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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出演契约也都完结了,这七日列宁纪念堂的落成庆典出演,也都是柳县长向茅枝婆半是要挟、半是许诺,她才应承下来的。七日之后,不光他们不会为双槐县的财收再出演,就连人也不再是双槐县的人了呢。双槐县的地图上,再也不能有受活这个长条儿庄落了。
列宁遗体是一定要购了回来的。
钱也是一定要在讨价和还价中积极节俭的。为了节俭这笔钱,起原先,柳县长是要亲自带队到俄罗斯那边去讨价还价呢,可这几日里,地区和省里偏偏要开一个极急、极急的会,说各县的县长、书记都要务必务必参加哩,因为关系到是差额选举市长、省长的事,通知就说凡住院的县长或书记,是人大代表的,不是癌症就都得从医院出来去地区和省里参加会议呢。是癌症,早期的也要尽量去参加会议呢。
柳县长就只好让他最信任的一个副县长做了代表团长去谈判、去讨价还价了。关了门儿说,那副县长是他极信的自家人。副县长家的厅堂里,还挂了一张柳县长放大了的标准像,且副县长在县里主抓游乐业,也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曾经在一张饭桌上,和一个到省城去投资,途经双槐的台湾商人叙家常,因为不同姓,却说成了同姓人。因为是同姓,就叙成了一家人。因为成了一家人,同源于一个祖坟里,就亲近无比了,家长里短的说起来过往、眼下和日常,就说得那台湾客声泪俱下了,毅然把那要到省城投资的上千万元留在了双槐县,给双槐建了一个发电站。双槐从此就家家用上电灯了。柳县长就提拔那副县长成了常务副县长。成了县常委,大小要会副县长就能列席了,就有至关的一票了。副县长是谈事说情的上好人选哩。还有那高价聘的随着副县长到俄罗斯去的翻译员,原是在俄罗斯念过多年的书,对俄罗斯国稔熟得就如柳县长熟悉他的双槐县。
柳县长对他们去那边购买列宁遗体没有啥儿不放心的事。大事情,小情节,都在家里预设好了呢。人家说让我们实实在在、实实在在对列宁遗体开个价,副县长当然不能顺口就说出一个价码来。尽管那个价码是在家千百遍、千百遍地过滤到了极为精确哩,说好了上限是多少,超过了多少是一定不能应答呢。不能应答也还是一定、一定要做成这笔买卖哩,一定、一定地要把列宁遗体买回来,安放在耙耧深处的魂魄山上。这时候,就难为了谈判团的人,就要看副县长的能耐了。副县长是决然有这样的能耐哩。也许他们的谈判就在列宁遗体旁的那间屋子里,就在列宁水晶棺以西的那间会客室。那间在列宁墓中远没有双槐县一间屋子大的地宫会客室,墙是砖石墙,内里用特殊粉末涂了白,列宁墓的外观一老完全地是中国的墓室风格哩,在那红场一边上,高出地面有个石台子,从那台子一端走下去,两丈深,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坑儿,三两间房子大的石材壁,冬暖夏凉着,中间就放了列宁的水晶棺。这实在委屈了列宁哩,说起来他的墓还没有温州那儿有钱百姓给自己备的墓室大。所不同的是,列宁墓里的坑洞要比咱们这边的房室高一些。因为俄国人都比咱们个儿高,自然他们房屋的天花板就要比咱们的高一些,坑墓就自然也要高一些。墓里的墙壁是涂了特殊的防水、防腐的白色灰;白色当间的水晶棺,至今儿已经有七十五个年头了,水晶棺没有更换过,那墙上的涂白灰也没有怎样再涂过。尽管经了精心挑选的管理员们整日地用鸡毛掸子和绒布去那水晶棺上擦擦掸掸的,可那水晶棺板也还是没有七十五年前透亮了,从外边看,列宁的遗体也没有几十年前清透了。那间只有几平方米的地宫会客室,按时领薪的管理员们也是每天要擦擦抹抹的,每月都要站在椅子上或沙发的靠背上去扫扫墙角的蛛网和墙上的灰,可终究那白灰墙是经了七十五年的岁月哩,白色里盖不住地透了暗黄啦,有些处地儿,已经一老完全成了深黄哩,像耙耧人,双槐人和豫西人清明节上坟烧的黄表纸了呢。就在那间列宁遗体旁隔着一堵地宫墙的小极的会客室,穿过那雕了花边的门框儿,走进去第一眼就看见挂着画了白桦树的油画框子下,摆了旧老的木沙发,沙发是木制的框架子,不知属于啥儿木材哩,月岁越久那木材就越发地光亮呢。可沙发上的套皮儿,却是经不住岁月的蚀磨了,已经发白剥烂了。扶手上的破口处,露出了几撮棕丝儿。就在这沙发上,一定就是在这间室屋的沙发上,副县长有礼有节地把生意谈了下来了,一天半天,就确定了运回列宁遗体的时间哩,副县长说这列宁遗体超过多少钱打死了我们也不买,人家说不给多少多少钱,打死了我们也不卖。
副县长说:“别忘了列宁遗体除了我们的国家没有别的国家会来买。”
人家说:“那倒不一定。”
副县长说:“是还有国家愿意买,可你们也不看看那些国家的穷寒样,也不想想他们能不能出起这一老天的钱。”
人家说:“卖不出去了我们就不卖。”
副县长说:“不卖可你们连养护列宁遗体的钱都没哩。连修缮列宁墓的用费都没哩,连你们管理人员的工资都发不下来呢。”说:“不卖你们就得眼睁睁看着列宁遗体一天不如一天哩,眼看着列宁遗体变形哩,眼看着列宁遗体好端端变得不像了列宁呢。”
第九卷 叶列宁纪念堂落成了,大典的出演开始了(2)
副县长就坐在那列宁墓的一侧室屋里,就最终把那些人员说动了心,最终以我们以为是最小,人家以为是最大的价码说定了。说定了就开始准备签约了。当然呢,签约前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去做。列宁墓管理处要向他的上级写报告,他们的上级还要向上级再报告,未了就最终要报告到那个国家的最上、最上的处地儿,要经过一番又一番的讨论和研究,然到末了呢,那些参加讨论的领导们,也还是以心照不宣的理由默认了这桩儿事,默认了中国的双槐县来购买列宁遗体的事。以为列宁到中国也是到了他的家,到了他的故乡哩。为了一个国家脸面儿,为了可向世人说解的理由儿,也许他们会提出允许你们购买列宁遗体三十年或者五十年,甚或只有十年二十年。说到一个特殊时候里,到万不得已的形势里,我们需要你们把列宁遗体还给我们时,你们必须得原封不动地还给我们哩。这些额外的苛刻柳县长也都预先想到了,都已经向副县长交代圆满了。说只要能把列宁遗体尽快运回来,让副县长再苛刻的条件也都先应着。
柳县长说:“你想想早运回一天,双槐县就早一天得到多大一笔收入啊。”
没有啥儿可焚心担忧的,列宁遗体是花多少钱也要买了回来的。该想的想到了,该做的做过了。岁月已经从戊寅虎年走进了己卯兔年里,老历的日子虽还在当年里,可新历的日子已经翻到新年的年月了。列宁纪念堂已经圆圆全全建了起来了。受活的绝术一团、二团都已经从东南边世界回来了,从南地上的温暖又回到了山脉的冬日里。原来答应他们脱离双槐县辖管的日子也都过了七天八日哩。照理说,他们从外边一回来,柳县长就该把受活脱离双槐行政辖管的文件发到各委、各局、各乡、各镇和各级村委会,该把那文件亲手交到茅枝婆的手里去。可柳县长没有把那文件发下去。他不哩,他要让茅枝婆和绝术团最后帮他一个忙。在县里为绝术团接风的会宴上,柳县长哀求求地端了一杯酒,到茅枝婆面前处地儿,脸上挂了极少见的求人的笑。他说:“受活彻底脱离双槐县,再也不归双槐辖管的文件都打印好了哩,统共九十九份都已经放到我的办公桌上了,县委和县政府的公章都一份一份地盖了上去呢。可在受活彻底儿退社——彻底脱离双槐县和柏树子乡,再也不归哪县、哪乡的辖管前,我柳县长想求你一桩事儿哩。”
茅枝婆就在那县里招待所的大饭厅中央望着柳县长。
柳县长说:“我一辈子没有求过人,今儿我是第一次求人呢。”
柳县长说:“列宁纪念堂完工了,新的水晶棺材都运到里边了,得在魂魄山上举行纪念堂落成大典哩,想让你们绝术团到魂魄山上进行七天出演呢。”
柳县长说:“几百上千里的路都走完了,你们就别再嫌这多抬了一步脚。七天出演嫌多了就演三天吧。演到第三天结束时,我柳县长亲自把你们受活脱了双槐辖管的文件在台上念一遍。”
柳县长说:“列宁遗体快要运了回来呢,我要在列宁遗体运回来前在魂魄山上制造声势哩。制造声势就少不了你们绝术团的出演哩。”说:“你们在魂魄山上出演不是白演哩,眼下谁上魂魄山参观纪念堂,谁上山看你们的出演,是都要买了门票的。本县人一张门票五块钱,外县人一张门票五块钱,这门票钱三分之一归你们出演团,三分之一归魂魄山游乐管理处,三分之一归给县财政。”
柳县长说:“就这样定下吧,第一场出演前,我到纪念堂前进行落成剪彩。剪了彩我就到地区开会了。开一天会我再赶回来,到第三场出演结束后,我把你们退社的文件在台上读一遍,让全县人都知道,从那个当儿起,你们退社了,再也不归双槐辖管了,不归双槐县的柏树子乡辖管了,也不归这世上的哪县、哪乡辖管了。”
事情是就这样麻麻缠缠定了下来呢。茅枝婆和受活的人,也就在这确定了的第二天,天色蒙亮时,坐着未及卸箱的戏车又奔着到了魂魄山上了,为列宁纪念堂的落成大典出演了。
絮言:
①天眉:方言。即眉毛。因眉毛在脸部之上,所以谓之天眉。
③顶门:方言。即额门,其来意与天眉相同。
第九卷 叶有无数机巧呢,还有青光紫气哟(1)
原是说出演到第三场,柳县长他就赶回来到戏台上念那退社的文件呢,可他人在山上只一日还未及一剪儿断了那大典的红绸,便不得不匆忙忙离开列宁纪念堂,下了魂魄山,却再也没了踪迹消息了。
天象已经跌进了腊月里,腊月初一越过上月的末日它就悄悄来到了。南地的世界上温温和和,树木绿旺,草紫花红,可到了北方这边的世地上,严冬是一步一步的到了来。时节交了九,有处地儿就冷得不行了。没有雪,可在清早里,能看到漫山遍野都落下的酷霜呢,那酷霜就结成清凌凌的薄冰了。夜里水缸里有着半缸水,来日一早那水就也成了半缸死冰了。水桶原是放在灶房门口的,就因为那水桶放在门口前,浑身水水淋淋着,来日那水桶就冻死在地上了,动弹不得啦,要用那水桶挑水,就得用砖去砸那水桶了。
怕砖砸坏了桶,就得生火去烧那水桶了。
树也枯了呢。树叶和草叶,未入腊月也就落尽了呢。山脉和村落,都光光秃秃一片了,麻雀在树丛里再也隐匿不住了,叫一声你只消一抬头,便看见它在哪根枝梢上边了,扔去一石头,不定就砸着它冻僵的身子了。
耙耧山脉里,山梁上的野兔、野鸡、黄鼠狼,和已经不多见了的野狐狸,除了它的窝洞,也都无处藏身了。你从山梁上滚下一块圆石头,聪明的狐狸也许会窝在洞里不动弹,可野鸡、野兔和黄鼠狼,会惊惊地从窝洞跑出来。紧跟着,它的身后就响起了猎人的枪声了。
在冬日的午时候,或是落日时的黄昏里,你能不断地看见农忙时才去种地的猎人们,他们傲傲地扛着枪,从梁上朝着庄里走,枪托在前,枪杆在后,那高粱秆子一样又长又直的枪杆上,不是挑了几只野鸡,就是挂了三只两只的野兔儿。
还有黄鼠狼。
偶尔里也有野狐狸。
可是,己卯兔年的这年冬天里,山梁的这些景象却是没有了。人们都上魂魄山上去看受活的出演了,都去参览那少见的列宁殿堂了。山梁上一股一群的人们,朝着山里走过去,拧进去,他们的脸上哩,都挂着去赶庙会一般的笑。大人背着孩娃儿,中年人用车拉着老人们,路远的不仅身上带了烙馍、蒸馍做干粮,还在车上装了被褥、锅勺和碗筷,预备在路上吃饭夜住呢。梁道上的说话声,车轱辘的叽咕声,还有几天间一日盛于一日的脚步声,把通往耙耧深处的梁道侍弄得尘土飞扬了。尘土像流水样溅了起来了。午时的日暖里,麻雀活跃了起来了,它们追着人们的脚步叫,从这棵树上飞落到那棵上去,像迁徙一样呢。野兔都从梁脸上惊得飞跑到了沟底儿,可到了沟底听不到枪声时,又回到山脸上它们的窝口旁,睁着不安的眼,望着那些往山里奔着的庄人们和来自远处的城里人。
耙耧山脉上的庄子都一老全的空了呢。
山脉外的村落也都空了呢。
城里人也竟会请假坐着汽车到那魂魄山上去。
先是双槐县临近魂魄山的柏树子乡、楝树子乡、小柳镇、大柳镇、榆树乡、梨树乡和杏花营乡,还有高柳县的石河子镇、青山子镇、草家营、马草乡和十三里铺子乡,上榆县的枣树子乡、桃子乡、小槐镇、楝子乡的人们去那魂魄山上,到末了就是三个县的乡乡镇镇,村村庄庄都去山上看那出演了,看那殿堂了,看那山水了。冬日正置为农闲时候里,冬闲也正是人们要找情趣的时候哩,这当儿,列宁纪念堂就落成大典了,受活人就到那山上出演了。
去看了回来的男人们说:“天呀,那儿树都发芽啦,那纪念堂比金銮殿还要漂亮呢,有个叫槐花的姑女,比纪念堂还要漂亮呢。”金銮殿和槐花到底是啥模样,他倒未必见过哩,可他见识了北方的冬天里,也有草新树绿的时候呢。那气象是和往年大不一样了。听说受活庄里出了一个仙子姑女了。
去看了回来的女人们说:“快去看看吧,那儿真的就到了春天啦。那纪念堂里已经把水晶棺材摆在那儿了。有个叫槐花的姑女白得和水晶棺材样。水晶棺材比玻璃还亮呢,和水晶眼镜一样呢,一摸一个手印儿。隔着两寸厚的水晶棺材板,能看见棺材底板上落的灰。灰粒儿在那棺材里还会发光呢。”
她是这样说了呢,可她未必就看见了那水晶棺材里落了灰。未必真的用手摸了那水晶棺材呢。可她只有这样说了,才能证明她不仅去看了纪念堂,还去看了为列宁准备的新的水晶棺。
坐在车上被孩娃、儿女们,拉着去了、又拉着回了的老人们,他或她一回来,一路上逢人就会说:“去看吧,去看吧,去看了死了也不枉来人世一遭啦。列宁到底是多大一个人物啊,他一来冬天就成了春天啦。”
有人问:“真的呀?”
他却说:“那金銮殿高到了云彩里。砖和石头都是咋样运了上去呢?”
人家说:“那不是金銮殿,那是纪念堂。”
她说:“还是和金銮殿一个意儿嘛。”说,“那水晶棺又白又亮呢,和玉一样儿。听说买那一副水晶棺材的钱把咱们整个乡卖了也还不够哩。”
人家说:“咋能还不够?受活人到外边世界出演几天也就够了呢。”
便说到受活人的出演了,一个男人惊叹着唤:
“他妈的,我还不如残疾哩,我要是聋子我也敢在耳朵上挂着放炮呢。”
他的媳妇坐在他拉的车上说:
“我要是瞎子我也能在纸和树叶上绣花儿。”
路过的一个老汉说:
“闹不清白哩,我五十三岁都老眼昏花,满嘴没牙啦,那断腿老婆一百零七岁啦,咋还能咬碎玉蜀黍,咋还能纫上绣花针。”
他的陪他去看的儿媳说:“爹,人家是每天穿着寿衣吃饭睡觉哩,我可不让你每天穿着送终衣裳在家里晃来晃去呢。”
这时候,有一群七岁、九岁的孩娃,兴儿未尽地从那山上被他的家人拽着回来了,看见许多同庄人或是山里人正往山上去,他们不说他们在山上看见了啥,他们只对着看管他们的大人唤:
“我还去——我还去!”
至于还要去看啥儿,他和她却是说将不上来。可说将不上来,他们那我还要去的哭唤却是在梁上响彻了云霄了。末了他们挨了打,面着的孩娃就忍气吞声了,倔强的孩娃就又跟着他们的亲戚、邻人第二回上了魂魄山上了。
魂魄山上就人满为患了,热闹非常了。通往山顶那十里宽敞明亮的洋灰大道上,鸦黑黑的一片了,一早到晚都如蚂蚁搬家了。那原来光洁素净的路面上,就扔满了书纸啦、破布啦、柴草啦、馍块啦、烟盒啦、鞋子啦,袜子啦,帽子啦,七七九九一世界,像赶完庙会的路上样。还有筷子呀、碗片呀、青菜萝卜呀、喝水杯子呀、大蒜葱头呀、煮鸡蛋的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