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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4章 比死多口气
兴庆宫兴庆殿,裴宽也好,杜士仪也好,全都不是第一次来。裴宽虽则被李林甫压制多年,杨国忠上台也只是还没来得及对付他,可他有弟弟帮衬,杜士仪援手提点,一重重风浪全都侥幸躲过,始终在朝中屹立不倒,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子。杜士仪这些年出镇在外,每逢回京大多都会受到频频召见,来往此地亦是平常。然而,如今两人再度踏足此地,却是和从前面君的经历截然不同。
他们虽然还是臣子,但那位曾经至高无上的大唐天子,却已经不比往昔了!
此时此刻,杜士仪和裴宽在殿内看着御医给李隆基诊治,带着一队精锐兵马站在殿前院子里的姜度则是一脸似笑非笑,看着那些被驱赶出来齐集此处的内侍宫人们,眼看一个个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方才笑了一声,竖起了两根手指头。
今日朝会上发生的那一幕,随着双目紧闭昏死过去的李隆基被送回了这里,兴庆殿上下虽说未必知晓得通透,可大抵的情形还是能够想象得出来。历经了姜度两次大清洗之后,即便李隆基不遗余力笼络人心图为己用,但还是有很多人生出了畏惧之心,兢兢业业只做好分内事,不敢往天子面前凑,可总有那些抱着侥幸之心,只想着那是大唐天子,总不至于真的为臣子辖制。于是,当李隆基和裴宽杜士仪回来时,身后还跟着姜度,也不知道多少人白了脸。
“两次,数月之内,我姜四算是用了两次凌厉手段,没想到还有那么多人不听教训!让我说什么是好呢?”姜度突然声音一变,沉声喝道,“按照名单,给我把那些居心叵测之徒一个个全都提溜出来!哼,媚上欺下之辈,也想往上爬?”
眼见一群如狼似虎的将兵径直冲了过来,有人变了脸色想要抵抗一二,也有人更加低垂下了脑袋不敢抬头,后者的数量远比前者更多。当七八个人被反扭了胳膊押出人群时,既有求饶声,也有咒骂声,更多的是哭喊声。姜度却不耐烦听这些,使了个眼色之后,他的耳边立刻清净了下来。眼见得剩下的人无不噤若寒蝉,他便淡淡地说道:“不用我多啰嗦了,照老规矩办。”
等到那些昏死过去的家伙被架走了,他方才抬脚往兴庆殿走去,临上台阶时,他却头也不回地说:“事不过三,我也不想一再造杀孽,所以你们自己全都把眼睛,把心思放亮一些。陛下退位也就在这旬日之内了,要想安安稳稳过下去,就少动那些歪心思!”
殿外那一阵骤然传来的动静,内中裴宽听得一清二楚。他何尝不知道姜度又借此机会清洗了一遍兴庆殿中服侍的人,可他从前也不是没有婉转劝过,姜度却根本没有听的意思,反而振振有词拿出了当年父亲姜皎那场官司的旧事,挑明了自己这是杜绝宫中再有口舌之争而遗祸前朝。此时此刻,见几个御医手忙脚乱地围着天子忙活,李隆基却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他不禁对杜士仪轻声问道:“你之前说让群臣推选太子,这真不是开玩笑?”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岂会虚言?”杜士仪发现几个御医全都手上动作停滞了片刻,这才继续忙活了起来,他哪里不知道这是如今每一个人最关心的问题,却仍然漫不经心地说道,“懿肃太子和二王已经死了,剩下来的诸王孙之中,大家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人最最能够服众,既然如此,让在京官员五品以上者推举,看谁得票最多,便决定以谁继位,这是最公允不过的办法。”
“那你真的……”
“长宽兄想问我是否真的不插手?我当然不插手,甚至我可以很明白地说,无论谁继位,我都没有意见。我当初收复河北全境之后,就曾经对三镇将校说过,我在外逍遥惯了,长安城呆不惯,这个右相也只是担个虚名,再加上河北尚有零星叛军肆虐乡里,民心未定,再加上今年春耕泡汤,补耕几乎来不及,有的是饥荒,若无有力人安抚,只怕几年都缓不过来,所以我原本是打算战后就留在幽州坐镇的。只可惜,出了行刺南阳王这种突发事件,我不得不回来!”
见裴宽分明难以置信,杜士仪就满不在乎地说道:“立储之事我不掺和,幼麟身为我幼子,也一样不参与。就是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若是有不想掺和此事的,也不用勉强,换言之,有推举的,也就有弃权的,这才是真正的公平。”
“那我也弃权!”
说话间,姜度也进了大殿。见裴宽转头看他,脸色阴晴不定,这位嗣楚国公就嬉皮笑脸地说道:“那些龙子凤孙几乎没有一个能力卓著的,我一个都看不上,既然杜相国说了可以弃权,那就省事多了,我不推举总行了吧?回头我就去告诉窦十,想来他知道不用掺和这件事,也一定会如释重负。”
杜士仪自己不参与,又不许儿子参与,姜度甚至拍胸脯表示他和窦锷也不会插一脚,裴宽却不会真的认为,对于这件如今大唐最重要的事,杜系之人就完全没有影响力了。要知道,南阳王李係是随着杜士仪大军回来的,杜士仪此次发难也同样是因为李係之事,有很多人都会认为这就是杜士仪的态度,即便不是,南阳王李係,还有东宫那些皇孙,背后那位懿肃太子妃张氏,他们又岂会不加以推波助澜?
可事情闹成这样,裴宽还能怎么样?他也已经烦透了李隆基折腾出来的这些麻烦,而且身为独掌大权的左相,他听到了太多太多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已经极其厌倦了。意兴阑珊的他突然失去了在这里等候天子醒来的兴致,深深叹了一口气。
“政事堂那边想来马上就会有堆积如山的奏疏。我先回去把其他事情处理完,这里就交给君礼和姜将军了。”
裴宽这一走,姜度就觉得松快多了。他一点也没有把这几个御医放在眼里,直截了当地说道:“杜十九,你知道我最佩服的是你哪一点?不畏权贵!从前那不畏权贵还只是王毛仲王守一这样的公卿贵戚,现在却还得多上一个,那就是明明已经可以进棺材了,却愣是不肯退位的这位!你在勤政务本楼上说的那些话真是太对我胃口了,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夫子这话真是说得对极了!都说儒家就是君君臣臣那一套,可那是某些人读书读傻了!”
杜士仪见姜度说得痛快,他不禁扫了一眼那几个御医,见其中有人甚至在微微颤抖,他便斜睨了一眼姜度:“慎言!出气归出气,如今推选贤王连个结果都还没出来,要是陛下这时醒过来,又被你这话气出个好歹来,到时候的后果你负责?”
“我当然负不起那责任,只不过实在是这些年憋得太久了,终于能够畅快一下的时候,实在是忍不住。”姜度缓步走到御榻前,见李隆基双目紧闭,脸上殊无血色,他摆了摆手吩咐那些御医忙活自己的,嘴里却说,“被你今天左一个孔子曰,右一个孟子曰,我倒是想起春秋战国那大争之世来。诸侯并非高高在上,稍有差池便要拿大位甚至拿性命去抵,而士可以傲公卿,傲诸侯,这才是真正的国士!可自秦汉魏晋以来,这士是越来越不值钱了!”
“不过是阶级二字作怪而已。士若是成了公卿,自然不希望有人在自己面前喷唾沫星子,而若是进一步成了诸侯,就更容不下区区一士傲慢相待了。”杜士仪知道姜度也就是逞口舌之利,并不是真的钻牛角尖,他随口一叹,这才冲着一个终于停下手的御医问道,“陛下如何了?”
“回禀相国,脉象虽说虚弱,但暂时没什么大碍。”
太医署虽说没经过什么清洗,其中甚至也有名为诊脉,实则往外帮天子捎带消息的,刚刚面对杜士仪和裴宽就够让人战栗了,现如今又多了个真正的煞星姜度在,每一个御医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下一刻就是不测之祸。
果然,姜度把脸一沉,直截了当地问道:“别给我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话,说清楚,还有多少准日子?”
这个问题登时让几个御医面面相觑。足足好一会儿,方才有人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陛下自从重回长安之后,身体就每况愈下,前时因永王……不,因为庶人李璘的行刺,更是亏虚极大,今天的光景……应是中风无疑,如果精心调制,总还能有三五个月,可若是有个万一,兴许只剩下了十天半月。”
“居然是中风……”
离开兴庆殿的时候,杜士仪喃喃自语了一句,瞥见姜度那满脸活该的表情,他也不想去说什么了。以姜皎当年和李隆基的情分,只不过是因为王守一小小一计,就让姜皎重杖流放,死在了路上。处死就处死,贬官就贬官,可大唐自从武后当权开始,就日渐流行殿堂重杖折辱,所谓的刑不上大夫早已经被抛在了脑后,到了李隆基执政,也完全沿袭了祖母这一套。也无怪乎安史之乱之后,大唐藩镇林立,皇权几乎再未真正重振!
朝廷能够笼络的人才,藩镇一样能够笼络!而阉宦的权限盖过天子后妃,权领禁军操纵废立,简直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翻版!
兴庆殿中,几个御医早已退下,御榻前的幔帐也已经放了下来,平躺着的李隆基却已经睁开了眼睛,眼神却黯然无神。他张嘴想要发出一点声音可出口的却只有无声的叹息。那一刻,他心中满是无尽的后悔和苦涩。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现如今,他只比死多口气而已,谁也不把他这天子放在眼里了!
第1255章 不是兵谏的兵谏
尽管杜士仪并没有一开始就带着三镇兵马六千进城,可是,他在勤政务本楼上,几乎指着鼻子把李隆基给大骂了一顿,抛出了请天子禅位让贤王的提议,南阳王李係又在退朝之后,为自己的遭遇叫起了撞天屈,长安城中知道这六千兵马的存在,登时有些局势不稳。于是,这六千兵马很快便进了城,至于安置之地,则是依旧在大明宫左右银台门的左右龙武军和左右羽林军驻地。
自从北门四军经历了马嵬驿事变回归之后,人员锐减一半多,这六千人安置下来绰绰有余。可如果说从前杜士仪收复长安时,把朔方以及安北兵马驻扎在大明宫后禁苑,那是事急从权,这一次的回师长安,就显然多了兵谏的成分。可是,照南阳王李係故意对外间放出的风声,当时杜士仪未归河北时,他可能被天子谋害的传言一出,前方就军心不稳,这次的行刺密谋更是引来了军中上下极度愤慨,如果不是杜士仪弹压及时,回师长安的就是十几万大军!
而那时候,绝不会再有如同安禄山叛军叩开潼关入侵长安时,援军及时赶到的奇迹了!
裴宽听到这些传言,却没有只言片语的评论,只是吩咐人把杜士仪提出的弃权之事给公布了出去。群臣虽说大多都属意于天子退位让贤,于皇子皇孙之中择选贤者继位,但杜士仪公开在大殿上指斥天子,少不得有清流对此大为愤慨,再加上三镇兵马驻兵禁苑,甚至有人在背地里暗骂杜士仪这是想当曹操!所以,当听到不但杜士仪本人放弃此次推举,其子杜幼麟,亲友如姜度窦锷也都弃权,那些议论声登时消解了不少,多出的则是疑惑。
杜士仪真的打算等新君一定就回河北?他这到底是怎么想的?
宣阳坊杜宅的闭门谢客,仿佛印证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只是,和从前相比,如今驻守于此的是整整五百名三镇精锐。而郭子仪和程千里也在各归私宅和妻儿团聚之后,放出了推举贤王乃是京官之事,他们不掺和的风声。这下子,随着原本驻守十六王宅的飞龙骑全数收回到了飞龙厩,最初还有些将信将疑的龙子凤孙们登时疯狂了。
五品以上的官员可都是有数的,相比从前的圣心独运,这次看的却是他们各显神通,究竟有多少本事!
“我这还是平生第一次恨自己是女儿,勤政务本楼上那么大的场面,崔郎和阿弟能看到,我却看不到,只能听别人说得天花乱坠!”
杜宅寝堂中,杜仙蕙一副又悔又恨的模样,看得王容又好气又好笑。她用手指头在女儿那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弹,这才嗔道:“那情形你以为真的只有威风,没有凶险?万一你阿爷被人群起而攻,那就不是开玩笑的!只不过,那么多人在场,竟然被你阿爷给镇住了场面,由此可见人心向背。”
“是啊,陛下如今已经不得人心!不过也是,再也没有李林甫和杨国忠给他背黑锅了。连高力士都已然心灰意冷,他上哪去找一个够分量的人来分担这些罪名?”崔朋毫不客气地冷笑一声,想起自己这个万年令初上任时还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可一下午消息传遍了,往日带着审视的下属们也换了一副脸孔,探问的却都是他对推举之事有什么意见。
毕竟,作为天下第一令的万年令,是正五品的高官!即便是进士及第,从校书郎或县尉又或是六曹参军事起家,辗转少说也得五六任,四十出头,方才有可能坐到这个位子!
“岳父,既然你和幼麟都弃权,那我……”
杜士仪知道崔朋想的是什么。他弃权,但京兆杜氏在朝还有几个五品以上的高官,而清河崔氏就更不用说了,崔朋是晚辈,五服之内的崔氏亲长还有好些人。于是,他微微笑道:“幼麟随我,嗣楚国公和嗣毕国公那是职责所限,再加上怄气,郭程二位身为随我回京的节度使,不想给人留下兵谏一场就是为了求私利的印象,所以他们一个个都说不掺和。至于你,如果有看得上的龙子凤孙就推举,如果都看不上,就弃权,由着本心去选择就好。”
崔朋顿时有些踌躇。他还想再问,杜仙蕙已经使劲拉了拉他的袖子。眼看天色不早,生怕路上宵禁,她就拉了丈夫告辞,却再三央求父亲明日一定要过府探望婆婆兼姑母杜十三娘,杜士仪自然笑着答应了。等到她和崔朋出了杜宅一同上马,在前后随从的严密保护下回到了平康坊崔宅,一进乌头门下马,她便对身旁颇有些怏怏的崔朋轻声说道:“我觉得,阿爷担心的是到时候姑父也来磨你,你不好交待。”
这个姑父,指的便是崔九娘的丈夫王缙。崔朋一下子醒悟过来,接下来的一路上,他始终沉默不语,直到身旁传来了一声脆生生的五姑姑,他方才注意到,崔五娘竟是正站在角门处。因为母亲待这位五姑姑竟是以半师之礼,崔朋对崔五娘亦是极其敬重,连忙和杜仙蕙一起行礼。
崔五娘微微颔首,这才言简意赅地说道:“你们大伯父,阿娘,小叔,还有西府诸位长辈,都在正堂等着你们,快去吧!”
杜仙蕙本想问为何崔五娘不去,这一次却换成崔朋拉住了她。行礼答应一声后,崔朋拽着她匆匆往正堂方向赶去,直到崔五娘的身影渐渐远了,他方才停下步子,郑重其事地问道:“祖父总共三子,阿娘代表的是阿爷,再加上西府诸位,看来是曾祖父这一房的三支全都到齐了。你刚刚说得固然有理,可堪现在的光景,我才算是真正明白阿爷的意思。阿爷只有杜黯之杜望之两个堂弟,都是唯他马首是瞻的,又不在长安,可崔家不同。”
崔朋的曾祖父崔知温总共三个儿子,崔泰之历官黄门侍郎,工部尚书等职,爵封清河郡开国公,崔庆之早死,崔谔之亦是历官无数,曾拜太府卿,检校御史中丞,爵封赵国公。三支虽如今盛衰不同,但子孙众多,一直都是毗邻而居,遇到这种大事,别说他还代表不了祖父崔谔之这一支,就是父亲崔俭玄在也不行!
今天夜里,长安城中也不知道有多少达官显贵,公卿大臣正在彻夜未眠,紧急商讨!
女儿女婿走了,回到家之后安安稳稳睡了一个午觉的杜士仪此时身着便袍,闲适自如地歪在妻子身边,突然开口问道:“广元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石国覆灭,高仙芝大获全胜回了于阗,至于献俘献捷,因为安禄山这场叛乱,暂时就搁后了。捷报上特别提了李嗣业等五人殊功,广元虽是五人之中排名最末,但以他这个年纪,能够有这样的战功,已经很难得了。”王容中肯地评价了长子的功勋,随即淡淡地笑道,“据说陛下原本递话给裴相国,说是广元将门虎子,年少立大功,应该大加嘉奖,也好激起公卿子弟的向上之心,定下安西副大都护,都知兵马使之职,结果被裴相国义正词严给拦了回去。”
“哦,长宽真是没辜负他这个左相的名头!”杜士仪不禁哈哈大笑,“南阳王之前还拿这件事当人情似的告诉我,他却不想一想,如果真的是将门虎子,又怎肯吃这一招捧杀?别说广元还年轻,纵使武艺和军略都不错,又怎么能和高仙芝的灭国之功相提并论?又怎么能和李嗣业这样的宿将拼功劳?”
“你倒是够放心咱们的儿子不吞诱饵!”王容也曾经担心过长子是否会一时不察和高仙芝闹僵,可西域太过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