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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们把那个身子埋掉了,把污黑的泥土倒在那个洁白的身体上,状似亵渎;这个景象使薛嵩又一次失掉了平常心,变得直橛橛的,红线看了很是气愤。后来,他们把那个人头高高地吊了起来,这个女人就被杀完了。
薛嵩用竹篾绳拴住了她的头发,把绳子抛过了一根树枝,然后就拽绳索。对于那颗人头来说,这是它一生未有的奇妙体验,因为薛嵩每拽一把,她就长高了几尺(它还把自己当个完整的人看待),这个动作如此真实地作用在自己身上,连做爱也不能相比;它微笑了一下,想到:我成了长颈鹿了。只可惜拽了没有几把,它就升到了树端。然后薛嵩把绳子拴在了树上,这件事也做完了。然后就没了下文。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失望心情:如此的有头无尾,乱七八糟。这就是我吗?
第三章 第一节
我还在前述的寺院里,时间已经接近正午。天气比上午更热、更湿,天上似乎有一层薄雾,阳光也因此略呈昏黄之色;院里的白皮松把这种颜色的阳光零零碎碎地漏在地面上。有一个身着白色衣裙的女人从寺外急匆匆走进来,走进了阳光的迷彩……她走进我房间里来,带着一点匆忙带来的喘息,极力抑制着自己,也就是说,把喘息闷在身体里……这间房子的墙处处开裂,墙上到处是尘土,但只有一个地方例外,那就是门口。门口边上有人糊了一整张白纸,纸背后干涸的浆糊在墙上刷出了条纹,我以为这种条纹和木纹有点像。这个女人朝我张张嘴,似是想要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她笑了一笑,搬过一张凳子──它四四方方,凳面处处开裂,边上贴了一个标签,上面写着“文物”二字──放到墙边上,然后坐上去,把背倚着墙,翘起了二郎腿。在这种姿势之下,可以看到她膝盖下方的衬裙。她把阳光晒红的脸朝我转了过来,脸上带了一点笑容。就这样呆住不动了。
我记得她到医院里来看过我,只要同病房的人不注意,就来碰碰我的手──这使我浮想连翩。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记忆。现在知道了,就不是浮想连翩,而是满怀希望。也许,我们是情人?也许刚刚是女朋友?还有可能刚刚相识,才有一点好感……我真想马上搞清楚,但又想,这件事急不得,等她先做出表示更好一点──理由很简单: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不幸的是,她就这么坐着,脸上带着笑容;直到中午,才站起来说:走吧,去吃饭。我就和她吃饭去了。
走出这座寺院,门前有棵很大的槐树。我想这棵树足有四五百年。槐树后面有一排高大的平房,门边有个牌子,写着:国营粮店。又有一个牌子: 平价超市。 这就让我犯上了糊涂,不知它到底是“国营粮店”,还是“平价超市”。树下有几张桌子,油漆剥落,桌上有几个玻璃瓶,瓶里放了些油辣子。苍蝇在飞舞……我一面觉得这地方很脏,一面犹犹豫豫地坐了下来,吃了一碗刀削面。我以为她会和我说点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这就使我很疑惑:难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在一起吃面?
饭后,我回到自己屋子里,她没有跟来。这个女人对我来说是个谜:她是谁?为什么要朝我微笑?那碗刀削面有何寓意?也许,她就是那个小黄?她为什么不给我些提示,让我把她想起来?一想到她,我就激动不已……因为她的出现,我把失掉记忆的痛苦全都忘掉了。我焦急地等着她再到我房间里来,但她总是不来。也许,我该去找她──但我又不知到哪里去找。这座寺院里跨院很多,贸然走出去,很可能回不来;再说,我也不爱闻院子里的味儿。我总得有个办法渡过焦急,所以就回到薛嵩。但是,如你所知,我已经不大喜欢他了。
如前所述,薛嵩杀了一个刺客。这刺客也可能是个男的,这件事就将循男人的线索来进行,和女人没有什么关系。薛嵩把他押到寨子中心,大喊大叫,招来了他的雇佣兵;然后就升帐问案,所提的问题十分简单,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刺杀本官?等等。那个刺客说,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他没有刺杀薛嵩。至于薛嵩的耳朵,他说是自己掉下来的。如你所知,这完全不合情理,他还不停地傻笑,假装是个疯子。假如想从他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必须要对他严刑逼供──否则就是说双口相声,这种表演对薛嵩的威信有害。但是那些雇佣兵却对这些回答鼓掌叫好。薛嵩自己也陷入了内心的矛盾之中,他确实很想知道这个刺客是谁派来的,那人为什么要杀他,以后还会不会再派刺客来,等等。但另一方面,他又佩服这刺客的倔强,觉得他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对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就该让他从容就义,壮烈成仁,折磨人家显得很卑鄙。因为那些雇佣兵在场,薛嵩不得不装点假正经──就这样马马虎虎地把他砍了。要是不升帐问案倒会好些,在自己家里,有红线作帮手,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不容这小子不说实话。薛嵩已经想到了这些,但后悔已经晚了。
砍头的情形是这样的:那个刺客跪在地上,有一个兵站在他的腿上,按住了他的肩膀,薛嵩站在他对面,手里握着他的头发,尽力往上拉,使他的脖子伸长;还有一个兵准备从中间去砍。在砍之前,刺客不停地叫疼,而薛嵩则安慰他道:忍一忍,一会儿就完了。这是薛嵩第一次参加杀人,心情激动,使的劲很大,把那个刺客的脖子拽得像鹅脖子一样长,但是持刀的兵总是不砍。薛嵩问他为什么不下刀子,那人却笑着说道:启禀老爷,你再使点劲就能把他脑袋揪下来,用不着我砍了──这是嘲笑薛嵩在杀人时过于激动。当然,最后那个兵还是砍了一刀,此后薛嵩和那颗人头一起跳了起来,等到落在地下时,已经被溅了一身血。不知为什么,那颗刺客的人头下端拖着长长的食道和气管,像两条尾巴,很不好看。薛嵩要过杀人的刀,帮他修理了一下,还要来水,自己冲洗了一下,也洗掉了人头上的血迹。此时那颗人头脸上露出了微笑,并且无声地说道:谢谢。此后那颗人头就混迹于一群人之中,被大家传递和端详。有人说:被砍下的人头正如剪下来的鲜花,最好把伤口用热蜡封住,或是用火烧一下,这样可以避免腐烂,长久地保持鲜活。那颗人头听到以后皱起眉来,薛嵩也坚决地表示反对。然后他们用绳子拴住它的头发,把它像一面旗子一样在一棵树上升起来,薛嵩率领全体士兵在人头对面立正,对它行举手礼,直到人头升到了最高点才礼毕。此时薛嵩感到很满意,因为他已经杀了一个人,死者的尊严也得到了保证。美中不足的是,薛嵩还是没有得到所需的信息,但是这件事已经无法挽回了。所以,他隐隐地感到这件事进行得太快了。但不是他在控制此事的节奏,是那些雇佣兵在控制此事的节奏,他们哄着快点把刺客杀掉,绝不是为薛嵩的利益着想。薛嵩已经想到了这些,但又想到:这些兵是自己的战友,胡乱猜疑是不对的。所以,他赶紧把这些想法忘掉了。
假如那个刺客是女的,杀她时也会有雇佣兵在场。杀人的地方在寨心的火堆旁,那帮家伙不请自来,躲在黑暗里,怪声怪气地叫着,要对这女人严刑逼供,还提出一些下流、残忍的建议,在此不便转述。那女人很害怕,情不自禁地倚到了薛嵩身上。这是因为薛嵩允诺了结束她的生命,所以薛嵩就是死亡。而死亡是干净的。薛嵩一手搂着她的肩,一手挥动着大铁枪,不让那些家伙靠近。当时红线也在场,手里舞着一把长刀,谁敢从黑暗中走出来,她就砍他一刀。小妓女也在场,她高声尖叫着:大叔!大叔们!你们就积点德吧!老妓女也在场,她躲在屋檐下一声不吭。我比较喜欢这个场景,也喜欢这个薛嵩。然后,薛嵩和红线把这女人杀掉──这正是被杀者的愿望。但不管怎么说,我不喜欢杀人。
如前所述,那颗被砍下的人头里隐藏了一个秘密:谁指使她或他杀掉薛嵩。这个秘密薛嵩急于知道。对此我有一个古怪的主意:让薛嵩把那颗脑袋劈开,把脑浆子吃掉,然后凝神思索片刻,也许就能想出是谁要杀他。但是这个主意不可行:假如那脑袋属于亮丽的女人,想必会是种美味,但薛嵩会觉得不忍去吃;假如那脑袋属于威武的男人,薛嵩吃了又会恶心。既然这主意不可行,这个秘密就揭不开了。
按照侦探小说的说法,这秘密要在最后揭开,因为它是全书的基点,很是重要。在我看来,凤凰寨建在一座红土山坡上,是一座由热带林薮组成的迷宫,这在这个故事里有更加重要的意义。这座寨子的中央,住了一个浪浮的小妓女,还有一个古板的老妓女。这个小妓女经常呆在树上,这是一个防范措施,因为她怕那个老妓女暗算她。随后就可以看出,这种防范是有道理的。至于那个老妓女,她有一个没胎人形似的身体,假如这个身体会被男人看到,她会先用白纸贴住下垂的乳头,再把阴毛刮掉,在私处扑上粉。这样她的身体就像刷过的墙一样白。就是她要杀掉薛嵩,然后还要杀掉小妓女。天黑以后,她从房子里出来,看看树上挂着的人头,啐了它一口,小声骂道:笨蛋!废物!就回到屋里去。又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出来,放飞了一只白鸽,鸽脚上拴了一封信,告诉她的同谋说,第一位刺客已经失败,脑袋吊到树上了,请求再派新的刺客来。她还提醒那些人说:要提防薛嵩后园里的马蜂。如此说来,是老妓女要杀薛嵩。但我怀疑这种说法是不是过分了──我不喜欢让相识的人互相乱杀。入暮时分,一只鸽子在天上扑啦啦地飞,看着就怪可疑。此时红线在附近的河沟里摸黄鳝,看见以后,急忙到岸上拿弩箭,要把它射下来。但是来不及了,鸽子已经飞走了。
在凤凰寨里的沟渠边上,密密麻麻长着一种红色的篦麻,叶子比蒲叶要大,果实有拳头大,种子有栗子大。剥掉篦麻子的硬皮,种肉油性很大,但是不能吃,吃了要泻肚子。唯一的用处就是当灯来点。红线剥了很多篦麻子,用竹签拴成一串,点着以后,照着捉黄鳝,并把捉到的黄鳝用篾条穿成一串。她当然知道,一个寨子里来了刺客,说明寨内有奸细,所以她保持了警惕。她更知道信鸽是奸细和同党联系的手段,所以就想把信鸽射下来,但是晚了一步没有射到。然后她就犹豫起来:是赶回家去,把这件事告诉薛嵩呢,还是接着摸黄鳝。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大腿上有一条蚂蟥在吸血。她把蚂蟥揪了下来,放在火上烧死,然后就只记得一件事:要下水去摸黄鳝。她倒是有点纳闷,自己刚才在犹豫些什么,想来想去没想起来。假如她立刻跑回家告诉薛嵩,薛嵩就能知道,寨子中间住了一个奸细。可以肯定,这奸细就是两个妓女之一。以薛嵩的聪明才智,马上就能找到一种方法,判断出这奸细是谁:那颗刺客的人头高高地挂在天上,肯定看见了是谁放了那只鸽子,可以把它放下来问问,它只要努努嘴,或是闭上一只眼,就指出谁是奸细。这颗刺客的头也一定喜欢有另一颗人头和自己并排挂着──这样不寂寞。何况假如它不说的话,还可以把它放到火上烤,放到水里去煮。有一些头颅常遭到这样的待遇,所以能够安之若素。但闹事猪头,不是人头──人头受不了这种待遇,会招供的。但是红线想去摸黄鳝,把这件事忘掉了。
薛嵩因此错过了逮住奸细的机会。但红线也没有下水去摸黄鳝,蹋低下头去看自己腿上被蚂蟥叮破的伤口,又发现自己的臀位很高──换句话说,就是腿长。翻过来掉过去看了一会儿之后,她决定去找那个小妓女,表面上是要送几条黄鳝给她,实际上是请她对自己的腿发表些意见。小妓女本不肯说她腿长,但又很喜欢吃黄鳝,就说了违心的话;然后她们炒鳝鱼片吃。这样一来,红线很晚才回家。那只信鸽则带着情报飞远了。入夜以后,就会有大批的刺客到来。这对薛嵩是件很糟糕的事。但这又要怪薛嵩自己。假如在家里时,他没有忽略红线的两条腿──举例来说,当他倒在地板上要睡觉,红线从他前面走过时,他从底下看到了这双长腿,就该坐起半身,高叫一声:哇!腿很长嘛!红线就会感到幸福。对女孩来说,得到男性的赞誉,肯定是更大的满足──她就不会老往小妓女那里跑,还会把摸到的黄鳝带回家来。但他总端着老爷架子,什么都不肯说。端这个架子的结果是,有大批刺客前来杀他,他还蒙在鼓里。我完全同意作者的意见:这是他自作自受。
在我心目中,凤凰寨是一幅巨大的三维图像,一圈圈盘旋着的林木、道路、荒草,都被寨心那个黑咚咚的土场吸引过去了。天黑以后,在这个黑里透灰的大大旋涡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每一盏灯都非常的孤独──偌大的寨子里根本就没有几户人。等到红线回家时,这些灯火大多熄灭了。薛嵩在灯下作愤怒状,他说红线回来晚了,要用家法来打红线;所谓家法是一根光溜溜的竹板子,他要红线把这根板子拿过来,递到他手上,然后在地板上伏下,让他打自己的屁股。这个要求颇有些古怪之处,假如我是红线,就会觉得薛嵩的心理阴暗。所以红线就大吵大闹,说她今天还抓到了刺客,为什么要挨打。薛嵩沉下脸来说:你不乐意就算了。红线忽然笑了起来,说:谁说我不乐意?她把板子递给薛嵩以后,说道:不准真打啊,就在地板上趴下了。薛嵩原是长安城里一位富家子弟,经常用板子、鞭子、藤棍等等,敲打婢女、丫鬟们的手心、屁股或者脊背,这本是他生活中的一种乐趣。但是这些女人在挨打之前总是像杀猪一样的嚎叫,从没说过:“不准真打啊”,虽然薛嵩也没有真打──薛嵩饱读诗书,可不是野蛮人啊。女孩这样说了之后,再敲打这个伏在竹地板上的、橄榄色的、紧凑的臀部就不再有乐趣──不再是种文化享受。所以,薛嵩把那根竹板扔掉了。
现在可以说说薛嵩的竹楼内部是怎样的。这座房子相当的宽敞,而且一览无遗,没有屏风,也没有挂着的帘子,只有一片亮晶晶的金竹地板。还有两三个蒲团。薛嵩就坐在其中一个的上面,想着久别了的故乡,还想到有人来刺杀他的事,心情坏得很。此时红线趴在他的脚下,等了好久不见动静,就说:启禀老爷,小奴家罪该万死,请动家法。就在这时,薛嵩把手里的竹板扔掉,说道:起来说话。红线就爬起来,坐在竹地板上说,那我还是不是罪该万死了?但薛嵩愁眉苦脸地说:你听着,我觉得心惊肉跳,感觉很不好。红线就松了一口气说:噢,原来是这样。那就没有我的事了。于是她就地转了一个身,头枕着蒲团,开始打瞌睡,还睡意惺忪地说了一句:什么时候想动家法就再叫我啊。这个女孩睡着以后有一点声音,但还不能叫作鼾声。
午夜时分,红线被薛嵩推醒,听见他说:小贱人!醒醒,小贱人!她半睡半醒地答道:谁是小贱人?薛嵩说:你啊!你是小贱人。红线就说:妈的,原来我是小贱人。你要干什么?薛嵩答道:老爷我要和你敦伦。红线迷迷糊糊地说:妈的,什么叫作敦伦?这时她已经完全醒了,就翻身爬起,说道:明白了。回老爷,小奴家真的罪该万死──这回我说对了吧。由此可见,薛嵩常给红线讲的那些男尊女卑的大道理,她都理解到性的方面去了。我也不知怎么理解更对,但薛嵩总觉得那个老娼妇说话更为得体。在这种时刻,那个老女人总是从容答道:老爷是天,奴是地。于是薛嵩就和她共享云雨之欢,心里想着阴阳调合的大道理,感觉甚是庄严肃穆。红线在躺下之前,还去抓了一大把瓜子来。那种瓜子是用蛇胆和甘草炮制的,吃起来甜里透苦。她一边磕,一边说,既然干好事,就不妨多干一些:既“罪该万死”,又磕瓜子。你要不要也吃一点?薛嵩被这种鬼话气昏了头,不知怎样回答。
我又涉入了老妓女的线索,现在只好按这个线索进行。夜里,老妓女迎来了所雇的刺客。那是一批精壮大汉,赤裸着身体,有几个臀部很美。她叫他们去把小妓女抓来,马上就抓到了。他们把小妓女绑了起来,嘴里塞上了臭袜子。她让他们去杀薛嵩,他们就把刀擦亮。那间小小的房间里有好几十把明晃晃的刀,好像又点亮了十几支蜡烛。用这些人可以做她的事业。为此要杀掉那个小妓女,而她就躺在她身边,被绑得紧紧的,下巴上拖着半截袜子,像牛舌头一样。于是那个老娼妇想道,今天夜里,一切都能如愿以偿。这是多么美好啊!
午夜时分,凤凰寨里有两个女孩受到罪该万死的待遇,她们是红线和小妓女。实施者分别是薛嵩和老妓女,单老妓女是当真的,薛嵩却不当真。我基本同意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