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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愣了一下,看地上确有一道新画的白线,弯曲有度,把房子围了个箍,像迷信中用来驱邪避灾的画符。
因为夜里睡得迟,更因为没想到司令会这么早光临,一千人都起得晚,唐一娜甚至在司令上楼时都还在床上。司令如此之早(绝对是第一时间)来看望大家,让各位都感到受宠若惊,有一种天降大任于斯的庄严性和紧迫感。后来当他们下楼来,看到楼前的两个荷枪哨兵时,这种感觉又被加强了一倍。他们是去吃早饭的,餐厅在前院招待所大楼里。王天香像个主人似的,带他们去。虽然夜里没睡好,但王天香的精神还是十足,脸上一直闪着足够的神采,好像奉陪的是一群远道而来的贵宾。这也给他们增加了那种庄严和贵重感。
待大家一走,西楼里便来了两个人,着便衣,携工具箱,在楼里楼外、楼上楼下察看了一番,好像是在检查什么线路。张司令是吃过早饭的,这会儿没事,便随着两人把楼里楼外看了个遍。这是一栋典型的西式洋楼,二层半高,半层是阁楼,已经封了;二楼有四个房间,锁了一间,剩下三间,看得出来,唐一娜独自住着一间,对门的一间住的是汪大洋和李宁育,另一间在楼梯那头,是个有阳台和卫生间的大房间,由吴志国和童小年住着。一楼除了厨房饭厅外,另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小的以前可能是仆人住的,现由楼前的两名警卫人员住着;大的是会客室,现已经布置为会议室,会议桌由长条形的餐桌代替,看上去也挺像回事。最后,张司令在会议桌前坐了下来,翻看起带来的文书,酝酿开会的事情。想到他将给大家开个什么样的会,他脸上露出了讥讪的笑容。讥讪中又似乎带点儿厌恶。
张司令的家乡在安徽歙县,他自幼聪慧过人,十八岁参加乡试,名列第一,是全县最年少的秀才。这使他的志向变得宏大而高远,但横空而来的辛亥革命打乱了他接通梦想的步伐,多年来一直不得志,不如意:心怀鸿鹄之志,却一直混迹在燕雀之列,令他过多地感到人世的苍凉,命运的多舛。直到南京城里挂满了膏药旗,他都已经年过半百、两鬓白花花时,前途才开始明朗起来。但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前途?一年前,他回乡为母亲送葬,被乡人当众泼了一瓢粪,气恼之余,他从勤务兵手上夺过枪,朝乡人开了一枪。乡人没打死,只是腿上擦破了点皮肉,而自己的心却死了。他知道,以后自己再不会回乡,从而也更加坚定了一条路走到底的决心。所以,在前任遭到灭门暗灾、四起的风言把诸多同僚吓得都不敢继任的情形下,他凛然赴任,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勇气。快一年了,他对自己的选择没有后悔,因为他已经别无选择。现在,他想着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和这楼里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同样有一种别无选择的感觉。
待那几个人用毕餐回来,会议即开始了。会上,张司令先是老生常谈地讲了一番当前全省“肃匪剿匪”工作的艰巨性和紧迫性。他强调指出,当前地下抗日、策反活动出现了新动向,就是共党活动频繁猖獗。众人明显感觉得到,司令今天的心情似乎比往常要好,脸上一直挂着轻浅的笑容,言说的声腔也是爽朗有余,显得底气十足。这会儿,他不乏亲善地对大家说道:
“你们都知道,昨天下午,南京给我们发来一份密电,密电上说什么呢?一个代号叫老K的共党头子已经从延安出发,这几天就要到我们杭州。他来干什么?你们也知道,他是来阴谋策反的。策反的事情我们见得多了,所以也不足为怪。但是,这次策反行动来势之大,布置之周密,后患之严重,必须引起我们高度加高度的重视。南京的密电确凿地告知我们,老K实系周恩来的特使,他将代表周在本月二十九日深夜,也就是三天后晚上十一点钟,在孤山文轩阁客栈秘密召集在浙抗日、排日组织头目开会,并签署有关联合抗日、反汪协议。大家可以想一想,这个会一旦开成了,联合活动搞成了,结果会怎样?结果就是弱不一击的鸡蛋变成铁蛋,耳聋眼瞎的散兵游勇变成统一指挥,小打小闹的破坏活动变成有组织的军事行动。这无疑将给我们的清剿工作带来前所未有的困难。所以,我们该庆幸,发现得早啊。”
顿了顿,环顾了下大家,他又接着说:“俗话说,好事成双,昨天是我的吉日,当然也是在座各位的吉日,下午是南京来电,一字值千金的电文呐。到了晚上,”指了指王天香,“我们王处长又给我送来了礼物。什么礼物?在这儿。”说着,把面前的一本厚厚的、脏不拉几的,似乎是从泥泞中捡回来的书给大家看,“这是什么?是一本新版的《中华大字典》,各位也许家里就有。你们可能会想,这算什么礼物?是啊,我当时也这样想。但是王处长告诉我说,这不是一本普通的字典;这是一个倒霉的共党在被捕之前扔出窗外,企图抛尸灭迹的字典。”掉头问王天香,“王处长,是这样的吧?”
王天香点头称是,继而解释道:“共党住在青春中学的教师公寓里,在二楼,房间有个后窗,我怕他跳窗逃跑,上楼抓他前专门在窗外守了人。结果他人没跑,来不及了,但把这玩意从窗户里扔了出来,刚好被我的人捡到。共党命都要没了,还想着把它丢掉,不让我们得到,我想这里面可能有名堂。”
张司令接过话头,“是啊,我也这样想,这里面一定有鬼名堂。他扔的不是字典,而是字典里藏的鬼名堂。所以,我细心地翻看起来。但是从头翻到脚,看得头昏脑涨,也没看出什么名堂,里面没有多一个字,也没有任何异情别样。后来,我去外面散步,出门前把端在手上的茶杯顺手一放,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放在了字典上。等我回来再翻看字典时,奇迹出现了,扉页上有一些模糊的字迹,都是阿拉伯数字,圆圆的一摊,像是图章盖上去的。用手摸,那摊地方还热乎乎的。我晓得,这是因为我刚才把茶杯放在上面的缘故。这等于是破了天机,我马上想到,鬼名堂就在这扉页上,或许给它加一点温度,鬼名堂就会显露出来。就这样,我找来热水袋将这扉页焐了个透,然后你们看,就成了这样子。”
张司令举起字典,翻开封皮,大家看到麻白色的扉页上写满了浅黄色的阿拉伯数字,像电报一样,一组一组的。虽然字迹驳杂,但足以辨识:
012 3201 009 2117 477 1461……
“这是什么?”张司令说,“你们应该比我知道,这是一份加密文书。换言之,是一份密电码。为什么要加密?因为里面有重要情报。共党害怕它落入我们手头,那么害怕,以致死都不怕就怕它被我们得到,这又说明什么?说明里面的情报对我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是我们打着灯笼在寻觅的,你们说是不是?”看看大家,自己回答道,“是的。那么现在想必你们也该明白了,我为什么深更半夜把你们拉出来,集中到这里来,就是要你们来破译这份密电。”
各位有些惊异,唐一娜似乎还嘀咕了句什么。但张司令视而不见,闻而不听,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和情绪里,他啊啊地感叹道:“真是天助我矣。”一边起了身,踱着步,边走边说,“接下来我需要你们来助我矣。老天帮我显了形,但这还不够,我还要它显神,要把它深藏的谜底挖出来。我担心,我估计,这一定跟老K将在文轩阁客栈的密谋行动有关。若真如此,”说到这里,他停下来,走到座位前,以一种咄咄逼人的口气说,“那就是事关重大,我们必须破译它!”
也许是经历的坎坷太多,老秀才的脾性欠佳,有点喜怒无常,加上长期弄权,德行也是积重难返,不乏辣毒。如是这般,他在下属面前的威严是足够的,这会儿声腔一变,下面人的目光都静了。不过,今天他心情好,不想耍威风,点到为止。他看下面肃静的模样,笑了笑,坐下来,尽可能和蔼地说道:
“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感到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你们。虽然你们并非专职的敌报破译师,对共党电报缺乏了解,但是你们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为什么?一,我相信这份密电不会太难,难了共党也就无需扔它了,反正是破不掉的嘛,扔什么扔;二,在座的各位各有所长,吴副参谋长,对敌情了如指掌,可谓是敌情的活地图;汪处长和李副处长,都是老机要,破译的电报成千上万;唐参谋嘛,年轻有为,脑筋活,点子多,敢说敢想。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们四个人加起来,我敢说绝对顶得上一个专职破译师。总之,我对你们是充满信心的。老实说,井田将军对此密电的破译工作非常重视,我向他一报告,他就说要派专人来协助我们破译,现在人已出发,下午即可到。当然喽,我希望我的人自己能破译,就是你们。这是你们,也是我,向井田将军效忠的最好机会,希望你们在这里抛开一切,集中精力,尽快破译这份密电。无论如何,在本月二十九日之前,也就是老K在文轩阁客栈行动之前,必须破译出来。我有种预感,密电的内容必定跟老K的密谋行动有关。换言之,我们这次最终能不能彻底粉碎他们的阴谋,胜机或许就捏在诸位手中,你们要珍惜这一机会。成败论英雄,我衷心希望你们都成为英雄,扬我军威,也为自己美好的前程铺平道路。”
张司令的这席话,说得大家有点云里雾里,首先这份密电的来历之奇令人惊讶,然后把他们四个人聚在一起来破译这份密电,也是令人称奇的。如果说难,他们都没有专业从事破译敌报工作,平时破译的都是自己的电报,译电员
而已,凭什么信任他们?如果说容易,又凭什么要让他们来立功领赏,而且还这么兴师动众。另外,司令今天的谈吐也是有些异常,亦庄亦谐,举重若轻,故弄玄虚,好像司令换了一个人,又好像司令说的这些,并不是真正要说的。他们以为司令还会继续说下去,并且在下文中来解答他们心中的疑团。但是司令再说的话已是告别之言,他交代童副官和王处长关照好诸位的生活和安全,随后便乘车而去,令吴汪李唐四人倍感失落,失落得心里莫名地发慌。半个小时后,当他们轻易破译了密电后,方才还是莫名无实的慌张,顿时像剥掉了掩人耳目的皮,露出狰狞的本质,把他们都吓瘫了。
正如司令说的,密电不难破,甚至可以说是最容易的,容易得不能成其为“密”,只要初识文字即可以破解。其实,这不过是司令为等“专人”的到来,心血来潮跟大家玩的一个游戏而已,所谓破译,不过是根据页码数和行数、列数,去检字而已: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如此这般,有了第一个字:此。
继而有了二,有了三……有了如下全文:
此份密电是假
窝藏共党是真
门旮旯里拉屎
不出三日现形
全军第一处
岂容藏奸细
吴汪李唐四
你们谁是匪
这部密码我要破
检举自首你任选
过了这村没这店
错过机会莫后悔
可能也只有一个老秀才,得意之余才有这种雅兴:以诗讨伐。可作为一个老秀才,这诗文作得实在不美,或许是戎马多年耽误了他对美文的领悟力,喜欢直抒胸臆,主旨明确,力透纸背之类——就此而言,这又无疑是一篇无可指摘的力作,别说“吴汪李唐四”,连“之外”的童副官,都觉得它寒光四溢,后背凉飕飕的。
三
下午的早些时候,张司令的小车又驶入招待所,几个拐弯后,最后没有朝西楼开来,而是往东楼那边驶了去。车停之后,张司令抢先一步下了车,打开后车门,谦顺地将车里的另一人迎接出来。此人穿的是便服,小个头,白皮肤,面容亲善,举手投足,略显女态。他年不过四十,司令的年纪足以做他的父亲,但司令对他恭敬有余,可见此人身份很不一般。他叫肥原,是个鬼子,自小在上海日租界长大,又长期从事特务工作,跟中国人交流毫无语言障碍,哪怕是你说浙沪土语,他也能听个半懂。他曾是日军驻沪总部司令官井田将军的翻译官,一年前出任总部特务处机关长,是井田的一只黑手。他刚从沪上来,带着井田的秘密手谕,前来督办老K要案。
楼里的王天香见他的主子来了,也急忙出来迎接。三人进了楼里,还没有坐下,肥原即问王天香:“怎么把人关在这儿?我刚才看这里的人进进出出很方便嘛。”那颔首低眉的模样,那温软和气的声音,与他本是责备的用心不符,与他的身份也不尽合适。
张司令说:“王处长说,这样才能引蛇出洞。”
王天香接着说:“对,肥原长,我选在这儿,目的就是想把其他共党引诱进来,这是一张大网。”伸手把大半个庄园划在了脚下。
肥原视他一眼,不语。
王天香又解释说:“我觉得把他们看得太死,什么人都接近不了他们,我们也就没机会抓到他们的同党了。我有意网开一面,让他们觉得有机可趁,来铤而走险。只要有人来接头,不论明的暗的,都在我监视之中。我在那边每一个有人住的房间里都装了窃听器,他们在那屋里呆着,我们就在这里听着;他们出来了,去吃饭或干什么,我这里的人也全部都放出去,跟着他们去吃饭或干什么。我在餐厅里也安插了人。总之,只要他们走出那楼,我至少有两个人盯一个,绝对没问题的。”
张司令也讨好地说:“肥原长,你放心,强将手下无弱兵,你的部下个个都是好手。”
肥原打起官腔,“嗳,张司令,天香是你的人哦,怎么成我的部下?”
张司令说:“我都是皇军的人,更不要说他了。”
适时,隔壁房间突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要见张司令!”
是唐一娜的声音,即使经过了导线和话筒的过滤,声音依然显得尖利,蛮横,震得屋子里的空气都发颤。正如王天香所言,那边房间里都安上了大功率的窃听器,那边人的一言一语,这边人听得一清二楚。
然后听到的是童副官带着冷嘲热讽的口吻说:“你要见张司令干什么?”
“干什么?这话应该我问,你们想干什么?”
“这还用我说嘛,事情明摆着的。”
“我不是共党!”
“这也不是由你说的,嘴上谁都说自己不是。”
“你放屁!姓童的,你敢怀疑我,你等着瞧……”
肥原饶有兴致地听着唐一娜急促的脚步声咚咚远去,直到消失了才抬头问张司令:“这人是谁,怎么说话口气这么大哦?”听张司令说她是(伪)国防部唐副部长的女儿,他会意地点了个头说,“走吧,我们过去看看吧,人家不是急着想见你嘛。”
几人刚进西楼,张司令就料到他们已经破译了“密电”,因为他发现楼里的空气中充满了一种死亡、腐烂的酸臭恶味,好像一年前的血光之灾刚刚又重演过。不一会,他从闻声冲下楼来的童副官的脸色中更加坚信了自己的预感,于是也没了继续演戏的兴致,朝童副官挥手喝道:“把人都喊下来,开会!”
会议开得比追悼会还要沉重、落寞,大家的目光都含着,不敢弹出来,像怕泄露了机密或清白。张司令请肥原坐上席,肥原谦让了,率先在上席的右边位置上坐了下来,还客气地招呼大家都坐下。大家刚坐定,童副官轻手轻脚走到司令身后,呈上一页纸,后者看了看,冷冷一笑,递给肥原,“肥原长,你看看吧,这是我给他们造的一份密电。”
肥原看着,慢声慢气地念起来:“此份密电是假/窝藏共党是真/门旮旯里拉屎/不出三日现形//全军第一处/岂容藏奸细/吴汪李唐四/你们谁是匪//这部密码我要破/检举自首你任选/过了这村没这店/错过机会莫后悔。”
肥原念完,张司令拍拍手,对吴汪李唐四人说:“不愧是破译高手啊,和我拟的原文一模一样。不过,光破译这个不行,这不是真正的密码,真正的密码……”
肥原接着话头,“在这儿,‘吴汪李唐四,你们谁是匪’,是不是,张司令?”
张司令笑道:“对,这才是我真正要你们破译的密码。如果你们自己愿意破最好,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们肥原长是这方面的破译高手。我上午说过,井田将军对我们破译这部‘密码’非常重视,专门派肥原长来,就是为了破你们这部‘密码’。”
“高手不敢当,但非常喜欢破。”肥原和张司令唱起了双簧,“因为喜欢,所以张司令早上叫,我下午就来了,随叫随到呢。”
张司令打开公文包,从里面翻出一些纸,继续说:“要破译这个密码,你们可能也需要一些资料,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里有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