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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禾僵立在门口。
他忽然感觉到豫州冬季的寒风,冷得就像黑渊潭水。
——是因为说出了师兄功法的问题,还是师兄找到治疗他迷心症的药,觉得他可以独自生活,所以离开了?
陈禾心神激荡,眼前一阵晕眩,他紧紧握着拳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修真界再大,只要实力足够,没有找不到的人!
“吱呀!”
小院门推开,一个丫鬟模样的傀儡捧着放有两只碗的大托盘进来。
陈禾本已黯淡的眼睛蓦然亮了,他三步并做一步,疾走到傀儡旁边,急声问:“你主人呢?”
傀儡僵硬的抬起脑袋,往门外一指。
陈禾还没来得及出去看,只见释沣带着另一人进了院子。
遏制不住微微颤抖,陈禾一边唾弃自己没用,一边又欣喜若狂:师兄没有不告而别!
“哟,这是什么眼神!”
一个夸张的声音叫道,还啧啧有声的感叹,“喂,释沣道友,你出门前没给小娃娃东西吃吧,瞧这眼神黏到你身上了,想扯都扯不下来。”
陈禾愤怒又窘迫,终于移开目光,想看到底是谁除夕夜里跑到他与师兄家里来捣乱。
一条黑灰破道袍,两条雪白长眉,耸动得十分滑稽。
“长眉老道?”陈禾吃惊,差点踮脚去看释沣后面是不是还跟着一串黑渊谷的老不修。
还好,后面只有坊间炮竹弥漫的淡淡硝烟,不见人影。
长眉老道捋着胡须,把这座宅院打量了一番,摇头晃脑的说:“释沣,你这是打算带着陈禾在这里长住了?”
释沣点头,挥退傀儡。
他走到情绪明显不太对的陈禾面前,陈禾不等释沣说话,已急急掩饰出声掩饰自己的反常:“师兄,我记住睡前发生的事了,那颗蜃珠真的有效!”
长眉老道歪了一下,差点没站稳,他发出不敢置信的惊叫:“蜃珠?难道传闻是真的,浣剑尊者府邸半夜遭袭,那人身穿红衣,疑似血魔…”
长眉老道说一句,陈禾的眼神就复杂一分。
这糖球,不是集市上买的?
浣剑尊者,他小本本记着呢。魔道尊者,三百年前将乾坤观驱逐出了中原,有许多手下在当官,豫州郡尉就是其中之一。
难道是浣剑尊者在集市上抢到糖球,师兄手慢了一步,于是上门去找,又一言不合,开始动手?
——这事听起来有哪里不太对!
“你疯了么,浣剑尊者出于海市蜃楼,谷主说浣剑尊者在南海蜃气中练剑四百年,他的功法能够引发心魔,就算你心神俱伤,无畏生死,可你还有师弟要管呀!”长眉老道痛心疾首的说着,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开口。
“我没有心魔。”
“……”
陈禾终于等到了长眉老道张大嘴,眼睛瞪得溜圆,拂尘脱手摔落,然后人也跟着啪叽一声绊倒在地。
“道长,地上雪凉,我让傀儡来扫地吧,你不用费心自己滚。”陈禾笑嘻嘻的弯腰。
“不不——”长眉老道抓着拂尘,失声而叫,“释沣道友,你怎么说话了?”
释沣拉着还想继续看戏的师弟在石桌边坐下,将傀儡之前摆在桌上的两只青瓷碗的罩盖揭开,立刻有热气冒出,浓浓的汤里飘着薄皮饺子,还撒着葱花与切成碎末的黄色萝卜丁。
子时已过,该是正月吃饺子的时候。
陈禾本能的想摸摸肚子,又忍住了。
“师兄,我辟谷了…”
“我知道。”释沣有些感慨。
他原先打算等陈禾弱冠时先辟谷,再准备结丹,没想到三月前在来豫州的路上,恰好与难民们遇到一起。
草根树皮皆被剥走的惨象,震得陈禾发呆。
之后即使来到豫州城内,有地方可以买食物,陈禾也开始辟谷了。修真者与天地灵气同养,不饮不食不死,豫州大旱,城内不缺吃食,但粮价飞涨。
陈禾这三个月,确实给释沣省了不少钱。
“正逢元日,吃一些无妨,师兄陪你一起吃。”
“等等,贫道那份呢?”长眉老道一闻就知道这是上好的素馅饺子,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不速之客,岂能有份?”
释沣随口说完,拿起托盘边的筷子塞到师弟手里。
“你,贫道千里迢迢从南疆摩天崖赶来,找得半死,又听到一个惊天传闻,差点被震得魂不附体,赶紧传讯给谷主,却又找不到你们在哪,若不是两天前我听说白骨…”
长眉老道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张着嘴,就是没发出声音,气冲冲的瞪罪魁祸首——趁贫道没防备动手,元功特殊了不起么?!
陈禾埋头吃饺子,好像没有留意。
长眉老道揣测释沣不想透露行踪所为,尤其不想让陈禾知道,于是他老实闭上嘴,做了一个不耐烦知道了的挥手动作。
释沣默默看陈禾咬饺子吃着很香的样子,摇了摇头——长眉这家伙,漏出来的几个字,已经足够引起师弟的疑心了。
“你为何出谷?”
长眉老道自行解开法术,气冲冲的回答:“三个多月前,你留在黑渊谷里的念珠忽然碎了,灵果大师急得直念佛,若不是看这些年的交情份上,贫道才不跑这趟腿。”
释沣手中筷子一顿。
长眉说得没好气,释沣却知道,黑渊谷众人当时见念珠碎裂,误以为他死在外面,这才急得让长眉出来找。
“你没有耽搁,直接出谷,事后也没回去。”释沣语声缓慢,说得却很肯定,而非疑问。
“没错!”老道气得眉毛都歪了。
任谁找了三个月,发现释沣安安稳稳的在凡间找了个房子跟师弟住,还准备饺子两人一起吃,还没自己那份,都会怎么想怎么心、气、难、平!
“道长出来这么久,也没接到黑渊谷其他消息?”
“贫道哪里顾得上——”长眉老道顿住,恍然大悟。
他出来得太急,出来时黑渊谷众人也急,等到他走后,大家聚在一起嘀咕,忽然发现念珠碎裂,不一定是淬炼法器的主人死了,也有可能是释沣破了闭口禅嘛!
再出去稍微打听一下,云州城没事,没石中火消息,也没血魔的消息。于是淡定的回到黑渊谷里继续蹲着了,至于释沣,也许是带着师弟游山玩水去了呢!
什么,长眉老道还在外面?
管他呢,找不到不就回来了嘛!找得到,发现释沣没事,也就会回来了啊!
“好啊,这群家伙!”长眉老道愤而起身,恨得牙痒痒!
释沣夹起一个饺子,细细品尝,不说话。
陈禾从碗边抬起头:“道长刚才在路上听到什么惊天传闻?”
长眉老道看了释沣一眼,见他没有阻止,才摸着胡须严肃说:“释沣,七日前你闯入浣剑尊者府邸的消息传出来,众说纷纭,而那大雪山神师,竟然放出消息,说你们争执,是为了北玄密宝!”
陈禾条件反射摸额头。
不是吧,北玄密宝就是一颗蜃珠?
“胡言乱语。”释沣垂眼看饺子,神色冷谈。
他没说真正的北玄密宝,就在这间小院堂屋里,与祭品一起供奉在空白牌位前。
长眉老道一拍腿:“贫道就猜到他是胡说!”
陈禾饺子也不吃了,忧心忡忡的说:“可是世间像道长一样聪明的人,可没多少。”
“哈哈。”老道大笑,心想释沣的师弟果然乖巧,不愧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团子。
释沣看长眉一眼,没吭声。
师弟给长眉记的小黑帐,他不会提醒长眉老道的。
——修真界早就没有帮理不帮亲的传统了,必须是帮亲啊。
“不过,浣剑尊者属下,似乎又有人给凉千山帮腔。”长眉老道摇头,“这事很快就要闹大,到时候麻烦就大了!”
“我会去解决。”释沣头也不抬,“就劳烦道长隐匿行踪留在这里照顾陈禾了。”
“咦?”
“若我不常在这里,会放心不下。”释沣给吃完饺子的陈禾擦了擦脸。
后者初听释沣说要走,立刻全身僵硬,等听到不是离开,只是可能不常住这了,还是闷闷不乐。
“不常在?”长眉老道惊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聚合派不是诬我入魔么?天下人竟然都已相信,我为何不能拿魔道开刀,夺人势力,以修真者之身,去尝一下做魔道尊者是什么滋味呢?”释沣冷笑一声,“我欲逆天而行,天道能奈我何!”
第34章缘由
“释沣真是疯了疯了…”
长眉老道揪着胡子在屋内走来走去,痛心疾首状念叨,“这种事情他怎么能直接当着陈禾的面说出来,也不怕教坏孩子!”
他嘀咕得很大声,房子就这么点大,隔壁住的陈禾当然听得一清二楚。
豫州城内风雪漫天,炮竹声此起彼伏,西城十三坊家家户户热闹得很,唯有这处院子,傀儡充作的丫鬟家仆在前门虚假应和张贴春联,檐下也挂满红灯笼,屋内却寂静如冰。
石桌上还有碗筷未收,残余的汤汁早已失去温度。
陈禾是看着释沣离开的,师兄走之前仔细问了他蜃珠在紫府内的情况,又新教了几个百窍通灵功法的手诀,最后将新年新制的衣裳放在陈禾床上。
释沣说十天后回来。
——修真者一旦跨入结丹期,随便闭关就是一年,十天又算得了什么?
“为什么不让老道将陈禾带回黑渊谷呢,那里最安全!”长眉老道还在嘀咕。
“因为北玄密宝。”
陈禾脊背笔直的端坐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牵挂师兄离去的情绪似乎被割离开,沉寂深埋起来。
“呃?”
长眉老道脚下一顿。
两进的院子虽然不大,但除了堂屋侧厢外,后院还是有空房间给长眉道人的,就是采光位置差了点,长眉老道也不在意,此刻看着隔壁陈禾推开房门走出来。
少年较之在黑渊谷时,身量又有点拔高,束着长发梳得整整齐齐,迈出门槛时步伐从容,目光坚毅清冷,乍一看,长眉老道仿佛在陈禾身上找到了释沣的影子。
昔年那穿得像个球的团子,嘴边手上都是香喷喷的肉包子味,被师兄是狐妖的故事吓到,边哭边跑的样子…啧。
长眉老道遗憾的摇摇头。
陈禾走到院内,仰头盯着长眉老道问:“道长能跟我说说北玄派吗?”
“嗯,这个嘛!”
老道觉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拎着拂尘也走出房门,随口说:“北玄派约莫是修真界传承最久的门派了,至少有数万年。因为门派典籍焚毁,具体多少年多少代,已经算不清楚。”
他边说,边观察陈禾神情。
当发现后者一点诧异恼怒的模样都没有,照旧稳稳站着,连气息都没乱时,长眉老道不觉欣慰的摸摸胡须。
北玄派与整个修真界的因果太深,说不清,也道不明。
多少惨剧已成往事,追到地府也找不着仇人,纠缠于过去,只能徒增烦恼。
“八千年前,是修真界浩劫之战,北玄派与南合宗,是当时天下最兴盛的两大宗门,其下依附诸多小门派,还有数不清的妖怪,鬼修…”
“妖怪?”
“啊,忘记告诉你。在上古时期,诸多修行者之间并不是泾渭分明,北玄派内同样有妖族出身的弟子,还有魔修。”
“魔修不是不能飞升?”
“上古时,是可以的。”长眉老道点点头说,“只是几率最少,还抵不上妖修的飞升数量。我辈正统修真者,飞升渡劫最是稳妥。浩劫之战后,修真界衰败,那种举派飞升,世家修真的盛景再已不见,天下传承十断其九。魔修们因为杀戮肆无忌惮,背负因果更深,八千年没再出现一个魔修飞升者。”
人间多少王朝更迭,沧海桑田。
“我师父…道长见过吗?”
“南鸿子?啊,当然,南鸿子以武入道,至今人间还留有他的传说,原是五百年前边疆的一位常胜将军,西戎北狄闻风丧胆啊。”
长眉老道捋着胡子感叹,“不过世间之事,大抵如此。君王昏聩,功高震主,将他关于天牢之中,整整三十载。皇帝驾崩后,才有人想到他,但是到了天牢里,却见一个须发遮盖得连脸都看不见的人,长笑三声,震碎锁链扬长而去。
没有修真界功法,没有指点,静坐囚牢,以武悟道,结金丹而成,弃世出家。南鸿子简直是修真界这数千年来的传奇。”
——如此了不得的南鸿子,这个他与师兄的师父怎么死的呢?陈禾一句话卡在喉咙里,最后都没有问出。
长眉老道兀自沉浸在回忆里,摇头晃脑的说:“一个金丹期的修真者,是很不好找门派的,许多门派功法都不适合他,最终他去了北玄派。”
北玄派心法一直被认作最好懂,却又最难练的功法,也是修真界唯一功法流传在外(三千年前北玄派劫难,门派典籍全被抢走),看了也没人能炼到金丹期的功法。
北玄派总纲要诀就一句话: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大道之经也。
——顺应天时,做你该做的事。
至于天时,很多人理解成天道规律,陈禾倒觉得这意思是说不要挑剔环境,如果在什么环境下都能找到“道”,知道自己该做的事,还怕修为不涨?
“嗯,如果是这个经历,师父确实很适合北玄派。”陈禾说完,发现这话自己说起来有点怪,尤其不太恭敬,赶紧闭上嘴。
长眉道人不知北玄心法真义,不明他所指,只带着惋惜说:“南鸿子虽是出家,性情却烈,死得太早…哎。”
陈禾默默听着。
老道猛然醒神,干咳一声,略带点尴尬的说:“陈禾啊,你师门很多事情呢,只有你师兄才说得清,贫道也不是很了解。贫道刚才琢磨了一番,觉得做魔道尊者这事肯定是释沣随口乱说的,你不必为他担心…”
“不是。”陈禾郑重摇头。
“……”
长眉扶额:贫道怎么忘记这娃娃从十岁起就不好骗了!
“三个月前,我们就听到北玄密宝即将出世的消息,师兄带我来到豫州,没有回黑渊谷,说是不像把麻烦带回去。”陈禾认真的抬头,“我虽然不知道八千年前的宝藏,到底价值几何,但修真界这么多年来为北玄密宝而起的纷争太多,也许有些人不想要宝藏,却绝不想让对头获得。”
没错,河洛派就是这样。长眉老道尴尬的咳了一声。
“还有之前为抢宝藏死去的人,他们的亲故,更不想他们白死。”
“这个…”
“隐匿行踪躲藏,是一个好办法。”陈禾抬头,语调平和从容,“比这个更好的办法,就只有让别人投鼠忌器,不敢来招惹了。”
大雪山神师放出消息,说浣剑尊者与释沣争抢北玄密宝,浣剑尊者属下还有人在悄悄推波助澜,修真界众人是愿意去找浣剑尊者麻烦,还是去找释沣?
魔道尊者最大的优势,就是势力。
事急从权,自己培养势力是来不及了,只能抢。魔修六大尊者,抛开浣剑尊者,释沣还有五个目标能选择呢。
“师兄说,再大的麻烦他也会解决…这就是他想到的解决之道。北玄密宝实际存在八千年,为何直到三千年前才有人闯入北玄派搜查呢,只因为那时北玄式微,之前五千年明讽暗斗,谣言喧嚣也无人敢真正动手,是何缘故?”
长眉老道哑然。
还能为什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等到北玄派真正衰败,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跑去找宝藏?
其实陈禾还有一句话没说:修真界想找的人,其实是释沣。除了大雪山的人外,没有多少人知道陈禾,凉千山还将陈禾当做了释沣的徒弟。
“瞧释沣这事做得!”长眉道人连连顿足,“他不准贫道说出前日白骨门遭到血魔袭击的事情,却又将计划当着你的面说出,这不是只准他州官放火,不准贫道点灯嘛!”
——因为师兄从你说漏嘴的时候就知道,事情瞒不住我了。
陈禾默默移开眼睛,心里说不上是欢喜,还是忧愁。
“宝藏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修真界震动,可事情不还是有挽回余地的么!只要你们回黑渊谷一蹲,我们放出消息说北玄密宝在浣剑尊者手中。让他们去找魔道第一高手喝茶聊天好了!”
陈禾思索许久,忽然转身。
“哎,你去哪?”长眉老道赶紧跟上。
开玩笑,释沣临走前可是托付他照看陈禾的,要是出什么事,长眉就真没脸回去了。
陈禾在家里转了两圈,最后来到堂屋,终于找到了那堆年节祭拜用品,烛台前,放着一个红色的盒子。
这不是他买来的,师兄带着蜃珠回来前家里也没有这样东西。
轻轻掀开盒子,陈禾看了一眼,就重重盖回去。
“陈禾?”
“浣剑尊者不会背这个黑锅。”陈禾沉着脸出了堂屋,扭头轻描淡写的说,“对了,道长,拿盒子的时候轻点,你手里可能就是北玄密宝。”
“什么?”
长眉道人一声怒吼,拂尘扔了,整个人抱着盒子差点缩到桌底下,条件反射的打出一连串符箓,刚要回头呵斥陈禾太随便,法器灵宝气息一旦外泄,麻烦就大了,结果发现陈禾人影都不见了,再低头慎重的将盒盖开一条缝凑上眼睛瞧。
“……”
数日后,远在摩天崖的黑渊谷接到传讯,长眉道人声称他遭遇了寿元七百年来最大惊吓,连元神都不好了。
北风凛冽,吹散了陈禾乱糟糟的思绪,他把盒子丢给长眉老道,随意给自己添了一个障眼法就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