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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奴向张耀颔首之后,便步履轻快地来到了女尼面前:“我只想和嫂子说几句话,一会儿就走,还请通融一二,不然,你就是进去和主持商量也行。”
身为王妃却如此平易近人,那女尼终于下定决心,她赔笑说了一句请稍等,就匆匆进了寺内。而张耀陪着玉奴等在外头,一面命随从把守好各处,一面低声嗔道:“我知道王妃是觉得薛氏可怜,可皇家之中,有几个人不可怜?你这时候来看她,不但招人眼,而且说不定会惹来什么别的麻烦。”
“可我真的想见见她。”玉奴无意识地扭着衣角,随即轻轻咬了咬嘴唇,“因为是她让我明白了,倘若我真的听三姊他们的话,不但害自己,而且还会连同家人一块害了。她虽然是我的嫂子,可我一直都没能和她说上几句话。”
张耀唯有暗自叹息。可是,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都没有阻止玉奴到这来,她也不好说什么。又过了片刻,刚刚那女尼引了一个老尼出来,对方极其恭敬地行过礼后,却是终于同意了带她们进去见人。即便知道薛氏应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张耀还是不敢马虎,留了随从在外等候,自己亲自陪侍在玉奴的旁边。等到来到一座看似最寻常的小院,看到那个正在捶打衣服的身影时,张耀顿时瞳孔猛然一缩,看向那领路老尼的眼神顿时流露出一丝寒光。
薛氏终究曾经是太子妃,这甘露尼寺竟敢如此作践她?
玉奴也露出了一丝怒色,回过头来的老尼见这主从二人如此光景,便低声说道:“都是惠明自己说的,一应起居自己亲自料理。贫尼先行告退了。”
尽管那老尼如此说,玉奴却仍有些难以相信。她松开了刚刚抓着张耀的手,从前头绕到了薛氏跟前,见其尼帽之下青丝尽去,她不禁失声叫道:“二嫂。”
薛氏早就听到了动静,可抬起头来认出是玉奴,她不禁大为吃惊。因为李瑛的缘故,她和武惠妃那些儿女素来极其疏远,更不要说玉奴这个寿王妃了。想当初听说武惠妃故世,追封贞顺皇后,她一度绝望到了极点,可东宫终于迎来了新主,却不是寿王李瑁,而是忠王李玙,她还感到快意非常,可等到渐渐品出了其中滋味之后,她那颗心复又冰冷了下来。
无论她的丈夫李瑛,抑或是武惠妃,寿王李瑁,不过全都是那位至尊手中可以随便丢弃的棋子而已!
“我已经遁入空门了,当不起王妃这一声二嫂。”薛氏深深吸了一口气,容色复又转为冷淡,“王妃今日来见我有何见教?”
来之前,玉奴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对薛氏说,包括安慰她不要牵挂李瑛,不要担心子女,庆王和庆王妃把人照顾得很好,可如今话到嘴边,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在薛氏的目光直视下,她竟有一种落荒而逃的冲动,好一会儿方才低声说道:“我和二嫂的妯娌缘分,大概也只到此为止。还请二嫂在甘露尼寺自己保重,留得有用之身,说不定将来还能和太子……不,还能和他团聚。”
见玉奴说到这里就匆匆转身掩面往外走,张耀连忙打算去追,可脚下才走了一步,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薛氏的声音。
“我和寿王妃这还是第一次面对面说话,听她的口气,她对别的女人梦寐以求的王妃尊位并无眷恋,是不是?”
张耀转头看了薛氏一眼,却默然不语地欠身行礼,就这么径直走了。薛氏也没指望对方会真正回答自己的话,痴痴望着那两个人的背影,突然苦笑了起来。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之前武惠妃让寿王李瑁纳了杨氏为妃,其实是费尽心机一场空。天子并不是打定主意要废立东宫,不是为了寿王,而是因为东宫已长,故而心怀疑忌,而杨氏恐怕也压根不认为成为寿王妃是多大的荣宠。而当初李瑛的顾忌,也完全就顾忌错了,玉奴身后的每一个人,恐怕都根本就不曾想过染指东宫宝座。
出了甘露尼寺,玉奴就一头钻上了牛车,随即按着胸口深深吸气,竭力想要稳住心头那种震荡的情绪。她很小就因为王毛仲的恶意,而入了玉真公主门下为女冠,一直认为出家就是这种光景,可如今看到薛氏那枯槁的形貌,她方才生出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恐慌。直到张耀也上了牛车,将她揽在怀中低声安慰着,她方才低声说道:“张娘子,是不是倘若我当年不嫁给寿王,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了?”
张耀知道是因为这一年多来接连不断的各种事变,给了玉奴太多的刺激。尽管她可以用轻松的语气转移话题,但思来想去,她还是轻描淡写地答道:“王妃想得太多了,没有你,寿王妃也会有别人当,已故贞顺皇后的野心,才是造就这一切悲剧的根源。总而言之别多想了,二位贵主应该都已经出城了。”
玉奴轻轻点了点头,心中却依旧挥之不去薛氏那张脸。牛车从十字小街上了十字大街,接着又出了胜业坊的大门,随着四面八方的人声渐渐朝自己汇聚了过来,嘈杂赶走了孤寂,她正觉得心绪转好,突然被就只听得迎面传来了一声叱喝,紧跟着就是一阵骚乱。正当她惊愕之际,牛车的车门猛然被人一把拉开。
“何人如此放肆!”张耀又惊又怒,一把将玉奴护在身后,随即伸手在腰间一抹,右手顿时多出了一把尺许长的短剑。然而,当看清楚车前的那张脸正是杨玉瑶时,她顿时又头痛了起来,当下冲着围上来的随从怒道,“尔等身为护卫,就是这么扈从主人的?”
那些护卫对于男人自然会警惕十分,可是,杨玉瑶一个女人单枪匹马地迎面冲过来,他们又知道这是玉奴的嫡亲姊姊,谁也不敢真的伤着了她,投鼠忌器之下,只能任由其冲到了牛车前。此时此刻面对张耀的责备,他们顿时狼狈非常,谁都不敢吭声。
杨玉瑶却不在乎张耀这弦外之音,她高傲地抬起头,冷冷说道:“若不是用这办法,我还见不到王妃的人影呢!玉奴,我只问你一句话,当年阿爷在外为官,我们姊妹几个相依为命的情分,你全都忘了?”
见车内没人应声,杨玉瑶便提高了声音道:“你知道大姊为了你的事情,流过多少次眼泪,受过多少委屈?叔父婶娘和其他人,你不管就不管吧,可是我们这两个嫡亲姊姊,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惦记?你知不知道,现如今杨家已经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柄……”
“笑柄也是你们自己自找的!”张耀再也忍不住了,开口怒斥道,“趋炎附势的是你们,想要攀高枝就自己上,何必牵累姊妹?口口声声什么情意,还不是打算异日横行霸道耀武扬威,拿什么情意之类的借口哄人!”
第923章 九天之上炸雷响
多年以来,张耀一直为固安公主打理内外事务,虽为婢女,可执掌财计和生杀大权久了,等闲人哪会放在眼中。此刻,她陡然色变厉声呵斥,杨玉瑶猝不及防之下,忍不住退了两步,等意识到自己竟是在一介婢女面前露出怯色,顿时又羞又恼。她顾不得自己对玉真观中那两位贵主的忌惮,上前两步便举起右手往张耀脸上奋力掴去。可这一下还没打实,她的手腕就被人一把紧紧捏住,紧跟着眼前却是寒光一闪。
当那冰凉的剑尖一下子贴在了喉咙口时,杨玉瑶险些魂飞魄散。她伸手去打人的时候,怎么都没想到区区一个婢女竟敢如此对待自己,这会儿有心喝骂对方无礼,可却在那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注视中败下阵来,甚至连双腿都在瑟瑟发抖,至于手腕上传来的阵阵剧痛,她早就根本顾不得了。
“张娘子,不要!”玉奴终于回过神来,见张耀的短剑横在了杨玉瑶脖子上,她慌忙抓住了张耀那只捏着杨玉瑶手腕的手,苦苦哀求道,“三姊只是一时气急败坏说错了话……”
被玉奴这开口一说,杨玉瑶顿时又清醒来了下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道:“我哪里说错了话!你心中只有杜士仪这个师傅,只有玉真公主这位师尊,你哪里还记得咱们这些亲人!都是杨家血脉,难道我们还会害你不成,你就忍心让杨家子弟一个个仕途无成,我们姊妹一个个在夫家被人笑话?玉奴,你扪心自问,无论是你拜入杜士仪门下,还是玉真公主门下,后来嫁给寿王,杨家人求过你什么?”
玉奴只觉得脑际一阵晕眩,抓着张耀胳膊的手不知不觉放开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反问道:“那你们想要我怎么样?”
尽管张耀手中剑尖依旧直指自己的咽喉,可眼见玉奴这么问了一句话,杨玉瑶决定赌一赌张耀不敢真的伤害自己,便仰起头道:“当然是上书向陛下谢罪,然后回寿王宅!你是已经嫁为人妇的寿王妃,不再是女冠,没道理一直都呆在玉真观里!玉奴,你自己好好想想,你不可能靠着别人庇护过一辈子,陛下既然曾经很看重你这个寿王妃,那今后你也一样能够博得陛下的爱重,寿王的敬服,你难道还能一辈子道装穿到老?”
听到这一句句话,想到自己当初鼓足勇气对李隆基说的那番话,玉奴只觉得胸口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在她的亲人们眼中,她如今住在玉真观是因为惹怒了天子,被发配了,寿王李瑁不闻不问,于是让杨家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柄。可是,如果他们知道,寿王李瑁没能册封太子,也许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对李隆基倒出了那一番肺腑之言,他们是不是更加会暴跳如雷,甚至于觉得她是不肖之女?
张耀已是怒急,若非这是在大街上,尽管随从散开挡在四周,可已经有人在悄悄往这边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她真的想好好教训自以为是出言不逊的杨玉瑶。上书请罪?重回寿王宅?天知道杜士仪和固安公主想了多久,这才总算是把玉奴从东宫之争中摘出来,怎么可能再让她陷进去?可是,当她看见玉奴的表情变化时,她不觉心中一动,那股杀意竟是不知不觉就淡了。
也好,虽说玉奴原本就已经决定随同玉真公主去王屋山阳台观小住一段时间,然后借机死遁,有杨玉瑶这番话,正好让她下定决心!
“我明白了,三姊是想让我知错就改。”玉奴笑了笑,刚刚一直被张耀藏在身后的她,轻轻拨开了身前保护自己的人,坐直了身子,神情漠然,“可是,我没有错,所以不想上书谢罪,也不必上书谢罪!让三姊的苦心白费了,对不起;让杨家不能出一个太子妃,对不起。忘了告诉三姊,我刚刚从胜业坊甘露尼寺出来,才去见过了废太子妃,她也曾经是关中名门世家之女,东宫储妃,可现在却是零落成泥,想来杨家应该不会想落到薛家那种下场!”
她少有这样疾言厉色地说话,等一口气说完之后,她就扳着张耀的肩膀,低声说道:“张娘子,我们走,离开这儿!”
张耀知道玉奴这番话因为是气急了,故而有些口不择言,其中多有可以被人指摘的语病,可这会儿顾虑这么多也徒劳无益,她当即对左右护卫打了个眼色,见他们立时上来把杨玉瑶架走,她这才沉声说道:“日后若是再让这等人闯到车前,尔等就都可以去自尽谢罪了!快走,在这里耽误太久了!”
杨玉瑶被玉奴这劈头盖脸一番话说得整个人都懵了,直到看见这一行人径直离开,她方才陡然醒悟。一想到玉奴竟然把薛家和杨家相提并论,她不禁又气又急,可她哪敢这么大胆,只能在心里骂了一句短浅无知。这时候,她带来的两个男装婢女已经上了前来,却都是畏畏缩缩不敢开口。怒从心头起的她一时气不过,给了两人各一个响亮的耳光后,这才气咻咻地上了马。
她这个妹妹一贯最是心软,一贯最是照顾姊妹,就连对叔父杨玄珪杨玄璬,以及刻薄的婶娘,都素来恭敬有加,现如今竟然完全变了个样子!肯定都是……都是那个先后嫁给兄弟两代奚王,明明已经和人离婚,却还厚颜无耻自认为公主的固安公主教坏的!
虽说固安公主回长安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张耀和玉奴相处的时间也有限,可此时此刻,见其那一脸的伤心,她仍是不知不觉起了几分母性情怀,将其揽在怀中,却没有说话。牛车在长安城宽阔的大道上行走得极其平稳,原本还在抽噎的玉奴,眼下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甚至伏在她身上渐渐睡迷糊了。她不禁在心中暗叹,早知今日会有如此变故,就应该从毗邻胜业坊的春明门出城,而不该约定和玉真公主固安公主在城南的安化门会合出长安。
正当这一行人沿着春明大街一路西行,复又拐入安化门大街一路往南,渐渐可见高大巍峨的长安南城墙时,张耀突然敏锐地听到,身后仿佛有马蹄声疾驰而来。生怕又重蹈刚刚杨玉瑶大闹一场的覆辙,她立刻掀开窗帘对随从吩咐了几句。等到马蹄声渐近,后头早有随从迎了上去,心下稍安的她便轻轻拍着如同小猫似的趴在她腿上的玉奴,嘴角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出了这长安城,那时候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王妃,张娘子!”
听到车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叫唤,心情正疏畅的张耀顿时打了个激灵。她沉下脸探出头去,却发现自己派去后头拦截的那随从去而复返,而其身后,赫然跟着常常出入玉真观的高力士!情知这位天子驾前第一受信赖的内侍驾临,自然是无人敢拦,她当即便决定下车再说。可自己只是微微一动,刚刚哭累了迷迷糊糊睡过去的玉奴突然惊醒了过来。
“张娘子?”
“是高将军。你别急,我下去看看。”
张耀下了车后,到高力士马前屈膝行礼后,这才含笑问道:“不知高将军亲来,所为何事?”
“原本是去玉真观,可到了那我方才想起,二位贵主早就说好今日启程赴王屋山阳台观,故而我犹如没头苍蝇似的四处转了一圈,一直到这里方才追上了寿王妃。”
高力士说着便瞧向了车中。张耀生怕他觉得玉奴是托大不下车相见,连忙歉意地解释道:“实在是因为适才遇到了突发的事情,王妃心绪不佳,小憩了一会儿,眼下仪容不整,不敢立时当面见高将军。”
“无妨无妨。”高力士耳目何等众多,适才在胜业坊南门外,春明大街上的那一幕,他已经尽知。瞥了那辆牛车一眼,他便笑吟吟地说道,“其实,是大家得知寿王妃也要陪同二位贵主去王屋山,为已故昭成太后祈福,深嘉孝心,故而赐蜀锦十端,并宫婢两人随侍。”
此话一出,张耀登时心中凛然。这样的殊遇,也许是杨玉瑶和杨家人最想看到的,但绝不是她们这些人想看到的!天子所赐的蜀锦,自然是蜀地贡品中最上乘的,这也就罢了,糟糕就糟糕在那两个宫婢,有她们贴身跟着,她们要做的事情会多出多少麻烦来?
心里这么想,可张耀还只能满面春风地连声道谢。可是,让她更没有想到的是,素来不轻离天子身侧的高力士,接下来又说出了一句话。
“虽说之前大家允准了二位贵主和王妃一行人,前去王屋山阳台观清修一阵子,可今日早上细细一想,却又觉得不妥。王屋山毕竟在河洛,从长安东行,要过了潼关方才能够抵达。如今司马宗主已经去世,阳台观中不免寂寥,与其远道去王屋山,还不如去终南山,如此陛下也能有个说话的人。再者贵主在终南山有别馆玉华观,既清幽,距离长安又近。故而大家命我随行扈从,待送到了终南别馆再回返。”
天子不但赐物赐婢,而且突然改变了主意,只同意一行人去终南别馆暂居,而不是远行王屋山,甚至还令高力士护送,面对这样的变故,张耀终于觉察到了其中蹊跷。可是,别说高力士亲自来,就是换了个人来,这也是不容抗拒的,因此,她只能强笑称谢,随即歉意连声后又上了牛车。
“张娘子,高将军怎么会来?”尽管杨玉瑶才大闹了一场,可对于玉奴来说,高力士的出现方才是最让人措手不及的。她看到张耀那张阴霾重重的脸,突然咬了咬牙说,“如果真的不方便,就不要照先前的计划去做就是。横竖我都已经对三姊说了那样的话,寿王有我没我都一个样……”
张耀摇头叹了一口气。寿王也好,杨家人也好,全都无足轻重,如今的关键在于天子骤然改变的态度!
果然,在安化门和玉真公主固安公主一行人会合时,对于高力士的突然亲自相送,那两位也显然预计不足。于是,等到玉奴换乘了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那辆华美的牛车,张耀和霍清二人全都骑马卫护于前后,固安公主便神情郑重地说道:“高力士这一趟来,恐怕绝不是这么简单的。”
“我何尝不知道?他是阿兄身边最亲近的人,杨思勖功劳虽大,可要说体察圣意,和高力士就差得远了!”玉真公主心烦意乱地揉着太阳穴,低声说道,“之所以我和君礼商定选择了王屋山,还不是因为那里山高路远,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