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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宝儿知道李隆基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东西,一定会兴趣十足,因此接下来便整整花费了两刻钟功夫,将自己见识过的种种奇诡风景和怪异习俗一一说了出来,他言辞幽默,妙语连珠,再加上没有别人初见天子时的战战兢兢,李隆基饶有兴致地边听边问,半点没有厌烦。直到天子意识到对方只说了游历,却没有提到如何辅佐乙李啜拔,方才把话题又转了回来。
而这一次,陈宝儿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道:“臣之所以会去辅佐仆固部的归义王,是因为正好经过朔方时去见杜师。正值杜师送了归义王北归,忧心于归义王虽居住夏州已久,早已归化,可漠北情势瞬息万变,很可能徒劳无功,所以便希望我能前往辅佐……”
他轻描淡写地把自己主动请缨未果后先斩后奏,改成了杜士仪的先见之明,而后对乙李啜拔北归后压服仆固部那些贵族的经过也只是一笔带过,却着重强调了颉跌伊施可汗阿史那施和乌苏米施可汗乌苏特勤相争之中,杜士仪从中用间的种种经过。
这样的详略分明显得有些刻意,李隆基自然听得出来,当即笑问道:“就算杜君礼乃是你的师长,你这吹捧不嫌太过?”
陈宝儿顿时露出了尴尬之色,赧颜谢罪道:“臣出身乡野,若无杜师,不过是粗鄙村夫,因此不由自主便为杜师美言了起来,还请陛下宽宥。”
第一次单独面君,李隆基正诧异于陈宝儿太过从容,此刻不禁笑了起来:“那你在朕面前侃侃而谈,也是杜君礼教你的?”
“不不不,杜师行前还再三吩咐臣要懂得敬畏!”陈宝儿露出了更惶恐的表情,脸色都有些微微白了,“但臣在化外蛮夷中呆得有些久了,见多了夷狄小王,言行举止百无禁忌,适才说得一时兴起,竟是忘了陛下之尊,非夷狄小王可以匹敌,刚刚如果说错了什么,陛下还请饶恕臣失礼。”
刚刚陈宝儿在谈天说地时,确实有些放肆之处,此刻见其惶恐失礼,李隆基便释然了。不管如何都是第一次见君父的外臣,一心一意只想着为杜士仪说话,言谈间忘却面对的是至尊,他也无意过分苛责。而且,适才他从对方的言语中见证了大唐天地之广阔,确实兴致盎然,心情极好。
“虽则安北大都护府如今不过草创,建城等等都尚在筹措,更不用说属官,可杜君礼骤然直擢你为长史,于朝中上下看来,难免就要一片哗然了。半个月后,正是制科智谋将帅科,你可一试身手。”
陈宝儿虽然意外,但还是立刻连声谢恩。等到退出兴庆宫,重重打赏了领路的内侍,他在舒了一口气的同时,方才庆幸自己有心犯的这点过错。
他的出身实在太过卑微,不是那些家学渊源的世家子弟,也不是几代仕宦的书香门第,这次应制科也是一样,尽力显示自己不同于其他人的特色即可,过犹不及。
出兴庆殿到兴庆宫金明门的路上,陈宝儿收获了无数瞩目。名不见经传的他在之前被直擢为安北大都护府司马的时候,就已经在长安小小出了点名,这次护送骨力裴罗到长安,大朝之后甚至被天子单独召见,这就更加引人注目了。对于这样的注目礼,即使他见惯了大风大浪,隐隐也觉得有些不那么舒服,可他总不能阻止别人关注自己,只能没事人似的。可是,踏出金明门的时候,他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嚷嚷了一声。
“大师兄!大师兄!”
听出是一个女声,陈宝儿顿时一愣,抬头就看到那边杜幼麟正在向自己招手,而出声叫人的,竟然是一个妙龄少女。他愣了一愣方才意识到那是自己没见过的杜士仪之女杜仙蕙,连忙快步迎上前去。到那姐弟俩面前时,他还没来得及发话,杜仙蕙便笑眯眯地向他行礼问好,随即不由分说地拉住了他的袖子,仿佛生怕他跑了似的。
“阿娘说了,今天大师兄可是大露脸了,所以吩咐给你设了接风洗尘宴!”
陈宝儿感觉到自己另一边袖子也被人拉了拉,不禁往侧里看去,却只见当初跟着杜广元和自己混过一个晚上的杜幼麟正在拼命朝着自己眨眼睛。意识到杜仙蕙的话里仿佛还有些什么名堂,他迷惑地挑了挑眉,不想杜仙蕙不由分说地叫了一声,一时四面护卫齐齐簇拥了上来。
“我对大师兄的那些将卒都说过了,你去拜见师娘天经地义,他们自然放心。好了,时候不早了,快走吧!”
陈宝儿万万没想到,这一日杜宅的接风宴,陪客不是别人,正是同样出身杜士仪门下的宇文审。然而,宇文审当初拜师,是因为其母韦夫人担心宇文融的仇敌依旧不放过他们母子,因而托庇于杜士仪门下,宇文审论年纪还比杜士仪要大两岁,入仕之后因为天子念宇文融旧情,李林甫又扶了一把,如今已经官居从六品侍御史。故而,听到宇文审也叫自己一声大师兄,他顿时有些坐不住了。
“不要不敢当,文申敬的是你孤身在北疆的胆色,敬的是你弃朔方幕府官不做,却去辅佐乙李啜拔的智勇。至于你此次祸乱回纥之功,纵使你的杜师在奏疏中不好提,你自己也不居功,可终究是一策倾国。”王容见陈宝儿似乎要出口谦逊,她便笑着说道,“文申,你这大师兄因为陛下金口玉言,半个月后就要和一大堆俊杰同应智谋将帅科,这科场的事他是半点不熟,你们杜师又不在,我只能拜托你了。”
陈宝儿这才明白,今日王容请了宇文审来做陪客的真正缘由,心底不禁感激涕零。宇文审虽混迹官场,性子却又和父亲宇文融截然不同,是个颇为正派的人,师出同门的两人渐渐熟稔,言谈也就不那么拘束了起来。杜幼麟则是静静坐在旁边,大多数时候都不插嘴,只是细细听着两人的谈话。只是当杜仙蕙悄然退席时,他才无奈地皱了皱眉。
直到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一声轻笑,刚刚一直在向宇文审请教科场之道的陈宝儿方才陡然惊醒了过来。见王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席,杜仙蕙也不在,只有杜幼麟还留着,他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人,原本有些愧疚,可紧跟着便发现刚刚那笑声仿佛是传自那边门帘之后。想到竟是有人在偷窥自己,他不禁越发迷茫,紧跟着就听到叽叽喳喳的低语声,窸窸窣窣的走路声,显然是人渐渐离开了,他就看到宇文审对自己无奈地笑了一声。
“季珍,当年我内弟张奇骏亦是三十方婚,你如今竟也是拖到了这样的年纪。杜师心里肯定也是着急了,这才托付了师娘,小师妹知道了,少不得自告奋勇帮你张罗。你也不必太挂心,我也会帮你留意的。”
敢情刚刚那是……别人在相看自己么?
陈宝儿看到杜幼麟有些尴尬地叹了一口气,这才明白之前小师弟缘何拉自己的袖子提醒自己,一时不禁哭笑不得,可随即就不禁五味杂陈。
虽说他是家中季子,双亲不指望他延续香火,可拖到这样老大不小,确实是让长辈们担心了。
就在这时候,杜幼麟突然凑了过来,扒着他的耳朵低声咕哝道:“大师兄,阿娘之前说,早已经让人去接你的爷娘兄弟们进京和你团聚,所以在这之前,你一定得把婚事定下来!”
第1001章 利诱韦坚
天子钦点了杜士仪一手拔擢的首徒,安北大都护府司马陈季珍参加智谋将帅科,这自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得长安上下无数人议论纷纷。然而,紧跟着传出的一个消息,却是王容心切于他的婚事,命女儿杜仙蕙从中帮忙撮合,甚至引了几位未嫁千金在家中相看。这放在平常只不过是别人家的家事,可因为杜士仪如今虽在北疆,却因为建安北牙帐城之事,依旧在朝中保有足够的关注度,恰是炙手可热,因而这样一件事自是又引来了众多关注。
而且,随着陈宝儿家世的曝光,人人都知道他出自蜀地乡野,寒微至极,因此长安公卿世家之中,对此嗤之以鼻的占了大多数。时人重进士,陈宝儿又不是进士出身,三十出头方才入仕为官,却还是身为师长的杜士仪亲自拔擢,即便品级听上去极高,可那不是因为漠北少有人愿意去吗?
对于这么一场轩然大波,王容心知肚明其中还有别人的炒作。因而,见陈宝儿阔别多年回到长安却很少去外头,只在杜宅书斋中预备即将到来的制科,她自是也有些内疚。这一日午后,她亲自来到了书斋门口,同门前的干将耳语两句后,便进了门去。
“师娘?”
“我还担心外间流言蜚语,你没法静得下心。”
“流言蜚语而已,我从前在北疆冒称阿史德氏时,这种质疑也听得多了,师娘不用介怀。”
见陈宝儿起身相迎,笑得自然,王容暗叹一声,拉了他到一旁坐下之后,这才低声说道:“我也知道,齐大非偶,如张奇骏当年和宇文氏的婚姻,原是在宇文家落魄,而他又声名鹊起之际,所以问题不大。可你如今起步就比张奇骏当年更高三分,所以格外不同。故而我虽授意蕙娘带了些千金来此相看,也只是为了做个样子。你不比张奇骏当初别无牵挂,孑然一人,娶的妻子要能够真心敬重你的父母和兄弟姊妹,这才最佳。”
尽管这些天出门很少,但陈宝儿身边也有几个精干人,外间的消息自不会真的尽数忽略。他一直觉得这风头刮得有些诡异,此刻王容一解释,他隐隐约约就有些明白了过来:“师娘的意思是说,如今不过是障眼法?”
“没错,文申说你的策论极佳,所以这一次制科不用担心,我才放心让人折腾了一下。这一次外间议论纷纷,至少很多人都记住了你的名字。而在别人关注你的时候,依照你那杜师的吩咐,该是时候腾出手来。否则,放任骨力裴罗安安稳稳呆在长安,回纥异日坐大,却不符合安北大都护府的利益。”
陈宝儿本就觉得,骨力裴罗此人乃是心腹大患,此刻王容如此一说,他立刻就专注了起来,半点没有在意,王容借着自己的事情为烟雾,暗中却行使别的策略。可他对于长安城这些达官显贵并不算熟悉,当即便虚心问道:“师娘打算怎么做?”
“骨力裴罗如今还住在四方馆,陛下在你之后,召见过他两次。他曾在陛下面前显露过高明的弓马之术,而且应对从容,又能说汉语,故而很多人都认为,他这个右威卫大将军说不定还会有用武之地。如果陛下被他蛊惑,真的重用他,那时候事情就不是普通的麻烦了。”
先是说明了骨力裴罗这些天的动向,王容才细细说道:“李林甫应该早已打听清楚了骨力裴罗此次来归的真相,再加上他一直奈何不得杜郎,应该会趁机笼络骨力裴罗,就如同他当年笼络白狼一样。要知道,骨力裴罗到他那里送了一份厚礼。毕竟,李林甫如今对各大边镇几乎都插不进手去,会从一个蕃臣入手是很自然的。”
“那么,是要在李家下手?”
王容微微摇头,随即淡淡地说道:“你知道,太子那位内兄韦坚,如今官拜何职?”
“水陆转运使,江淮租庸转运使,兼御史中丞,韦城男。”
听到陈宝儿对答如流,王容就笑着说道:“很多人都知道,御史中丞往往是拜相的通路之一,你说官当到这个份上,韦坚会不会生出非分之想?而李林甫又能否容得下此人?你既然备考已经差不多了,这两天就不要呆在家里,想来虽有人对你嗤之以鼻,但也会有人以为你全无根基,故而设法笼络。”
陈宝儿心领神会,当即应诺道:“师娘放心,我明白了。”
杜士仪的封爵是秦国公,王容妻凭夫贵,亦是封了晋国夫人,也不知道多少妇人羡慕她嫁得好。而那座沿着坊墙开门的杜宅,每日里进进出出的人都会受到额外关注。这一日大清早,当三五护卫簇拥着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从里头出来时,大道上立刻就有人张望端详了起来。
“喏,那位便是秦国公的首徒,这些天大家伙议论的陈司马了。”
“倒是确实风姿不凡,怎么也不像小门小户出身的。”
“什么小门小户,那根本就是蓬门荜户。听说他家祖上几代都是种田的……”
四周围那些审视挑剔的目光,陈宝儿仿佛浑然不觉。他如今亦是品官,不好随便入东西两市,可要出门去逛,他又觉得曲江那种龙蛇混杂的地方太过招眼,便索性只去大慈恩寺等寺观,观赏壁画题字。就当他一路走一路逛,一上午已经赏玩了两处寺观,来到了崇仁坊资圣寺,在寺门口欣赏着当年殷仲容亲手所题的匾额时,突然就只听一阵马蹄声。侧头一看,他就只见一行人鲜衣怒马往自己这边驰来,待到近前时,头前一人便笑了。
“原来是陈司马,今日倒是巧了。”见陈宝儿看着自己的目光似有些茫然,来人便爽朗地自我介绍道,“想来陈司马初至长安,不识得我。我便是韦坚。”
今天第一次出门,竟是韦坚第一个前来接触,陈宝儿不禁暗自哂然,旋即下马施礼。韦坚却也不托大,连忙一跃跳下马背,竟是上前双手将他搀扶了起来:“早闻杜大帅知人善任,那天在勤政务本楼上一见陈司马便觉得风仪宛然,今日近看,更觉神清气爽。既然陈司马也是来游这资圣寺,何妨同行?”
陈宝儿先是辞谢了两句,这才不得已似的答应了。资圣寺本是赵国公长孙无忌的宅邸,而后为了给长孙皇后追福,舍宅立寺,虽然曾经被火焚毁,可又得百姓捐资百万重新营造,故而信众极多。陈宝儿和韦坚两人微服走在其中,却不往那些香烟缭绕的地方去,只看那些碑刻以及题字和壁画处,却也不觉得嘈杂。起初,韦坚只是探问陈宝儿的一些经历,渐渐就拐上了近来热议的婚姻之事。
听陈宝儿对这个话题始终含含糊糊,韦坚便慨然说道:“男子汉大丈夫,立业已成,却无家室,这怎么成?我有幼女昳丽无双,然则出嫁后不久便迭遭变故,如今孀居在家,不过双十年华。陈司马大好男儿,何不娶之?”
这样**裸的许婚,陈宝儿不禁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也不明着答应或拒绝,而是婉辞道:“师母早已命人接我父母兄弟等进京,婚姻大事,当长者做主,况且我不过一介寒门子,何敢匹配韦氏娘子?”
韦坚只是先提一提,并不急着立时三刻把事情办下来,因而便哈哈大笑道:“门当户对之说,也只是庸者苦苦守着不放,陈司马大好男儿,何必拘泥于此?也罢,等你今岁制科之后再说。倒是今日我见你一路心不在焉,莫非有什么难解之事?”
“倒也谈不上难解,我此次护送回纥旧主骨力裴罗进京,此虽为陛下欣悦的喜事,可骨力裴罗此人,老奸巨猾,野心勃勃。据我所知,他给宫中不少内侍都送了礼,而后又送了一份厚礼给李相国,昨日又亲自往谒李宅。如今漠北初平,我只担心此人在京交接权贵,以至于节外生枝。听说,陛下甚至有意让其操练蕃军。”
韦坚对骨力裴罗原本并不重视,只觉得天子对此人重重加恩,不过是为了********,标榜自身而已,即使骨力裴罗去拜访李林甫,他也没太放在心上。可陈宝儿对骨力裴罗这样的评价,甚至还透露出一个连他都不知道的消息,这就不由得让他郑重了起来。听到陈宝儿接下来细细叙述回纥立足漠北的打拼史,以及骨力裴罗的种种战功和手腕,他不禁眼神闪烁了起来。
要知道,李林甫交好的萧炅已经不在河陇任职,而是调回来任京兆尹,因此李林甫在边镇的影响力并不大,也只有一个安禄山,在禁军中更是毫无根基。可韦家比起李林甫就更寒酸了,迄今为止,他是凭着财计得到天子的信赖,可军中却始终没能****一丁点手去!如果这个在长安毫无根基,却狡诈多智的骨力裴罗能够借来一用……就算军中难以染指,说不定他能借此人打探李林甫虚实!
离开资圣寺和韦坚告别的时候,陈宝儿见对方虽说话说得大而漂亮,却没有具体的邀约,也再不提许嫁之事,显然已经转移了兴趣。于是,他又到另外一处道观随便转了一圈,立刻回返了杜宅。在见到王容之后,他详详细细把韦坚今日见面的言行举止复述了一遍,继而便问道:“师娘,接下来要如何做?”
王容嘴角一翘,笑吟吟地说道:“本以为韦坚未必这么猴急,可既然他已经见过了你,接下来就不用你出面了。你抽空去拜访一下吏部韦侍郎,他和韦坚虽说同姓,却出自郧公房,是一位名士。再有便是如今任太乐令的王摩诘,有他二人的默许,你将受益无穷。”
第1002章 得陇望蜀
韦陟、王维,皆为名噪长安的名士,也是前辈,陈宝儿依照王容的话分别前去拜谒,在每家全都逗留了半个多时辰。这两人一个和杜士仪同年韦礼为至亲,一个是杜士仪旧友,再加上陈宝儿虽出身寒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