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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人匆匆进来,行礼之后双手呈上了一个竹筒,郭荃伸手接了,这才在那些诧异的目光下似笑非笑地说道:“历来试赋之题,皆有司所命。由试官命题固然可,然也有由上官所命的。今日试赋题,京兆尹源公刚刚于堂上亲自拟就,便连我本人也不知情,所以绝无徇私舞弊之嫌。眼下,我便当着诸位的面当场开题,第二场时间为此刻至日落时分止!”
他说着便破开竹筒封泥,取出其中那一小卷黄麻纸,展开后扫了一眼,不禁如释重负。此前第一场帖经的变化,他确实请示了源乾曜,但这第二场试赋的题目,他却是先斩后奏,于今日京兆府廨开堂理事时让人上奏请题。源乾曜身为三品高官,因为他的请托以及万年县试不能耽误,不得不临场出题,如此不虞此前考题泄露,到时候结果如何各凭本事,他纵使拼着一时受责,也好过回头两面不是人。而相较于他,源乾曜这题目出得果然精到!
因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声若洪钟地说道:“今日试赋,明顺礼赋!限韵为‘君子之所慎兮’,不限用韵次序。”
明顺礼赋!
自从初唐科举至今,县试府试的试赋命题虽出自试官抑或地方长官,但并非完全随心所欲,而是要有所本。这其中,或用古事,或取今事,并不一定。今日这题目分明是取自古事,而命题所宗,显然是从经史之中去找。尤其是明顺礼这种看似简单,实则得细细推敲出自哪一篇经史之中的命题,又是最难的,远远胜过某些偏远州县试官灵机一动所命的诸如明月高楼之类的试赋。
在别人攒眉苦思的时候,杜士仪已然记起了这试赋题目的出典。《春秋左氏传》文公卷便有这样一段:秋八月丁卯,大事于大庙,跻僖公,逆祀也。于是夏父弗忌为宗伯,尊僖公,且明见曰:“吾见新鬼大,故鬼小。先大后小,顺也。跻圣贤,明也。明、顺,礼也。”
这之后还接着一大段剖析阐述,宗旨不仅仅在于礼,而且亦在于父子昭穆之辩。如此命题,若非通读精度春秋左氏传的人,决计不可能出。须知单单是那一段话,自春秋到后世也不知道多少学者争论不休,其焦点只在于闵公和僖公之间的昭穆问题。而昭穆的重心,则在于礼法。然而更重要的是,这涉及到本朝中宗和睿宗的昭穆问题,卢鸿曾经对他提过,开元五年末曾经因此在朝引起轩然大波。兴许源乾曜临场出题,一时忘了这一点。
话虽如此,他在心里打着腹稿的时候,少不得围绕那个千古难题辨析。去岁从洛阳回嵩山之后,卢鸿便对他讲解过试赋和试诗的种种要点,其中之一便是辞藻文采,而且还给他举了自初唐以来不少进士科的试赋策论为例子。这其中,贞观元年上官仪登科时的两篇策论,便让他叹为观止。
那一年的策问一共两道,一策问审案时如何宽猛相济缓急折衷,一策问如何不次擢用才能之士,分明是极具针对性的策问,那位名噪一时的上官宰相洋洋洒洒两大篇,却是文不对题不知所云,偏生辞藻华丽文采翩然颂圣动听,竟是一举擢进士上第。策论都如此,今日面对这篇明顺礼赋,他自然知道最佳的选择是什么——不是要给那千古难题盖棺论定,而是如何辨析明白之外,写出一篇切合限韵的华采文章。自然,他已经联想到了出自何典,就比某些连出典都想不起来的人强多了。
因而,在后头发下用于草稿的纸上,他随手把限韵一一罗列,便若有所思地起笔。不但是他,相对于第一场那难住了大多数人的帖经,此时此刻不少应考士子都已经开始动笔。毕竟,一篇试赋少则三百字,多则六百字,要辞采华茂要韵脚工整,此刻不动笔日落时分决计交不出来。一时间堂上不闻分毫语声,只有磨墨声,落笔声,卷子移动的声音,就连巡场的郭荃都免不了放轻了脚步。
须臾过了午时,却鲜有人去动早就预备好的午饭,多半都在埋头苦赶。这时候,一气呵成把草稿打得差不多的杜士仪随手放下了纸笔,从旁边一个小巧玲珑的两层盒子中拿起一块枣糕,就着葫芦里的酪浆,若无其事地先填起了肚子。那早上刚刚蒸出来的枣糕香味须臾四散,引来了好些人侧目。有些同样难忍饥饿的也放下纸笔索性吃喝了起来,但更多的人却在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之后强行扭回了头,继续低头琢磨自己的文章。
就在杜士仪一门心思填饱肚子的时候,一个小吏仿佛是有急事一般匆匆从外头进来。然而,他看似去找郭荃,却偏偏从杜士仪身侧那条过道走,当擦过杜士仪身侧时,他仿佛是不小心似的伸脚勾翻了那一方砚台,就只见咚地一声,小半砚台的墨全都翻在杜士仪刚刚摊在面前的那张草稿纸以及旁边那一卷答卷上,一下子将其污了一大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顿时引来了郭荃的注意,他几乎是三步并两步冲了过来,见那小吏面色惊惶,眼神却闪烁不定,心中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时又惊又怒,当即厉声喝道:“尔扰乱试场,该当何罪!”
“少府,某只是有急事回禀,一时不小心……”
见四周士子纷纷往这边看了过来,不少人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想到试场中这等突发事件传扬出去,自己此前一片苦心全都付诸流水,郭荃死死瞪着这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一般的小吏,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在县廨素来风评极好脾气亦佳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一字一句地喝道:“来人,将他拖下去,按国朝初的制度,以扰乱试场先行收押!”
那小吏做梦都想不到郭荃不问他禀报什么急事,不分青红皂白便如此吩咐,一时惊得魂飞魄散。等到监场的差役进来拖拽,他更免不了大声喊冤,直到郭荃不耐烦地喝令堵了他的嘴,咿咿呜呜的他方才再也说不出话来。就在他一路被拖出去的时候,刚刚一直没有作声的杜士仪收拾了地上被污的草稿纸,突然施施然站起之后转身看向了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杜十九虽资质愚钝,然勤能补拙,但使笔下写过一次的文章便会铭刻于心。对不住你苦苦费心,好不容易才想出的这一番设计了。”
虽则郭荃大怒,但那小吏原本还想着自己总算是不负所托,污了杜士仪精心思量好的文章,心存侥幸待会儿必然会有人保下自己,当听到杜士仪此刻这两句话,他顿时面色大变。奈何此刻要想嚷嚷什么让自己脱罪亦是办不到,他只能使劲踢蹬着双腿,直到最终完全被拖出了试场。
眼看那人影完全消失,杜士仪方才转过身来,对面前脸色变幻不定的郭荃从容一揖道:“卷子既污,请郭少府再赐答卷。”
尽管今日提高了第一场帖经通过的标准,但郭荃还是为第二场准备了多达一百五十份的答卷,此刻愣了一愣便连忙吩咐人取答卷纸来。经过刚刚一事,谁也不敢暗自弄鬼,即便如此,郭荃还是亲自带着杜士仪换了别席,继而把答卷纸交给了他,随即干脆就这么站在了其身侧。
经此一事,不少应考士子竟是顾不上饥肠辘辘,一路奋笔疾书,终于赶在日暮时分交出了卷子。而杜士仪亦是从容交卷,仿佛没事人似的收拾好了用具。收齐了卷子的郭荃环视众人一眼,沉声说道:“接下来是第三场策论,明日一早再来听去留,都回去早做准备吧。”
相较于第一场帖经的叫苦连天,第二场试赋的出人意料,次日第三场策论却是平平淡淡。因第二场并未如第一场那般黜落众多人,所有三十七人只有五人因犯韵最终被黜落,其他的都得以留下应第三场。当这一日黄昏,郭荃再次亲自收了所有策论卷子之后,眼见得所有人都舒了一口大气,他这个试官一直高悬的心总算是放回了原地。想到这里,他突然扫了杜士仪一眼,面上不露分毫异色,心情却是五味杂陈。
他之前是说判卷之后,但使人异议,自有京兆尹源乾曜复查!可源乾曜何等资历,焉能被他一再算计?出榜之日,得罪人也顾不得了!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夺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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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阿兄!”
因县试府试并没有固定的场所,锁院二字更谈不上,再加上试官既然都并非临时指定,而是公诸于天下人人皆知的事情,因而试场舞弊之风较诸后世要轻得多,反而是试场之外是一场意味深长的交锋角力。所以那一日一二场考完,应考的人全都放了回家,次日再应最后一场。尽管如此,两天下来仍是异常累人。这还是杜士仪三年多来日日锻炼,否则一整天在那硬得硌人的单席上坐着答题,腰杆早就支撑不住了。接下来数日,他先养精蓄锐休息了数日,带着杜十三娘去了如今人山人海的千宝阁逛了一圈,自然为人当做上宾。
这一日一大早,他被那一阵阵摇晃惊醒,睁开眼睛时发现外头天光尚未亮,他的语气中不免带着几分不情愿:“十三娘,这么一大早的什么事?”
“阿兄,你难道忘了,今日发榜!”发现杜士仪仍然没睡醒,杜十三娘心中着急,少不得又补充了一句,“今天是万年县试发榜的日子,刘墨去打探过,说是一大早就会放出来,虽则不是京兆府试,可总是阿兄要过的第一关!”
“出了名次会有人登门报喜的。”
杜士仪打了个呵欠,见小丫头撅着嘴满脸不高兴,他顿时无可奈何。他能做的事情已经都做了,三场试下来竭尽所能,一场帖经全数通过,二三场的杂文花团锦簇,策论勤勉务实,而且还在试场中出了那等事的情况下丝毫不受影响,这要是仍然名落孙山,便代表他的那些准备和运作都白费功夫,赶明儿还不如去考明经实在。既如此,跑去万年县廨看榜,自己也被人当成猴子一般围观,他实在没什么兴趣。
“罢了,你要看,阿兄我就陪你去看!”
“什么陪我,是阿兄你应试,又不是我应试!”杜十三娘登时为之气结,可见杜士仪伸懒腰缓缓坐起来,她还是示意一旁的竹影去取了衣裳来,眼看其穿戴好了,却还细心地替他整理腰带。许久,她才低声说道,“阿兄,冯家三姊妹都想来侍奉你,可我却把她们打发了去千宝阁那边替咱们的东西造势助阵,你不会怪我吧?”
“嗯?”见小丫头有些心虚,杜士仪在最初的愣神过后,不禁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就在杜十三娘那嗔怒的眼神中一本正经地说道,“术业有专攻,她们跟着公孙大家多年,唱歌自然在行,服侍人就未必了!”
“要不让田陌在阿兄身边服侍……他在嵩山悬练峰时不也跟着阿兄?”
“田陌在悬练峰却是埋头只顾种菜和山上采摘野菜蘑菇的,可不曾管过我吃饭穿衣。他这些天在崔家后头那片菜田里忙得不亦乐乎,让他做这些服侍起居的事,他难受我更难受,再说我习惯了自己料理这些琐事。你就别瞎操心了!”
漱洗完之后,杜士仪信步往外走,待到出了屋子,见此刻天边已然渐渐露出了晨曦的光亮,而晨鼓尚未敲响,他便扭头对杜十三娘笑道:“时辰还早,就是赶到万年县廨,也未必就出了结果。难得有闲,阿兄舞剑给你看好不好?”
尽管打从东都洛阳出发开始,兄妹俩便一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然而,似此刻这样的悠闲时光,就只有杜士仪在此前县试结束之后才有。因而,杜十三娘几乎不假思索便答应了下来,笑看着竹影捧了剑上去,看着杜士仪拔剑在手,脚下微移,不疾不徐地舞起了剑。
和她曾经观赏过的公孙大娘师徒剑舞不同,她只觉得兄长无论是脚下步子还是手中宝剑,大多数时候都是稳稳当当,偶尔轻灵腾跃,那剑光便倏然转至凌厉,虽不像公孙大娘剑器舞那般美不胜收,但在她眼里却仍然是最厉害的。
也不知道默立看了多久,见杜士仪终于徐徐收势而立,她连忙接了竹影递来的软巾上前。待到大汗淋漓的杜士仪摇了摇头,自顾自回屋去另换衣裳,她才忍不住心中忐忑,一时轻声对徐步走来的秋娘问道:“大媪,你说阿兄今次县试,会有好结果么?”
“娘子怎么到现在还担心这个!”秋娘不假思索地说道,“郎君是必然能够通过的,顶多是名次好坏问题!”
“可名次好坏也很重要……”
一直到跟着杜士仪出门,杜十三娘仍然在心里直犯嘀咕。被早起的舞剑一拖延,再加上用早饭的时候杜士仪慢慢吞吞,眼下早已是坊门大开街头四处行人的时候了,然而,如她这样年纪的长安贵女,大多数都不会在如此早的时辰出门,因而前呼后拥的他们这一行人显得格外显眼。当入了宣阳坊北门,杜十三娘终于忍不住策马靠近了杜士仪,低声问道:“阿兄,今天咱们带这么多人,是不是……太招摇了?”
“之前应考之前,自然要低调,如今要带着妹妹去看榜,还那么低调不是委屈了你?”
杜士仪口中这么说,心中想的却是试场之中尚且有人敢于用那样拙劣而卑鄙的手段,万一今日发榜兴许还会有人闹事,他怎么能不多带一些人以防万一?他面上丝毫不露,只是和杜十三娘谈笑风生,待到远远望见万年县廨的时候,就只见那门前等候的士子再加上僮仆,足足有几十个人。也不知道是哪个眼尖的瞧见了自己,当他这一行渐行渐近的时候,有人主动让出了一条道来。不但如此,杜士仪更是在不少人的眼神中,发现了此前没发现的东西。
竟是多了几分敬畏!
此刻榜仍然未放,杜士仪和杜十三娘靠着坊中那条东西向十字街的北墙停马等候之后,他便伸手把刘墨叫了过来:“是不是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天杜士仪分明是放松娱乐,刘墨也不会煞风景,此刻既然被问到了,他便恭恭敬敬地开口说道:“此前那个扰乱试场的小吏……被查出受财而为人请求,而且数额不小,按律当杖一百,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活不成了。”
尽管对于那个受人好处给自己使了个大绊子的小吏,杜士仪心中亦是深恨,然而听到这等雷厉风行的追究,而且不是扰乱试场的罪名,而是受财请托,他仍然微微皱了皱眉,随即问道:“此事崔家可有施加过压力?”
“家中郎主夫人等等都在东都守丧,自然不曾管这件事。听说,是京兆源大尹亲自令人追查之后断下的,兴许是为了杀鸡儆猴。”
源乾曜那个老好人关键时刻竟然如此狠辣!
再一次感受到后世那些传闻和印象并不可靠,杜士仪一时陷入了沉思,并没有注意到四面聚集来看榜的人越来越多,其中甚至有不少第一场便被黜落的士子,而杜文若混杂在人群中,正用嫉恨的目光朝他这边看了过来。然而,秋娘却发现了那两道目光,认出是杜文若,她本待开口提醒杜士仪,但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暂且忍住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只见县廨大门洞开,一个小吏带着两个差役捧了榜单出来,径直到布告栏前张贴了起来。还不等全部贴完,就有人嚷嚷了起来。
“是京兆杜十九郎夺了魁首!”
县试的名次远远不如府试和省试那般万人瞩目,然而,那头一天考试发生的事情一波三折,不过数日功夫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此时此刻围在榜单前的士子们议论纷纷,虽不时有人朝杜士仪看了过来,却一时无人敢当面发难。直到那最初的骚动微微平息,方才有人突然又叫了一声。
“杜十九郎,从来帖经最是繁难,别人十通其六已是百般困难,缘何你就能尽数答上来!”
见四周众人都往自己这边看来,杜士仪正要回答,旁边的杜十三娘被这声音一嚷嚷,立时从最初的狂喜之中回过神来,却是恼得脸都红了,突然策马上前一步,高声说道:“那是因为我阿兄在嵩山求学这些年,每日勤奋抄书不辍,四书五经史话诗论,也不知道抄了多少书。若有不服的,等到抄足了几人高的书再来质问!便是因为阿兄当年因抄书便利,想出了线装书的方法,如今坊间方才有线装书大行其道,更胜卷轴和经折。”
她还是第一次在人前与人质辩,眼见此刻四周一时安静了下来,她忍不住咬了咬嘴唇,随即才鼓足了勇气说道:“阿兄,来日索性开一个书坊,把你这些年抄的书全都展示给人瞧瞧,也让人看看你究竟花了多少苦功夫,免得他们自己不用功,反而觉得你是侥幸!”
看着脸上激动得泛红的杜十三娘,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此时此刻,他也懒得再解说什么,上前牵起杜十三娘的缰绳便笑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十三娘,何必与人质辩这些?既然看过榜单,咱们就回去了!”
眼睁睁看着人群给杜士仪兄妹一行再次让道,眼睁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