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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错了,现在李林甫和高力士不比从前融洽,即便生性谨慎的牛仙客并不会去走宫中的宦官路线,但高力士自然而然就会为牛仙客多多美言几句。”
杜士仪并未明说李林甫和高力士不睦的缘由,紧跟着又解释道:“而牛仙客此人,事务之才更胜于军略,但并不代表他就真的一点不通军略。须知他当年从小吏一步步升至节度判官,也有军功的缘故!他节度河西期间,打过什么仗?没有!但这反而显出了他的老成持重。故而我的策略,他应该能够体谅,能够明白。至于其他各处,你去找吴天启,不要矜持,多送礼,分润到各处就行了,不要突出。”
并不是杜士仪信不过来圣严,相比身为宇文融女婿的张兴,来圣严没有显贵的姻亲,也没有什么在京城的人脉,旧主信安王李祎如今任怀州刺史,而且李祎在京师也交游极少。故而,来张二人之中,怎么都是当初随他在中书舍人任上,在两京逗留了一年多的张兴更适合担当进京陈奏的角色。
于是,张兴领命辞了妻子儿子,精选了牙兵十数人以及随从数人,又带上了杜士仪特意调给他的阿兹勒,一行人立刻日夜兼程赶往长安。阿兹勒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住驿馆的滋味。就只见驿长迎接,驿兵随侍,而那些驿馆的豪华,陈设之齐全,更是让他叹为观止。等到进入京畿道范围之内,他就发现,驿长不像最初那样殷勤,而是流露出了几分倨傲和矜持,他不禁有些不忿。
阿兹勒终究年纪还小,张兴为人又和气,最终他在路上歇息时,忍不住就问了这么一句,结果引来了张兴的哈哈大笑。
兴许同样是小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张兴倒也不计较阿兹勒的胡人身份。笑过之后,他就对这年轻的胡儿说:“如果是杜大帅亲自回京述职,这京畿道的驿路上的驿长自然必定毕恭毕敬,可我只是杜大帅麾下的判官,他当然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要知道,从这条道上进出京师的,有各州刺史,各镇节度使,还有众多番邦首领,高官不计其数,我一个节度判官算什么?记住,长安贵人多,谨慎些。”
长安贵人多是什么意思,等到阿兹勒真正进了长安城,他很快就完全明白了。
这是一座太过雄伟的城池,自小不是在颠沛流离,就是窝在中受降城拂云祠的阿兹勒,当平生第一次站在长安城下的时候,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异常渺小,不知不觉就生出了一种敬畏感。而宽敞笔直的街道,冠盖如云的车马,身着绫罗绸缎的行人,他每时每刻都目不暇接,当随着张兴来到一座看上去古朴有些年头的宅邸门前时,他甚至还在震撼之中。
张兴不比杜士仪从前都是回京述职,并没有不入私宅的规矩。他大多数时候都跟随杜士仪左右,在两京并没有私宅,这一次自然就还是和从前一样,打算暂时寄住在妻子的娘家宇文宅中。
他的妻兄宇文审当初也拜在杜士仪门下,回京科举进士及第后,原本也要守选三年,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隆基因为时间的推移,对死去多年的宇文融颇为追忆惋惜,竟是对其相当优厚,守选未满就先授集贤殿校书郎,如今已经赫然官居万年尉,一连两任全都是士人起家良选。
此刻宇文审自然不在家中,其母韦夫人对张兴这个女婿素来爱重,问明回京情由,得知是为了杜士仪交托的公事后,她便毫不迟疑地说道:“既如此,你赶紧沐浴更衣,洗去风尘之后,就先去办事吧。等大郎回来之后,立时就给你好好接风。”
“多谢岳母。我这次所带随从不少,还得烦请岳母安置。”
韦夫人自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随即就吩咐了仆人去负责安置众人。
而等到张兴换了一身行头出来后,却把大多数人都留在了家里,只点了阿兹勒并两名随从,先往大明宫投书,然后就往牛仙客家中门前送了禀帖。把公私两件最重要的事情给办完之后,他便悄悄约见吴天启,然后在抵达长安这第一天,就连着往最要紧的七八位官员处都送了一遍礼,连李林甫家中都没落下。
而等到张兴傍晚时分回到宇文宅的时候,就得知牛宅已经让人送来了回文,道是牛仙客明日休沐,有空见他。如此高效率的回复,张兴却不觉意外。毕竟,谁都知道政事堂二位宰相之中,李林甫才是真正大权独揽的一个,牛仙客不过是一个陪衬人而已。
这时分宇文审也已经从万年县廨回来,郎舅二人见面,自然有的是话好说。两人一个寒门孤儿,一个世家子弟,如今却一个为节度判官,一方上佐,一个为万年尉,仕途却刚刚起步,可一在外一留京,十年后如何却谁都说不好。所以,年长宇文审五六岁的张兴更多的时候都在虚心聆听。当宇文审说到如今那几位正当贵幸的大臣时,张兴突然插嘴问了一句。
“内兄是说,李林甫对御史大夫李适之也好,对知太府出纳的杨慎矜也好,全都是曲意结交,礼遇有加?”
第936章 贵戚将相
当年父亲连续左迁,最后更是流放岭南恶处的时候,宇文审遍尝人情冷暖,迅速成长了起来。而听从母亲韦夫人的建议,拜入杜士仪门下,他除却学习了经史文章之外,更多的则是学到了一种为人处事的人生态度。故而进士及第,入仕为官后,本就年纪比一般新进士大的他表现得很是出色,两次见到天子时,也是不慌不忙从容不迫,从而给李隆基留下了深刻印象。
故而,李林甫不管是否还记着当年宇文融的引荐之恩,不管是否忌惮宇文审出自杜士仪门下,也不得不好好提携一下这个旧友之子。所以,宇文审的仕途之路才会这么平顺。而他也一如大多数世家子弟那般精通处事,拜为万年尉时还特意去拜谢了举荐自己的李林甫,故而外人都觉得他和李林甫关系不错。
所以,他刚刚才能告知张兴这么多关于李林甫的消息。此刻听其问到李适之杨慎矜等人,他就哂然一笑道:“李林甫这个人,陛下喜欢谁,他就喜欢谁;陛下不喜欢谁,他就不喜欢谁。所以,他和李适之杨慎矜等人交往,不过是因为要做给陛下看,只可惜那几位却看不出来,还以为真的是独秉大权的李相国都很敬重他们。”
张兴顿时点头附和道:“内兄所言极是。旁观者清,只不过就算有旁观者提醒他们,他们也未必醒悟。”
“不但是李适之杨慎矜,最可笑的是太子内兄韦坚。因为娶的是楚国公姜皎的女儿,也就是嗣楚国公姜度的阿姊,竟然也和李林甫打得火热,仿佛以为如此就可保住太子的东宫之位。李林甫倒还真的是接纳了他,可还是常常命人送东西去寿王宅中,仿佛不改初衷。”宇文审说到这里,一时间就想起父亲在世时,通过李林甫和武惠妃牵上的线。
那七八年间,父亲一路青云直上,从一介县丞扶摇直上入政事堂拜相,一直认为宫内有武惠妃为援,高力士说话,定然会永保荣华富贵,可真正出事之后,竭力说话而又暗中保护的,竟是只有一个杜士仪!
而张兴想到的却是,李林甫要是真改了初衷,这宰相也就当到头了!若不是想着能靠宰相制衡东宫太子,省得自己时时刻刻都要分神盯着,只凭着武惠妃和李林甫的关系,李林甫如何还能在政事堂如此安稳?
这一晚给张兴的接风宴,原本只有宇文家的人,可张兴身为一介寒士,却为宇文家的佳婿,又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的心腹,故而也有耳目灵通的人闻讯而来,来者不是别人,却是太子妃韦氏的兄长韦坚。京兆韦氏分支众多,宇文家虽是两代和韦氏联姻,却和韦坚并非一房,平日相交也不算多。可韦坚为人长袖善舞,如今又身为长安令,在京畿之地为一方主司,妙语连珠之处,其不请自来的尴尬被他消解得干干净净。
而他来得晚,这时节满城夜禁,坊门关闭,宇文审就算再不欢迎这个客人,也只能留宿其一夜。而张兴却借口旅途劳累,谢绝了秉烛夜谈的邀约,早早就睡下了。夜半时分,他突然听到外头有异声,顿时一骨碌坐起身来,可没多久,他就发觉有人窸窸窣窣摸进了自己的寝室,却是出声唤道:“张判官。”
听出是阿兹勒的声音,张兴却依旧没有放松警惕,而是沉声问道:“夤夜见我何事?”
“张判官,有人摸到你这来了。”
这样一句话实在非同小可,张兴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他定了定神,向黑暗中那个少年招了招手,等人来到自己跟前,他才压低了声音问道:“可看清楚了?一共几个人?现在何处?”
阿兹勒轻声答道:“一共是两个人,鬼鬼祟祟地接近之后,被我投石吓跑了,我本想追出去,可生怕张判官这里没人知会,就放过了他们。”
“很好,京畿重地,不要贸然行事。”张兴微微点头之后,随即方才想到,因为自己此行是为了向天子禀报杜士仪对突厥的战略计划,是机密,但并非极密,而且因为客居宇文家,所以即便他带来的随从和牙兵都是杜士仪精挑细选出来的,也都安置在他处,只有阿兹勒根据杜士仪的吩咐一直在他身边。
“这样,你晚上辛苦些,就睡在我床前,外头的事情不要理会。明日我会禀报岳母和二位内兄。”
话虽如此,张兴却不太相信宇文家有人会这般偷鸡摸狗,那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干出这种事的可能性更大些。可是,韦坚好歹是太子妃的嫡亲兄长,又担任长安令要职,要试探他尽可另找机会,何必非得来这么一出,这不是败坏名声么?
想不通的事情就暂时不想,张兴嘱咐阿兹勒在床前值夜,接下来倒是一夜好睡。等到天明他起床的时候,便得知韦坚已经赶去上早朝了——身为京官兼常朝官就是如此,每天日日天没亮就上早朝,怪不得杜士仪视此为畏途,打心眼里都不愿意为京官。
因为代杜士仪投书,希望能谒见天子的事还没答复,他便掐准时间,辰正时分方才来到了侍中牛仙客的宅邸。正如牛仙客这个宰相在朝中犹如隐形人一样,他的宅邸也完全不像是一个宰相级高官的府邸,尽管门前列戟,宅邸庄严,但却掩不住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光景,就连守门人也显得百无聊赖。
倒也不是没人想过走牛仙客的门路,但牛仙客对外的态度极其鲜明,他这个宰相是奉旨办事,闲事免谈!
故而,张兴只带着阿兹勒一个随从进入了牛宅后,就发现自己竟是成了被人围观的人。牛家用的仆役并不算多,训练也谈不上有素,就只见他走到哪里,那些仆从的目光就跟到哪里,一个个都眼神中都流露出了深深的好奇和打探,以至于阿兹勒都觉得浑身不舒服,暗自犯嘀咕。
这是把他们当成什么珍稀玩意了吗?
等踏入牛仙客的书房,把众多窥伺的目光隔绝在外,又知道阿兹勒必定会好好尽到看守的职责,张兴才松了一口气。他恭敬有礼地见过牛仙客后,还来不及开口,就只听牛仙客开口说道:“当初我在河西节度使任上,和你打过几次交道,只没想到陇右黑书记变成了朔方黑判官。张判官能力卓著,杜大帅真是提携的妙人。”
牛仙客竟然会打趣自己两句,这有多难得,只要熟悉牛仙客的人立刻就会有体会,张兴也自然觉得意外。可是,这至少是一种亲善的态度,他当即谦逊了几句,继而又恭维了一番牛仙客在河西时的军功政绩,最后方才拐上正题道:“牛相国,我此次奉杜大帅之命回京谒见陛下,其实是为了漠北突厥内乱之事而来。相国不比那些并无出镇一方经验的朝中高官,所以杜大帅嘱咐我在陛下接见之前,先行谒见相国。”
先是牛相国,然后省略姓氏只说相国,这其中拉近关系的妙处,牛仙客当然体会到了。他不用猜都知道,杜士仪和李林甫关系交恶,张兴肯定不会先去见李林甫,可如此军略大事先来找自己商量,必定非同小可。于是他也顾不上自己在朝一直都事事落在李林甫后头,处理政事中规中矩,立刻详问情由。
等到张兴将如今突厥内乱的最新进展,以及仆固怀恩的父亲乙李啜拔得到同罗部酋长阿布思投书,杜士仪竟然建议其参与突厥内乱之事后,牛仙客终于勃然色变。他一面暗叹杜士仪的大胆,一面嘀咕这样的事杜士仪竟然也敢拿到台面上来对天子禀明,好一会儿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杜大帅的胆大包天,我不是第一次领教,可每次听到还是觉得匪夷所思。此事若不成,异日乙李啜拔将会领漠北仆固部来投,而若是成了,突厥也必定四分五裂,灭国指日可待。而且,河陇正和吐蕃打得如火如荼,而剑南道才刚经历大败,幽州张大帅虽说对契丹连场胜仗,灭国却是谈不上,杜大帅若真的不费多少兵卒而建下大功,确实是心思缜密。”
说到这里,牛仙客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最终点头道:“倘若陛下真的以此事征询于我,我会为杜大帅这番计划说话的。”
牛仙客如果答应的事,那就尽可放心,这是张兴在和牛仙客打过几次交道后得出的经验。因此,他大为高兴地拜谢过后,正要告辞时,就只听牛仙客突然问道:“张判官是否听说过,幽州张守珪张大帅又打了胜仗?”
张守珪打胜仗不是奇事吧?他打败仗那才是奇闻!
张兴虽知道这位如今的大唐第一名将为人倨傲,甚至还对杜士仪有敌意,但与其没有半点交集,倒也佩服张守珪到哪里都是胜仗无数,至今未尝一败。于是,他顺势赞叹了一番张守珪的智勇双全,可却发现牛仙客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霾,心头顿时有些奇怪,等告辞出了牛家的时候,他方才仔细琢磨起了这个问题。
牛仙客从前是在河西,又没到过幽州,张守珪打胜仗也不会碍着牛仙客,这位侍中不是嫉贤妒能的人啊!
等到这一天傍晚,宫中派了内侍宣他明日入见,方才透露出一个高力士捎带出来的消息。
有人举告张守珪以败为胜,冒功请赏!
第937章 煽风点火
虽说得了消息,但张兴并不明白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高力士缘何多此一举,可是,等到他如愿得到天子召见,进入兴庆宫兴庆殿之后,他就明白了过来。因为,李隆基的第一句话竟不是问杜士仪遣他来京的具体事由,而是径直问了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之事。
“有人举告张守珪以败为胜,冒功请赏,你辅佐杜君礼多年,对此怎么看?”
张兴上一次有机会直面天子,还是在那一场宫中马球赛上,他代杜士仪下场,在光王李琚寿王李瑁尽皆同场的情况下,表现抢眼,李隆基差一点便赐了他官职。此后也就大多是随众面见,再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而这样被问到一件大事的看法,这却还是第一次。
好在昨天高力士透过这么一个信,他在一愣神过后假作仔细斟酌了一阵,随即就恭恭敬敬地说道:“陛下,臣并没有见过幽州张大帅,只听说过其几次三番大败契丹,功勋彪炳。如若是有人举告张大帅冒功,而且举告之人出自幽州军中,臣觉得,不论是为了张大帅的名声,还是为了表示朝廷对臣子的一视同仁,都应该派人前往严查。如是诬告,可以给张大帅一个公道;如是真的,那么,也应该秉公处置,以儆效尤。”
这番话四平八稳,但却没有涉及到对张守珪本人品行操守的评判,可谓颇为公正。果然,李隆基听了之后面色稍霁,微微颔首道:“此事幽州那边刚刚有人上奏,朕便听到耳边有人吹风,说什么朔方杜君礼和幽州张守珪不和,必定是他嫉妒张守珪频频胜仗,故而暗中诋毁。你是杜君礼心腹,所言却如此中肯,足可见有人居心叵测,离间朕的边镇节帅!”
直到这一刻,张兴方才明白,为何高力士要暗中知会自己此事,原来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都有人借此兴风作浪!倘若不是杜士仪和宫中一些阉宦的关系着实不错,这就被人算计了!
心中再暗恨,张兴也没有借此继续发挥,而是做足了虚怀若谷的态度,而后又提起十分精神,开始呈报杜士仪托付的大事。
大约是关系到北面大敌突厥的内乱和存亡,李隆基听得极其仔细,只有在同罗部首领阿布思劝仆固都督乙李啜拔北投的时候微微色变,等听到乙李啜拔主动上报杜士仪,杜士仪又以此定计的时候,他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听完全盘谋划之后,他微微沉吟了一会儿,就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了敲一旁的扶手。
“这么说,因为突厥内乱,左杀骨颉利败于朔方,已然先死,如今登利又诱杀了右杀伊勒啜,自领其众,朕想问,缘何之前左杀人选迟迟难产,登利和伊勒啜就没有趁机吞并骨颉利的牧场子民?”
“陛下神目如电,一眼就看出了蹊跷之处。”张兴很娴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