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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九虽说跟杜士仪最早,如今也是身家丰厚,出入都要被人敬称一声郎,可在赤毕面前却分毫不敢拿大。他很清楚这位仁兄是出自何处,做什么营生的,这会儿连迟疑都没有就慌忙答应。等到赤毕又令他盘点在两京的田产时,他方才惊诧了起来:“郎主要这些做什么?”
“清点出三千亩田地果园,送与高力士。然后是同样的数量,回头送给杨思勖。”
这个庞大的数目让吴九为之瞠目结舌。他这些年过手的银钱已经够多了,杜士仪自己有多少家底,恐怕连杜士仪本人都没有他更清楚,之所以不敢随便揩油中饱私囊,是因为杜士仪这些年飞黄腾达,而且从不曾亏待了他。即便如此,这些田产要是拿出来,也决计是伤筋动骨,一下子就将杜士仪名下在两京的田产掏空了将近一大半!所以,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后,最终结结巴巴地说道:“赤郎,不是我不信你,实在是兹事体大,你可有什么凭证?”
“今次的事情非同小可,没有凭证。但送礼是你亲自去,不是我去。”
尽管只是这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吴九却信了,可那种口干舌燥的感觉却挥之不去。真真大手笔!要知道,京畿不比河洛,附近的良田果园原本就有限,而且因为达官显贵实在太多,他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工夫方才替杜士仪经营出这样的家业。如今倒好,说送就送出去了,杜士仪真就不心疼?还是说,娶了关中首富王元宝的女儿,就真的能够这般慷慨?可王元宝还有两个儿子,当年也不曾陪嫁给女儿那么多财物吧?
当两人从长安赶到洛阳,一番周折,吴九总算是进了高力士的宅邸。等他辞去之后,高力士宛若平时一样示意总管麦雄收了东西,可不过一会儿,他就只见麦雄手忙脚乱地冲到了自己面前,连气都来不及喘就连珠炮似的说道:“家翁,刚刚这份礼实在是太厚了!那是京兆府下辖几个县城中,总计三千亩的良田和果园,其中还有一片一千亩的河池!”
此话一出,纵使高力士也见多了慷慨大方的人,这时候也不禁大吃一惊。三千亩良田价值几何,他心里自然清楚得很。杜士仪从前也只曾经为了宇文融的事,给他送过一份价值非常的厚礼。现如今吴九来见,甚至都没有提什么事,送的却是如此厚礼,怎叫他不意外?
杜士仪那里虽说杵着一个苗延嗣,可似乎并没有落在下风啊?至于朝中,固然李林甫和杜士仪确实曾经不和,可如今也没到那剑拔弩张分出胜负的地步。那么,还有什么?
麦雄见高力士踌躇不定,想到前几日天子和武惠妃与宁王等人赏莲的情景,他赶紧一五一十将其禀报了上去,尤其是玉真公主之徒一曲自谱的琵琶曲《高山流水》让天子动心,竟是慷慨将那把逻沙檀琵琶赏赐了下去的事,他更是唯恐漏掉点滴细节。
“太真娘子竟然让陛下如此激赏!”
高力士还记得当年杜十三娘献琵琶的旧事,如今两相印证,顿生轮回之感。而麦雄知道高力士必定不会满意于只知道这些,少不得又细细开始讲述别的兴许相关地消息。包括牛仙童在御前一再设法,最终已经几乎确定会担当前往巡视河陇。当然,杜士仪之前被御史台某些御史弹劾任用私人的事也在其中。
听到这最后一条,高力士方才嘿然笑了起来:“牛仙童是嫌弃京官那些孝敬太过微薄,想要到外头去狠狠捞一笔。胆子太肥不是什么好事,别人上门送还未必能够送得进来,和明目张胆向人索贿,这里头的分别可不是一星半点。至于御史,哪个外官不被人参劾两本?好了,杜君礼送的这些,你妥当收起来,不许对第三个人说,他的意思我知道了!”
被高力士冷笑着鄙薄为想要出去捞一笔的牛仙童,这会儿却并不在宫里,同样在自己的私宅。他入宫多年,想方设法爬到了内给事的地位,在天子面前也算是除却高力士杨思勖之外数一数二的,可朝中官员固然对他客客气气,时而还有不菲的馈赠,可他这些年过手的财物,却只及得上高力士和杨思勖一个零头。因此他往往不辞劳苦想方设法出外差,希望从外官身上剥一层皮下来,可上次远道去鄯州给杜士仪颁紫服金鱼袋,竟然只捞到那么一丁点好处,他心中自然窝火。
所以,自从得知天子有意命人到河陇巡边,他就立刻动心,多方使力,尤其是得到了武惠妃的默许支持,战胜了众多对手。一想到到时候会作为口含天宪的钦使驾临河陇,素来对他冷淡的杜士仪也要俯首称臣,他不禁异常得意,想着想着竟是笑出了声。
“家翁。”
突如其来的叫声打断了牛仙童得意的思绪,他有些不耐烦地板起了面孔,冷冷问道:“何事?”
“外头有人求见家翁。”
“我这会儿没心情。”
那从者从那求见者处得了一小块金饼作为报酬,这会儿虽见牛仙童不耐,他还是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人说,此来一是恭贺家翁得陛下信赖,即将巡行河陇;二来也是为了家翁此行献策。他说……家翁是想要一出马而众将服膺,由是让陛下刮目相看;还是想仅仅耀武扬威,得意归来便算是心满意足了?”
听了这**裸的问题,牛仙童不禁为之一愣。好半晌,他才嗤笑道:“既然这家伙如此神神鬼鬼,那好,我便拨冗见他一见。去,把人叫进来!”
等到那身穿黑衣头戴风帽的人进来,本就狐疑的牛仙童不禁眉头大皱:“藏头露尾,不敢见人么?”
那人面对牛仙童的责难,却只是不动声色地深深一揖道:“但使我有妙策献上,阁下又何必在乎我是谁?我知阁下乃是陛下极其信赖的中官之一,如今巡行河陇,倘若能够再立下偌大军功,安知阁下不能越过杨思勖此辈,与高力士并驾齐驱?”
对方竟是直呼高力士杨思勖名讳,这让牛仙童在惊愕的同时,不禁生出了小小的期冀。他眯起眼睛踌躇片刻,这才嘿然笑道:“好,那我就给你个机会。你究竟有何妙策,说吧!”
第801章 节度之威
尽管洛阳那边的事让人心烦意乱,但既然做出决断,都托付给固安公主和赤毕,杜士仪就索性撂开了手。
他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那也得看是什么情况。京城朝堂后宫之事瞬息万变,较之战场更加复杂十分,他还没有那样的自负能够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与其把心神耗费在那些夺嫡政争之上,身为陇右节度,他自然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之所以派张兴前去吐蕃,一则是听说天子道听途说,对于吐蕃赞普无嗣心有所动,二则是因为他想为张兴争取功劳,从而好拔擢其为节度判官。
掌书记虽则看似腹心,但比起紧急时刻,能够兼知支度营田守御等种种留后事的节度判官,可谓是天壤之别。而且,他需要判断短时间之内,陇右是否会有战事,也好趁此进一步梳理人事!
但最关键的是,高适王昌龄和封常清最初从安西归来时,曾经透露过吐蕃打算如同最初吞并吐谷浑一样,彻底吞并小勃律,如此一来大小勃律悉入其手,对于安西四镇西边的西域诸国就有了进攻的桥头堡,可以进一步将其全数并吞,然后再收缩拳头图谋西域。为此,不能让吐蕃从河陇收回视线。
不过那是之后的事了,目前的首要之务反而在河州。郭建在河州刺史兼陇右道采访处置使苗延嗣的手下,可谓是两人彼此折腾,结果苗延嗣到底技高一筹。他之所以让苗延嗣去兼任河州刺史,还不是因为苗晋卿曾经一任年余,凭着稳健的手腕在河州建立了一些班底,而郭家在镇西军中虽有人,可终究大不如前了。故而以郭建那样的脾气,竟是给他送信来诉苦,就差没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苗延嗣是如何欺负人了!
于是,数日之后,他便将节度留后事委署给节度判官段行琛,由王忠嗣协理军务,一再嘱咐段秀实在军中精英堂中看着杜广元和王杜两家那些少年,将杂务都拜托了妻子王容,自己带着数百牙兵启程前往河州。
相比鄯州一地三县的人口,河州在贞观之初,人口便有一万多,可如今百年过去,中原腹地那些少有兵灾之苦的州县,人口无不增长四五倍,而河州人口仍是不过三万出头。
那正是因为河州之地一直都是大唐和吐蕃拉锯战的中心,两国一旦相争,此地便是赤地千里!
河州和鄯州看似相隔不到四百里,然而若走官道,却得需由湟水城到兰州金城县,然后再从金城县南下到河州州治枹罕城。所以,杜士仪走了行军道,由老马识途的陈昇带路,由积石军附近的临津古渡渡过黄河,抵达枹罕城,已经是他出发之后第五天的事情了。
他这一行人人有马,六百多里的行军道,却仍是走了这许多天。因为来之前并未事先走漏风声,故而他这风尘仆仆的一行人出现在河州境内时,自然而然让田中耕作百姓为之惊诧。有识字的看清楚旗号上打的是一个陇右节度杜的字号,这才渐渐安定了下来。
“吐蕃前时悍然越境,倒也并不是坏事,如今他们为了表示诚意,赤岭一带全数撤防,按照陛下的意思,大唐在赤岭一带亦是全数撤防,只在石堡城积石军等地屯驻重兵以备守御,倒也省却了军卒戍守赤岭之苦。”
对于高适的这种说法,杜士仪深以为然。他自从那次巡视赤岭遇袭之后,又曾经去过两次,每次都不得不感慨造物的神奇。就是这么一座山的分割,西面是吐蕃人放牧的草原,而东面则是大唐军民耕作的良田,若是戍守赤岭,先别说造堡垒有多困难,而且两国近距离对峙,一旦开站赤岭上的守军便是首当其冲。再加上这里海拔高,风大,对于人的体力和耐力都是相当大的考验。如今看来,当初那一股越境的吐蕃兵马反而是把坏事变成好事了!
艺高人胆大的杜士仪从廓州踩着边境线入的河州,顺带还一路巡视了振武军、积石军、振威军、天成军,随即由平夷守捉抵达了枹罕城。即便他一开始行踪隐秘,可到了河州后,一座座军镇巡视过来,无论是河州刺史苗延嗣,还是镇西军正将郭建,全都听闻了消息。据说前者不过是哂然冷笑了一声,后者却是欣喜若狂长长舒了一口气。于是,枹罕城外迎接的时候,文武二人自然表现截然不同。
刺史管政不管军,都督不兼刺史则不管民,这是唐初的规矩,然而时至今日早已不复当年旧规了。不说边境各大都督府的都督大多兼刺史,而且渐渐对下辖诸州有了管辖权,而自从有了军政一把抓的节度使,威权就更胜都督一筹了。看似品级相差无几,堂上堂下却分际严明,倘若苗延嗣不是还兼任着陇右道采访处置使的名头,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就连如今这看似分庭抗礼的样子都做不出来。
苗延嗣相迎时,不过只说了冷冷淡淡的两句话,而郭建就不一样了,甫一相见行过礼后,他便急不可耐地说道:“大帅莅临河州,实在是军民之幸。镇西军中一万一千人,无不期待大帅前来阅军!而且我上任数月,这军中尚未完全理出头绪来,正要大帅指点训诫。”
郭建连军中尚未理出头绪这种话都直说了,杜士仪再看他瘦下来这一圈,下巴都变成了尖尖的,当下颔首笑道:“郭将军着实辛苦了,镇西军中之事,回头你单独向我禀报吧。”
眼看郭建对杜士仪卑躬屈膝,苗延嗣顿时冷笑了一声。他两个儿子苗含泽和苗含液,苗含液如今为蓝田县令,正在京畿之内,可谓是一方主司,前途正好;苗含泽为苏州长史,虽远在江南,又非主官,可终究是富庶之地。倘若他这两个儿子下一任能够转回京城,御史台的御史,中书门下的左右拾遗补阙,甚至再进一步便可摘下尚书省六部的郎官,可谓是清贵非常,故而他不得不承认,除却上党苗氏的宗族之力,杜士仪的暗中推手功不可没。
所以,把人迎入河州刺史署之后,他照旧冷淡地接待了一番之后,见郭建恨不得立刻把杜士仪给拖走,当下就听之任之了。这一行人一离开,颇得他欢心的录事参军便忍不住劝谏道:“使君,杜大帅亲临,郭将军又如此急忙把人请走,十有**就是为了告状的。使君纵使……”
“你以为我不知道?”苗延嗣根本没等那河州录事参军把话说完,他就皮笑肉不笑地接口道,“我和杜大帅确有私仇,可我也不会鸡蛋里挑骨头随便找茬。郭建刚刚上任就想在军中任人唯亲,继续他在临洮军中的那一套?门都没有!奖惩升黜都是有规矩的,不容他随性而为。杜大帅就算要偏帮郭建,也不会什么事都遂他的心意,更不可能随便插手我河州之事!除非我这个陇右道采访处置使不当了,否则,这陇右就成不了一言堂!”
苗延嗣在亲信面前撂了这样的狠话,郭建把杜士仪请去了自己的镇西军驻地,也同样是大倒苦水。从苗延嗣拿住军卒在枹罕城中犯的小错,命人绑送回来好一阵折辱;再到自己黜落无能,反被其抓住把柄命人警告;再到自己已经狠狠惩处了从前犯过的儿子,却依旧被苗延嗣拿捏……说到最后,他竟是怒发冲冠。
“大帅,这苗延嗣简直是欺人太甚,我实在忍不得了!一再欺我,我可以不和他一般见识,可听闻他在刺史署中,甚至不把大帅放在眼里!大不了我就学张审素部将董元礼……”
“你给我住口,就因为董元礼的莽撞,害得张审素背了个谋反的污名,其二子固然为父报了仇,可张审素的案子可翻过来了?”
杜士仪连番诘问,见郭建顿时哑然,他知道这家伙也就是嘴上说得好听,实则骨子里就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否则苗延嗣拿着把柄,换成姚峰肯定会怒发冲冠直接上门理论,王忠嗣必定绑上犯罪的儿子请依令处置,只有这郭建会因此受挟,心不甘情不愿,可终究老老实实到了这镇西军中担任正将。所以,既然知道郭建只是说说而已,他也就同样在嘴上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了此人好一阵子,见郭建反而踏实了,他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踏实归踏实,可对于自己的将来,郭建还是心中惴惴:“大帅,我算是明白了,这苗延嗣一再磋磨我,分明是不怀好意,打算降服了我为他所用!大帅对我重用倚赖,我怎么也不想负了大帅期望,可是……”
“苗延嗣那儿,我自会告诫他不要太过分,至于你,也需稳扎稳打,在镇西军中树立起你的威信。不要让苗延嗣左一个任人唯亲,右一个驭下无方,毁了你的令名!苗延嗣已经多少年岁了?他这河州刺史还能当几年?你正当盛年,又屡有战功,不趁着如今任镇西军正将的机会,在军民中间树立威望,来日这河州刺史若是再出缺,你如何能够顺理成章递补?”
杜士仪这又一番推心置腹的话,顿时让郭建心中再次热了起来。他到河州镇西军任正将,心里不是不委屈的,尤其杜士仪反手就将王忠嗣提拔为临洮军正将,继而又令其为左厢兵马使。想想刺史署中一直有传闻说苗延嗣身体不好,夤夜咳嗽是家常便饭,甚至还常常因病不理政务,他不由更加信之不疑。可杜士仪的要求听来简单,做起来却异常困难,他不由得抱怨道:“可如今吐蕃止戈息兵,既然没战事,我又长年在临洮军中从军,镇西军中上下派系林立,我如何立威?”
“郭建呀郭建,你之行事,就是想得太多了!”杜士仪没好气地摇了摇头,继而便笑吟吟地说道,“你可知道,姚峰上任廓州刺史后,兼任积石军正将,他用的是什么办法立威?”
郭建和姚峰较劲多年,眼看其上任廓州刺史兼积石军使,竟是迈出了让自己殷羡不已的一步,他自然早就心痒痒了,故而这才在河州刺史出缺时如此急切。此刻见杜士仪把姚峰拿出来当例子,他顿时闷闷不乐地说道:“姚峰那粗人从来性情急躁,难不成是杀将立威?”
“你说对了。”
郭建只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他登时瞪大了眼睛。杀将立威这种事,说来容易做来难,要知道,即便是小小一个旅帅,在军中也有相应的根基,贸贸然行军法惩处,就很可能遭到抵制,更不要说杀人了!而且,眼下可不是战时,即便身为主将,杀将立威岂是能够轻易做的?
“可这样大的事情,我怎不曾听说!”
“一来,姚峰是廓州刺史,只要他廓州军中将士闻此股栗,知道敬畏就够了,没有必要把这样的名声传到别的地方,二来,苗延嗣也曾经因此怒而指摘,却被我压了下来。两个被杀的人,无不有应得之罪,一则故意在打猎之后纵兵践踏麦田,二则在前时吐蕃越境来袭时不遵军令。这样的有罪之将杀两个,军中反而会为之肃然!苗延嗣纵然聒噪一时,可也不能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