且自被他□□之后就一直对他多方掣肘。他怕的是自己在前头抗敌搏命,背后何邺却领着一群人把他卖了!那他就死得太冤了。
但这话他不能明说,毕竟何邺姓何,何家庄的何,他却姓赵,亲缘关系摆在哪里。今日他若敢卖掉何邺,即刻就会被何家庄里有心人排挤出局。何絾倒是能说……可何絾哪有这份胆量和见识?
他也只能认了如意的说法,好歹卖何家庄几分人情。但若如意看不透这个关节,势必要在何家庄这笔“买卖”里栽跟头——他确实被如意点通的立场,明白投靠叛军是饮鸩止渴的死路。但也不敢押上身家性命给这小姑娘作陪。
如意打量着他,终于说道,“所以我说,不如和我做一笔大买卖——”
赵大演抬眼问道,“……什么买卖?”
如意笑道,“这买卖比较大,我们还是等何邺何长老到了,再讨论吧。”
正说话间,便见何邺阴沉着脸,不情不愿但又不得不从的,三步一顿走上前来。
他身后少年笑容亲切里带一些轻佻,容貌英俊、举止倜傥,一看就是不知“怕”字和“谦逊”怎么写的世家子弟。
他虽对何邺维持着基本的礼仪,但是个人就能看出来,何邺正是被这少年逼来的。
赵大演忽就想起如意说他们一行“六人”,他先还以为如意只是一时错口,原来他们竟当真有六个人——这少年无疑也在听她差遣。
赵大演看看那少年,又转而望向如意,心下不由骇然正视起她来——这少女竟真的对何家庄的事务了若指掌。且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胆量啊,区区六人直闯何家庄,谈笑之间,就让一切尽在掌握了。
如意对他们一抬手,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我们就来讨论正事吧。”她说,“我要买下何家庄,连地——”她一伸手,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将所见一切都囊括在内,“带人。”
☆、87|第八十章
鸠兹水泊。
临近傍晚,赤霞如烧,红透了半边天空。
水中芦草丛生,宛若洲渚,遍布在茫茫无际的水泊之上。那芦草过人高,傍晚时水鸟归来憩息,一阵扑棱棱的翅膀声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