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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帅,是否让下头预备一下,好好庆祝?”
听到陈宝儿也来这一套,杜士仪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广元一不是安北牙帐城的属将,二又不在此处,如今为了一封家书大肆庆祝,满城文武不得莫名其妙?好了,把你们俩的媳妇孩子都带来,还有怀恩和光弼,今晚摆一桌家宴就是了!”
这一夜的安北大都护府中,一桌家宴众人围坐,其乐融融仿若一家。而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连云堡中,第一批撤回来的杜广元也受到了监军边令诚的热情款待。进军小勃律的这一段路异常艰险,有时候甚至能够看到人马就这么从小路上滑下山坡摔死,边令诚一个从长安来的监军,哪里受过这样的苦?要不是得到高仙芝厚厚的贿赂,许诺此战必胜,他只要敢跟着来,回朝之后立刻就能和高力士黎敬仁这些权阉平起平坐,他哪会遭这份罪!
所以,闪电战拿下连云堡后,高仙芝还要继续往前,眼看道路越来越艰险,还很可能要面对吐蕃援军,边令诚就立刻从善如流地答应了高仙芝请自己留守连云堡的请求。他万万没想到,高仙芝竟然在接下来还能够一路高歌猛进,最终把小勃律的君臣一堆人全都一锅端了!
“杜小将军这次功劳也立得不小,回头陛下定有封赏。”边令诚满脸堆笑,这当然不是因为杜广元是炙手可热的两镇节帅杜士仪的嫡长子,而是因为高仙芝曾经用杜广元的名义给他送了一笔厚礼,故而他方才对其另眼看待。
“我只是一路跟着副帅,谈不上什么功勋。”
杜广元说这话的时候,半点没有谦逊的意思。事实上,他对高仙芝速战速决的作风,真真假假的手段异常敬服。他算是见惯了名将的人,即便不算上父亲,王忠嗣、郭子仪、仆固怀恩……人人都是智勇兼备。初见高仙芝时,他还觉得对方长得儒雅,可谁曾想打起仗时高仙芝却身先士卒勇猛无匹,让他大为咂舌。此时此刻,想到父亲之前对自己的吩咐,他就对边令诚试探道:“副帅这次打了这样的胜仗,不知道是否有可能取夫蒙大帅而代之?”
边令诚到底在宫中浸淫多年,此刻听到杜广元如此直截了当,他顿时笑道:“小将军,这种事你也就能在我面前直说,若是别人传到夫蒙灵察那里,他管你是不是杜大帅的儿子,一刀就砍了你!不过,这样的大胜,陛下当然不会不赏,至于怎么赏,当然就是四镇节度使之位了。”
杜广元知道边令诚不好打交道,故意装得心无城府,此刻听到这样的承诺,他不禁高兴得什么似的。当高仙芝中军亦是班师回到连云堡,他亲自去见时,便将边令诚的承诺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虽则心中高兴,可高仙芝还是唤了其上前,如同教训自己子侄似的低声说道:“你叔父杜黯之托我好好照顾你,还说你素来直肠子,我都教过你多少次了,还这么不谨慎!记住,回头到了龟兹镇的时候,务必对夫蒙灵察恭敬一些,别让人笑话我们轻狂!”
口中说恭敬,却直呼夫蒙灵察之名,在高仙芝的心中,何尝不是把安西四镇节度使视为了囊中之物?
第1051章 西域新主
尽管高仙芝对四镇节度使之位志在必得,踌躇满志,杜广元亦对完成父亲的吩咐信心满满,可是,当他们跋涉数千里班师回到了龟兹镇的时候,却不见半个来迎接的人。在路上,高仙芝就已经令随行的掌书记刘单草拟了一番词彩华茂的报捷奏疏,边令诚亲自挑出了一个信得过的宦官王廷芳,竟是越过了夫蒙灵察,往长安送奏疏。毕竟,这也是边令诚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大肆表功。可如今看到城外一片寥落景象,高仙芝就知道情况有些不妙了。
他勒马停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命人唤了杜广元过来,等这员二十出头的小将来到自己身侧,他就压低了声音道:“你速去一趟庭州。”
杜广元顿时有些迷茫:“副帅,这时候去庭州干什么?”
“看这样子,我私自派使节去长安报捷的消息,应该已经走漏了。夫蒙灵察的脾性我最清楚,一怒上来,恐怕根本不会管你是谁。你就说是领我的军命前去庭州,找北庭节度使李大帅商议大事,没我的消息千万别回来。”
杜广元登时大惊失色,差点没直接问出声,高仙芝如今可是安西副大都护,四镇节度副使,都知兵马使,而他也是有名有号的先锋使,难不成真的如边令诚所说,夫蒙灵察还敢一刀砍了他们?可是,在高仙芝那凝重的脸色下,他又不敢多问,只能咬咬牙答应了,只带着百余亲兵赶往庭州。
从小勃律班师回来,一路翻山越岭,虽是凯旋,却也足以累死人,如今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庭州,心中更是既忧且惧,当最终赶到庭州城下的时候,杜广元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到了北庭节度使府前,他翻身下马后便是一个趔趄,幸好一个亲兵眼疾手快搀扶了他一把。门前的牙兵须臾就通报了进去,不消一会儿,竟是北庭节度判官杜黯之亲自迎了出来。
“广元?不是说征讨小勃律大获全胜,这时候你不在龟兹镇,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大庭广众之下,杜广元哪敢说高仙芝是因为生怕出了什么万一,于是把他差遣了过来,只能含含糊糊地说有要事。直到和杜黯之一路入内,眼见四下近处再无外人,他方才飞快地将一应情形原原本本说了出来,末了便忧心忡忡地说道:“二十一叔,副帅可是一口气收复了小勃律,这样的大功,夫蒙大帅难道真的会因为嫉贤妒能害了他?”
杜黯之没想到杜广元此来庭州竟是为了这么一件事。他在龟兹镇和高仙芝相交多年,对于其人秉性自是一清二楚,今次高仙芝说是为了以防万一保全杜广元,其实也耍了个滑头,想让庭州这边将此事如实上奏。倘若天子知道高仙芝收复了小勃律,却反而被夫蒙灵察容不下,再加上宦官们到李隆基那儿吹吹耳边风,高仙芝必然能够取夫蒙灵察而代之。至于李林甫,被杨慎矜和王鉷的案子一绊住,哪还有工夫注意别的?
这些东西他本可藏在心里,可杜士仪对他与其说是兄长,还不如说是师长,故而他对杜广元这个侄儿也不吝提点。
当杜黯之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后,杜广元脸色异常古怪,好半天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没想到副帅也有那样的小心思。”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事实上,高仙芝已经是很能忍了,在夫蒙灵察那等张口就骂的主帅底下,能够如他这样唾面自干的将领,实在是少之又少。高仙芝当年就对我说过,倘若不是他挨骂的本事强,兴许还坐不上都知兵马使之位。”说到夫蒙灵察爱骂人这一点,杜黯之不禁嘿然冷笑。他当初从安西调任北庭的时候,夫蒙灵察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可终究不敢以军法治文官。可是,这样只知道逞自己一时之快,却让将卒心生怨言的主帅,怎可能长久?
夫蒙灵察当然不是无能之辈,只是太刚愎自用了!
他看出了杜广元的情绪微微有些低落,杜黯之便笑着说道:“好了,难得你来一趟,我带你去见李大帅和段副帅,还有来判官以及王使君段书记他们。你这次来得巧,这些当初曾经追随过你阿爷的旧人,正好荟萃一堂!”
要说杜士仪这些年历任各地,根基最深的地方是他经营十数年的朔方,然后就是他亲手建起的安北牙帐城。其次,便是他不动声色一步步布下棋子,在天下十节度中并不太起眼的北庭节度使府了。
杜广元被杜黯之引入李佺议事的书房时,就只见李佺、段广真、来瑱、王翰、段秀实五人对坐,见着他进来,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李佺便颔首笑道:“高仙芝真是好打算,把你这员小将送到我这里避难来了。放心,我到时候给你个能够交差的好任务,让你再小小建个功!”
杜广元连忙谦逊两句,又上前一一见过众人。他出生在云州,可离开那里时实在太小,王翰和段广真他都不甚熟悉,只有来瑱当年曾经一度在朔方节度使幕府中呆过几年,他与其还算熟识,至于段秀实,他就更熟悉不过了,简直如同兄弟。
在座的人大多都是他的长辈,他又不是北庭节度使府的属将,而且此来根本就没什么要紧的大事,故而索性按照辈分,对李佺称一声大父,对王翰段广真称一声叔叔,对来瑱则是称一声兄长,至于段秀实则是一口一个秀实阿兄,叫得众人满脸笑容。
而利用此次机会,高仙芝也演足了一场委屈小媳妇的戏。果然,一回去他就被夫蒙灵察大骂了一顿,夫蒙灵察甚至连私自奏捷,其罪当斩这种恐吓的话都说出来了,而后趋奉主帅的一众将领又在明里暗里对高仙芝般诋毁,他却始终忍气吞声一言不发。即便当夫蒙灵察因为杜广元逗留北庭久久不归,召了他去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怒骂之际,他也还是把罪责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险些挨了一顿军棍。
如此一幕一幕,边令诚渐渐看不下去了。当初高仙芝给他的好处,杜广元给他的好处,可以说他已经拿得手软了。他本就想趁着大捷给自己请功,于是连发三道奏疏到长安替高仙芝辩解,只说夫蒙灵察骄矜自负,不容部将占了功劳。毕竟,不论是在盖嘉运、田仁琬还是夫蒙灵察任上,小勃律始终是扎在西域的一根刺,扎在李隆基心头的一根刺,如今这根刺被高仙芝拔了,天子能不高兴?
果然,仅仅两个月后,眼看高仙芝在龟兹镇的处境岌岌可危之际,来自长安的一道制书从天而降。当得知天子召自己回朝,而由高仙芝升任四镇节度使的时候,夫蒙灵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西域经营多年,从疏勒镇守使而一路平步青云,这才有了今天,哪曾想如今竟会有被自己瞧不起的高丽奴取而代之的一天?
而比他更加惶惶难安的,则是还要在高仙芝手底下过日子的几个部将,当初一个个在夫蒙灵察面前诋毁其人,打算取而代之,如今转眼间别人却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这种滋味简直是让他们坐立不安。
随着天使一同回来的,正是在北庭节度使府奉李佺之命,助突骑施剿灭了一股莫贺达干余孽的杜广元。既然洞悉了高仙芝的用心,他对这位主帅的感觉就不那么单纯了。可毕竟这次多亏了高仙芝把他遣开,让他免受夫蒙灵察的羞辱磋磨,他心里也是感激的。重逢行礼之时,他便讷讷说道:“多谢大帅一片苦心。”
“虎父无犬子,我也是担心你年轻气盛忍不住气,万一和夫蒙灵察有所冲突,正好给了他借口,可没想到你跑到北庭,竟然还真去干了一桩大事。”高仙芝亲切如同待自家子侄一般,把杜广元扶了起来,这才笑道,“从出兵小勃律到班师回来,再到来往北庭,你也没好好歇一歇,赶紧回家去和你家娘子团聚,她本就身怀六甲,这下子肯定都等得花也谢了!”
听到这话,高仙芝身后的心腹部将们顿时发出了一阵善意的哄笑,杜广元却也没什么好害羞的,答应一声就立刻溜之大吉了。等到杜广元一走,高仙芝就没那么谈笑风生了,见夫蒙灵察以及与自己不和的程千里等人都已经走了,他便环视一眼这些即便最难的时候依旧不离不弃的部将们,沉声说道:“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不会忘了你们的功劳和情分。不过,我有一句话说在前头,夫蒙灵察虽说就要离任,可在这最后一段时间,大家都记得恭敬些!”
尽管大多数人都不理解高仙芝受了这么多闲气,竟然还能如此大度,可主帅都发了话,众人顿时轰然应喏。等到他们全都散去,站在这偌大的节堂中,高仙芝不禁百感交集。
他起家就在西域,人生最精华的岁月也都耗费在这里,时至今日方才真正翻身做主,他等这一天,实在是等得都快发慌了!既然这么多年的闲气都忍了,对一个已经过气的夫蒙灵察恭恭敬敬又如何?别人只会称赞他的宽容大度,至于夫蒙灵察自己会如何诚惶诚恐,那可不关他的事!至于那些个和他不睦,背后使坏的麾下将领,他若真的一笑置之,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恐怕这些人反倒要不安了,还不如当面现开销!
连累杜广元替他担心一场,据说北庭节度使李佺还为他说了几句公道话,眼看就快要过年了,他这个新任节度使回京贺正旦,不妨就带上这个小将。杜士仪正好要带着漠北各部使臣回朝拜谒,父子俩也可团聚,这个顺手人情不做白不做!
第1052章 节度进京,群英荟萃
腊月十五,长安城里已经下了今冬不知道第几场雪,甚至城中军民都在暗地里犯嘀咕,是不是这一年来乱七八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杀的人实在是太多,这才以至于老天爷从腊月头里开始就没放过晴。但随着一拨拨各镇节度使的到来,人们的视线方才不知不觉从之前的杨慎矜和王鉷因私藏谶书以及图谋不轨的罪名被处死那桩惊天大案上移开,放到了这些封疆大吏身上。
各道各州送方贡的官员早在十一月头里就已经到了,但到节度使这一层,小则几个州,大则十几个州,全都在管辖范围之内,当然不可能这么早进京来。往年能够有两三位节度使一同进京,这就已经很不错了,可这一年先期抵达京城的,便有剑南道节度使章仇兼琼,北庭节度使李佺,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而这会儿明德门处旌旗招展,赫然又有谁归来,不但城门守卒翘首辨认,进出城的人们也纷纷扭头去看。
“是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安大帅。”
“敢情是那个安胖子。”
在河北道,除非是在私底下,绝对不会有人拿这三个字来戳安禄山的神经,可长安毕竟是天子脚下,纵使他在外再威风八面,却管不住长安百姓怎么看他说他。安禄山身兼两镇已久,算是名正言顺的河北王,可他的胃口并没有完全满足,河东和朔方在杜士仪手里,河西和陇右在王忠嗣手中,他早就垂涎已久了。甚至他还在半夜三更做过美梦,自己兼任六节度,威名席卷天下。
所以此时此刻,他并不在乎长安军民如何看自己。坐在自己那匹极其壮健的坐骑上,他腆胸凸肚左顾右盼颇为自得。就当他正预备入城之际,突然只听得身边传来了一个提醒声:“大帅,兼领朔方河东的杜大帅也到了,就在我们后头!”
说话的是侯希逸,尽管他这些年颇得安禄山信任,但要说安禄山最信赖的人,自始至终就是从前的阿史那崒干,现在的史思明。如若安禄山不入朝,必定会让史思明代行;而他若入朝,则必定留史思明坐镇。可除此之外,侯希逸的建言每每一语中的,也给他奉献了不少功劳,故而他始终高看其一眼。故而此刻他听到侯希逸这么说,也不往后看,而是立刻似笑非笑地问道:“依你之见,此刻我可该让路?”
“当然不,大帅又不是和他同时抵达,抑或是在路上相遇争道,而是先来后到,那么大帅就当不知道他来,昂首直入就罢了。毕竟,他是两镇节度使,大帅也是两镇节度使!”
听了侯希逸这话,安禄山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隐隐的怨气,想到侯希逸便是早年跟随杜士仪,最终没得到什么好下场的,他当然完全能够理解。所以,他笑着冲对方点了点头,随即就说道:“你这主意听着似乎没问题,可是我上次路遇杜大帅的夫人,便是人家给我让的路,现如今杜大帅还身兼同中书门下三品,那就是宰相,还带着大批漠北各番邦的使臣,我当然得谦逊些。侯希逸,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现如今可是我范阳节度使府的都知兵马使,何必纠结着过去那点恩怨?”
“大帅说的是。”
侯希逸状似凛然应命,可等到安禄山真的吩咐麾下亲兵让路,等到杜士仪一行人过来时,又亲自拨马上前去打招呼时,他故意落在原地不动,眼神却紧紧盯着杜士仪。当发现杜士仪仿佛却不过安禄山好意,先行入城时,冲着自己的方向微微颔首,他便也不露痕迹地眨了眨眼睛。
这么多年了,两人竟是不能见面,通书信也只能偷偷摸摸,就和做贼似的!
随同杜士仪抵达的,还有一大溜使臣,所以鸿胪寺的官员早就已经来了,只不过没想到两位节帅从东西两面几乎不分先后地抵达,他们也只有干瞪眼。所以,安禄山能够让路,他们也松了一口大气。
等到鸿胪寺的官员们接了使臣,负责去把人安置到四方馆后,杜士仪便带着亲兵到都亭驿中休息,以便宫中召唤。而他前脚刚到,安禄山后脚也抵达了此处。因为此前抵达的章仇兼琼、李佺和王忠嗣全都已经见过了天子,都已经归私宅去了,所以这偌大的都亭驿中,自然是他们两个品级最高。
刚刚在城外只是打了个照面,杜士仪还不得不承了安禄山一个人情,如今同在都亭驿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