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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娇瞪大眼睛看向北平。
直到此时,北平脸上才露出些许如从前一样的腼腆,“别瞎说,哪家单位发东西发茅台啊。阿娇,你别信小可的,胡说八道呢!”
这一声轻轻的“阿娇”似乎让一切又回到了最初——那个谁也带不走的纯真年代。
王娇问:“税务局工作忙吗。”
他笑着答:“还行,就那么回事。你呢,听说回上海了,做什么工作?”
“一个纺织厂。”
“福利好吗?”
“还行。”
“有地方住吗。”
“有。”
“原来的老房子?”
“是。”
然后两人一同沉默。其实分开的并不久,但就是再无多余的话可说。冷风像刀子一样扑在眼睛里。王娇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她与他,终成陌路人的感觉。
张小可笑着问;“北平,你也快结婚了吧?”
“嗯。”
“到时候别忘记请我们吃饭啊。”
北平笑的很灿烂,“那怎么能忘。”然后看向王娇,“到时候给你们写信。”
王娇脱口而出:“包一个大红包给你。”
北平愣一下,漆黑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凝结在一起,然后又悄无声息的融化。他哈哈大笑。“一言为定。”然后骑上自行车与她们告别。直到他高大身影消失在街巷尽头,小可才对王娇说:“阿娇,别怪我多嘴,你看我们大家都有归宿了,就是北平这么桀骜不驯的人也有了爱人,你……”
“我也会找到的。”王娇把脸埋在厚厚的围巾中。
****
第二天,王娇还没起床,就有人站在外面“咚咚”敲门。
“姐,开门呀,是我。”
王娇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然后看到门外笑脸盈盈的容慧。她笑着走进来,给了王娇一个大大的清晨拥抱。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刷牙时,王娇问。
“春生哥告诉我的。”
“噢……”王娇吐掉牙膏沫子,嘟囔道,“你俩现在走的挺近,有没有发展的可能?”
容慧正帮王娇收拾行李,听见这话,羞得一跺脚,“姐,你要是再乱说话,我可急了!”
王娇嘿嘿笑。看来这事有门儿。
收拾好行李,两人坐上公交车去往容慧家。
这次来北京前,王娇打了一个长途给徐媛,说自己要来北京参加婚礼。徐媛当时就说别住招待所,住家里,被褥都是现成的。电话那头,王娇沉默了一瞬,然后说“阿姨,不用了,我还是去招待所吧。”徐媛心思敏锐,明白王娇拒绝的真正原因,她不勉强。只说,第二天一定要来家里吃顿饭。
进门时,徐媛已经开始准备午饭了。容慧把行李放好,转身就钻进厨房离帮忙。王娇也跟着走进去,然后不出所料地被徐媛“轰”出来。徐媛倒了一杯热水给她,“命令”她,除了厨房,这屋子哪里都可以去。
其实王娇不怕独处,这么多年过下来,早适应了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电话的三无生活。下班回家吃完饭,就是坐在床上看书,偶尔听听电匣子,生活平淡也悠闲。但是这里不一样,这是容川的家,回到这里,很多记忆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她控制不住自己向那边望去——
容川房间的门敞开着,深秋的阳光扫过树叶斜斜地映进屋中,满室金黄的明亮。
仿佛有一根线横在中间,王娇慢慢站起身来。
她总要面对的。
本以为走进屋中的那一刻,自己就会控制不住的开始大哭。然而,并没有。王娇甚至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心绪很平静。悲伤有一点,但更多的是感慨,仿佛走进回忆里,容川还活着,会突然从哪里窜出来,从后面紧紧抱住她。
屋中陈设与从前无异,除了日历牌上写着“1978年10月”。王娇站在窗边。秋日天高气爽,目光飘远,她看到了连绵起伏的西山。
他说过,这扇窗是全京城位置最好的一个。“燕京八景中的‘银锭观山’知道吧?以后呢,你就不用去后海的银锭桥了。站在我屋里,天气好时,一样能看到西山。”
“所以……”她故意不说后面的话。
他嘿嘿笑,得意洋洋地补全这句话:“所以,嫁给我你赚大发了!亲爱的王阿娇同志。”
收回目光,也收回思绪。此刻感激多于悲伤。那么好的一个人,遇到遇到终究是她的幸运。无意间瞥一眼楼下,却意外看到了纪北平。他穿着军大衣,扣子没系,露出里面的深蓝毛衣。他站在一棵老槐树旁,正低头点烟。似乎是感受了她的目光,他蓦地抬头,王娇想躲也来不及了。两人无声对视几秒,然后王娇先友好地挥了挥手。
北平叼着烟,细细看了她几秒。然后也挥了挥手,懒洋洋的。
这倒是蛮像从前的他。
对无关紧要的人,采取无关紧要的态度。
一阵风起,树影摇摆间,一位身姿俏丽的长发女孩挽着沈雪梅的胳膊从对面单元楼里走出来。北平看见她们,回身说了一句什么。女孩甜甜一笑,似乎点了点头,然后三个人一起向大院外走去。
“是何莉莉。”身后,容慧忽然说。
王娇吓了一跳。这丫头什么时候跑过来的?
容慧踮着脚尖很八卦地探出身子看了看,然后回头对王娇说:“何莉莉是跳民族舞的,长得漂亮吧?”
“嗯。”这一点王娇不可否认。那样女孩就如明珠一般。往那一站,就是一道风景。
收回目光,容慧耸耸肩,带着一丝轻蔑的态度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小时候看纪北平挺各色,还以为会喜欢什么不一样的女人。结果,无非落入俗套,喜欢的还是那种家室好,身世清白,长得漂亮的大美女。切——”
“容慧——”徐媛站在厨房里喊,“家里没有醋了,下楼去副食店打一点来。”
“来啦。”容慧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王娇站在一束阳光里,忽然不敢回头看窗外了。从黑龙江回来后,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孤独。
****
吃过午饭,容慧找了个理由跑出去玩。
屋子里就剩下了王娇和徐媛。
王娇心里忽然开始焦虑和不安。自从来到北京,被人询问最多的就是感情话题。仿佛她不结婚,不找对象,不谈恋爱,犯法似的。然而,徐媛压根没提感情的事,只问王娇工作和舅舅的情况。然后,从衣柜里拿出两件马海毛的毛衣。
一个高领,一个低领。一个蓝色,一个白色。都是她亲手织的。
“谢谢阿姨。”王娇穿着新毛衣,眼眶湿润了。
徐媛眼眶也湿润了,两个女人,一个失去了儿子,一个失去了爱人,那种痛,没有谁比谁少一点。徐媛摸着王娇的头发,带着母亲的温柔和不舍,“回到上海后,要好好工作,以后每年春节都来北京过。这里就是你的家。”
王娇重重点头。
幸运,还是不幸,有时真说不清楚。
容慧从副食店买了一袋江米条和四块绿豆糕,还有一包炒花生米回来留给王娇坐在火车上吃。吃过晚饭,徐媛,容慧送王娇去火车站。等车时,一辆军用吉普停在她们面前。北平从车上跳下来,看着王娇,又看看行李。明白了,眼中晃过一丝不舍:“这就走了?”
“嗯。”
“我送你。”说着,他作势弯腰去拿地上的行李。
“不用了,北平哥。”容慧学着何莉莉甜甜的强调。刚才吃饭时,容慧已经惟妙惟肖地学了很多何莉莉说话撒娇时的样子,看得王娇鸡皮疙瘩落一地。这姑娘,有意思!不过,转念想,能让一个女孩这么撒娇,得是多么喜欢北平啊。“吉普车好高贵,我们平民可坐不起。北平哥,还是留给你的莉莉和未来的岳父母坐吧。”这时,公交车来了,容慧挽着王娇的胳膊,“走吧姐!”
王娇对北平莞尔一笑。“我走了,再见。”
北平还想说些什么。徐媛带着歉意走过来:“北平,别理容慧,她跟你开玩笑呢。我们坐车去送阿娇就行了。时间不早,你快点回家吧。”
说话间,王娇和容慧已经上了公交车。
她们坐在最后一排。
北平看见王娇依旧像在黑龙江时那样,坐在靠窗的位置。她似乎没有变,还是清秀寡淡的一张脸。似乎又变了很多,像个纯粹的陌生人。
她笑着冲他挥挥手。友好的告别。
北平也笑了。挥挥手。往事却在这一刻猝不及防地袭来。
汽车缓缓开动。王娇看着北平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忽然,她打开窗户,对着路灯下那道虚幻的影子喊:“北平,再见!”
再见了,北平。
一定要幸福啊!
第115章
回到上海后,王娇从火车站直接奔去瑞芳家。“喂!给我介绍个男朋友。”
瑞芳正擦口红,被这话震得口红涂到腮帮子上。狐疑地从镜子里看王娇,“你脑子疯掉啦?还是吃错药啦?”
“没有。”
“是不是去北京受了大刺激?”瑞芳很了解地笑道。
王娇点点头,在老友面前她从不需要伪装坚强。瑞芳正在恋爱,对象是邮局司机,油水很足的一个职业。现在瑞芳上班都不骑自行车也不坐公交了,而是由司机老赵每天开着绿色的邮局货车接送。很拉风的!有一次去淮海路看电影,王娇也荣幸地坐了一回专车。
老赵很能干也很疼瑞芳,每个周末都去准岳母娘家洗衣服做饭打扫房间。若说缺点,就是年纪大了一些。瑞芳今年27,老赵是38,而长相看起来似乎比实际年龄还要大。主要是脱发厉害。
第一次见面,王娇差点叫他“叔叔”。
但瑞芳不在乎:“长相算了屁呀!能当饭吃吗?等五十岁以后,男的基本都长得一个样,全是小老头。谁看得出来你年轻时美不美?其他我不管,只要有房子,把工资给我花,对我好就行了!”
年少时经历的劫难,总会对未来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瑞芳问她:“想找什么样子的?”
王娇:“浓眉大眼,个儿高的。”
瑞芳看过容川的相片,利利落落高高大大的一个北方男人。她意味深长地笑笑,说:“浓眉大眼的在上海滩好找,个子高的恐怕困难。这样,我先帮你找着。不合格的,从我这里就直接删掉。”口红抹到一半,忍不住问:“个子矮点的没关系伐?”
一周后,王娇开始了一段漫长又荒诞的相亲生活。瑞芳太“红娘”了,基本一周安排王娇相亲两到三次。也不知这么多男人她是从哪里挖出来的。先是服装厂工人,然后是邮局工人,再然后就是干什么工作的都有了。瑞芳很牛,找的都是浓眉大眼的男人。有一天,王娇上下午各相了四个。回家后,电匣子里的相声正说到“浓眉大眼”,王娇听后差点吐了。
晚上,瑞芳来找她,说又给她找了一个,见面时间定在明天下班后。
王娇挥挥手:“不想去了。”
“为什么?”
“头疼。”
瑞芳也挺着急的,问她到底想找什么样的?再照这么找下去,整个上海滩未婚又浓眉大眼的男人都要相一个遍了。“王阿娇,你太挑剔了!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不都是浓眉大眼吗,有什么区别?告诉你啊,再这样下去,你只能去和已婚男人相亲了!”
怎么没区别?区别大了!王娇眼前忽然晃过纪北平的脸。
也是奇怪,自从回到上海,王娇总梦到他。
在北大荒白茫茫的天地间,他站在不远的地方。风雪中,俊朗的五官格外清晰。他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漆黑眼眸地望着她。
他目光穿过风雪,坚定地落在她脸上。神情肃然,似乎等待着什么。
大概是对挑剔的报应。最后,王娇跟自己工厂中一个小眼睛个子也不高的男人恋爱了。恋爱确定的过程也比较啼笑皆非。那天下班坐公交车回家,前座一个男人总是回头看她。下车时,那个男人也下车了。王娇不像一般女孩,被男人跟踪会害怕。开玩笑!她可是和小狼搏斗过的女人。
“侬老跟着我干啥?”她回身问。淡淡口吻,却还是把那男人吓一跳。
“我,我……”
“侬是结巴?”
“不是……”
“不要跟着我,晓得伐?不然扫把插你"pi yan"里!”恐吓完,她转身往前走。男人却叫住她:“王阿娇同志。”
“侬认识我?”
男人跑过来,满脸通红地塞给她一张纸条,然后转身跑开了。打开纸条,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你好,我是七车间的沈路伟。家住……王娇觉得这人挺逗,直接把家庭住址写在上面,不怕她晚上去干事啊。
转念一想,她一个女的,生的也不强壮,就是告诉她保险柜放哪儿了,也搬不动。
沈路伟是王娇的同事,但她对这人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沈路伟似乎对她很熟悉。什么厂子里诗歌比赛,王娇得了二等奖;举办跳绳比赛,她得了第一名;每天都坐10路公交车上班;甚至连王娇爱吃茄子和土豆都知道。
“暗恋你啊。”瑞芳听后忍不住笑道。
“你觉得他怎么样?”王娇问。似乎在看人这件事上,女孩总是喜欢问闺蜜意见。
“虽然眼睛小点,个子也不高,但也不至于到难看的地步。白白净净的,而且人也蛮大方。还行吧。对了,他今年多大?”瑞芳问。
“比我小四岁。”
瑞芳撇撇嘴,拿出经验之谈:“这么小哇,不好不好,年纪小不会疼人,你等于找了个儿子。”那个年代,男人比女人小四岁感觉就了不得了。“那他家条件好不好?父母亲戚里有没有小头头?”
“他舅舅是我们厂供销科副主任。”
瑞芳一拍手:“可以试一试!”
****
其实王娇也没搞清楚自己怎么就同意跟沈路伟谈恋爱了。大概是那天他塞纸条的举动让王娇回忆起少女时代被人追求时的美好场景,亦或是,她只是想谈恋爱,然后这个人就出现了。还有一点,沈路伟比较年轻,估计不会那么着急结婚。
也不能叫恋爱吧。
就是一起吃吃饭,逛逛街。上海男人有情调。周末时,沈路伟会请王娇看电影,看话剧,偶尔去公园划划船。
没有接吻,也不拉手,如同普通朋友。所以花销是aa制。今天沈路伟掏钱,明天王娇再用别的方法还给他。
账算清楚,王娇心里觉得踏实。
沈路伟年纪小,很多事似乎还不懂。但有一点他明白,恋爱时男女应该亲密亲密再亲密一点。然而,每次到关键时刻,王娇就躲开。想拉手都不行。有一次沈路伟急了,说:“搞什么搞啊,咱俩现在到底算什么?不让亲嘴我可以理解,但你是我女朋友呀!拉拉手总可以吧!”
“今天不行,下次吧。”王娇避重就轻。
沈路伟叉腰,似乎气的不行,可又拿王娇没办法。他体型瘦小,用强的根本打不过王娇。最后沈路伟嘤嘤地哭了。当时在大街上,路人都往这边看,然后指指点点。王娇越劝沈路伟,他哭得越厉害。王娇无可奈何。那一刻,忽然想到,要不分手吧。她真没兴趣给一个大男孩当妈。
而且,几个月过去了,她发现自己真喜欢不上他。
怎么努力,怎么狠心,也不行!
真的,不喜欢。
就这么拉拉扯扯地又过了两个多月,王娇终于下定决心跟沈路伟说了分手。比较意外的是,沈路伟反问一句:“什么叫分手?”
王娇不知道他是装的,还是真不知道,毕竟那个年代只要谈了恋爱,基本最后就会结婚。不像几十年后,恋爱和结婚是两码事。王娇想了想,用尽量简练的语言说:“分手就是分开,咱们俩不是恋人了。”
“就像离婚一样?”沈路伟想了想,然后问。
王娇点头:“差不多。”
然后,沈路伟半天没说话。王娇以为他又得哭。手纸和劝慰的话都准备好了。结果,不知道沈路伟是觉得无所谓,还是反射弧太长,最后推着自行车转身走了。后来的几天,他都没来找王娇。王娇长舒一口气,还以为沈路伟得纠缠自己一段时间呢。
“呸!人家纠缠你?以为自己是七仙女啊。”瑞芳指着她鼻子骂道,“你呀你,没见过比你傻的了。沈路伟他家多厉害,叔叔婶婶舅舅舅妈全是小领导。别人想攀还攀不上!你可倒好,到嘴的鸭子;飞了!”
“这么舍不得,要不介绍给你?”分手后,王娇只觉一身轻松。她告诉瑞芳,自己跟沈路伟一点共同语言都没有,而且三观也不一样。沈路伟是独子,连换灯泡都不会。胆子也小,上次车间跑过一只老鼠,他叫唤的比女工还厉害。这样的男人,她要来做什么?
而且,王娇想参加1979年的高考。总出去玩对学习没好处。
四月某一天,王娇正坐在屋里看书。落下忽然传来一阵叫骂:“王阿娇,侬出来!你个小色赛点(十三点)!”
虽然上海话说得不好,但王娇听出来这人在骂自己。
她掀开窗帘一角,然后看到楼下聚集了六七个面容陌生的妇女。一人手里提着一个破篮筐,里面装的似乎是垃圾。
就是傻子,也知道这帮人是来打架的。可王娇根本不认识她们。
“侬们是谁呀?”邻居李阿婆看不过去。在上海,公开这样叫骂打架的人其实很少。有辱市容啊。
带头的妇女说:“侬不要管,叫那个王阿娇下来,我们有话问她!”
点名道姓,定是有备而来。
王娇抄起一根晾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