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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观音 作者:海岩-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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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心对自己二十年人生的叙述就是这样简短、平易、语气单调,单调得让你几乎找不出年轮的痕迹。 
  “南德,是缅甸金三角罂粟种植区通往中国内地和欧美大陆的重要通道,这里发生的犯罪百分之八十和毒品有关。搞禁毒工作的人都知道,南德是毒品进入中国的第一个门户,是一个斗争最激烈最残酷的地方,所以,我要求去了南德。” 
  “为什么?”我问安心,“难道你特别喜欢残酷吗?特别喜欢过那种冒险的生活?寻求刺激是不是你与生俱来的本能和性格?” 
  安心摇头:“我给了你这种印象?” 
  “对。”我说,“像你这种女孩子,能喜欢贻拳道,又去当警察,又主动要求上前线,说明你特别喜欢做一个力量型的人,特别崇拜英雄。你小时候是不是特爱着惊险电影和武侠小说?” 
  安心再次摇头,她想了一下,似乎想找到最贴切的解释:“不,我练跆拳道是因为我家离我上学的地方太远,我得住校,所以我妈让我参加贻拳道队,算是下了课有人能管着我;我上公安专科是因为我练了跆拳道所以他们要我;我要求去南德也不是想追求刺激。在公安专科上了三年学,除了学会了些法律、侦查之类的专业外,很重要的,是我们熟悉并且慢慢接受了我们内部的一种氛围,那就是渴望战斗。这个氛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场’,你在其中,就必然被它吸引,被它左右,在它的轨道里旋转。它的引力,能让你不由自主地改变自己。” 
  安心打开了茶几上的台灯,她在那蜡烛般的灯光中看到了我脸上的茫然。她笑了,说:“真的,是我自己要求去南德的。上次跟你说我毕业后千方百计想留在广屏,那些话全是假的。” 
  是的,刚才她说过,什么广屏师专,什么南德的中学,那些话全是假的。我问:“那张铁军呢,还有他那个在广屏当妇联秘书长的妈妈,他们也是假的吗?还有那个在南德认识的毛杰,也是假的吗?” 
  “不,”安心摇头,“在我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们的校长病重,我被派去帮忙陪护,认识了他的儿子张铁军。在我毕业半年后,我们结了婚。” 
  “结婚?”我心里暗暗地吃了一惊,“你和他已经结婚?”我心里吃惊但脸上竭力做出漠然的表情,声音也装得漫不经心:“你才多大?你才多大就结婚?” 
  “二十一岁。那年张铁军已经二十八了。” 
  我心里有点乱,我对安心从一个处女的想像开始,随着对她的真实情况的每一步了解,都要承受一次心理的打击。我心烦意乱地问:“啊,在你们云南,女孩子二十一岁就结婚,不觉得早了点儿吗?” 
  安心低了头,我看不清她藏在阴影里的面孔,但从她轻声的回答中,我知道了那上面的表情。 
  “不是,我这么早就结婚,是因为,因为那时候,我发现我怀孕了。” 
 

第 十一 章
    我得承认,我爱上了安心,尽管她已经结了婚,尽管她已经有了孩子。
  从上中学开始,我记不清追我的女孩到底有多少拨儿了,也记不清被我追的女孩究竟有多少个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那时怎么也不可能想到我二十三岁时会爱上一个有夫之妇,一个做了母亲的女人。 
  要是我不爱这个女人,我干吗要在听到她结婚,听到她有孩子的时候这么不开心?而且不管心里怎么别扭,我还是要听下去,我甚至是万分焦急地,满心渴望他,想要听完她的故事。 
  从安心给我讲述她的故事的那天傍晚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年了。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找不断重复温习着这个故事中的事件和场面,不断在想像中丰富着那些场面的细节。这些细节最终留给我的感受,并不是先前的别扭和遗憾,相反,它竟然奇怪地延续了我对安心的感情。 
  在安心的故事中,最让她自己万般留恋的,是在南德缉毒大队当内勤的那段生活。我在京师体校街口的路灯下看得没错,缉毒大队那位姓潘的队长已经年近五十,他对安心几乎像一个兄长甚至父亲。他并不是南德人,他的老家是南德以东三百里的沙矛。他在那里出生,上学,从小学上到中学。老潘本来是一心想离开沙矛到省里上大学的,但中学没上完家里就破败了。破败的原因在他生长的那个小镇并不稀罕,那就是他的父亲染上了吸毒的毛病。父亲吸毒之后没有多久,母亲就远嫁他乡,再也没有回来。在老潘十七岁时,父亲有一次注射了过量的海洛因,半夜死在街上的一间公共茅房里,据说死相惨不忍睹。别人将他父亲的死讯告诉老播后,者潘并没有去看,他也不知道他父亲后来是被谁埋了。他从十五岁开始就独自住在学校,再也没有回过家,再也没有把那个因为吸毒而变成疯子和无赖的人当成自己的父亲。 
  他从十五岁开始实际上已经是一个孤儿。中学没有上完老潘就参加了工作。他在沙矛地区公安局工作了将近三十个年头,其中有十五年从事缉毒工作,在他手里落网的毒贩不计其数。在安心下放到南德的前一年,省里把几个反毒斗争比较残酷的地区的缉毒干部像洗牌似的全盘调动,被调者一律举家迁移,所去的目的地也都对外保密。这无疑是对这些干部的一种有效的保护,以防止罪犯可能的报复。老潘就是那时从沙矛迁到了南德。说是举家迁移,老潘实际上是孤身一人来到南德的。因为他老婆觉得南德太偏远,老潘这工作又总是没日没夜的不着家,嫁给一个缉毒警察就跟守寡差不多,而且还担惊受怕,而且还危险,缉毒警察的家属也一向是罪犯恐吓和报复的目标。于是老潘的老婆就带着儿子迁到她娘家大理市去了。她娘家是傣族人,除了傣历新年泼水节的时候老潘请假回大理看看他们之外,他老婆和儿子一次也没有来过南德。 
  在安心眼里,老潘是个苦命的人,父母在时已是孤儿,娶有妻室却如同单身。安心原以为像老潘这样长期从事对敌斗争从小又缺疼少爱的人,生性一定特别的冷酷残忍,可事实恰恰相反,在安心第一眼见到老潘的那一刻,确实没想到这位满脸沧桑苦相的粗硬汉子,竟是一个充满爱心的人。安心在南德工作的一年多的时间里,老潘始终像母鸡护蛋似的照顾着她的方方面面。 
  安心是南德缉毒大队里唯一的一位大学生,可以说老潘对她的照顾不仅是对一个年轻女孩儿的偏向,从内心起因上那几乎是代表了对“知识分子”的爱护和庇佑。这种庇佑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从不让她参加任何有可能发生伤亡和危险的侦查缉捕行动。 
  南德是一个战场,在战场上所能给予的最重要的关照,无疑就是对生命的保护。 
  那个环境对我这样几乎从未远离过北京的人来说简直陌生很难以想像,遥远得好像不在同一个生存的时空。后来安心像讲故事一样地给我讲了很多缉毒的案例,那些案例与好莱坞及港台电影的情节相比,大都显得简单无趣平淡无奇,只有少数几个勉强凑合称得上惊险的,也不过仅仅像个掐头去尾的情景短剧。但无论是简单平淡的还是勉强凑合的,在安心嘴里无一不绘形绘色,说的比听的还要来劲儿。这些案件尽管她并非个个亲历亲为,但敌我双方的出场人物她大都见过,这些人物都曾和她擦肩交臂,她认识他们熟悉他们与其中有些人甚至前夕相处,所以每个案例由她说来几乎等于对往事和故人的追忆。 
  在我听来,安心在南德的生活和工作是顺利的,也是愉快的,只是有点年轻人特有的寂寞而已。张铁军每个月从广屏坐火车来看她一两次,每次只能呆个两三天便要匆匆赶回。和毛杰短暂的脱轨行为并没有影响她和铁军的感情,她爱铁军想铁军对铁军再无半点杂念。她那时最渴望的生活就是和铁军天天见面。而处于热恋状态的铁军对这样牛郎织女的分居生活更是难以忍耐,那些天也一直琢磨并和安心讨论他要不要从广屏临时借调到《南德日报》当记者来。 
  总的来说,安心是个理智型的和责任感比较强的女孩儿,所以能很干脆地中断了和毛杰的这段危险关系。也许干公安的人总是比一般人具有更多的果断和心计,她和毛杰的事来得快,去得快,人神不知。尽管她后来和我谈到这段往事时不得不承认,是她对不起毛杰,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心里暗自隐藏着一种负罪感,无论是对毛杰,还是对铁军。 
  对铁军她还可以补偿,那就是,在后来的生活中对铁军加倍地好。她用尽各种各样的办法让铁军和她在一起时享受到充分的快乐。铁军每次来到南德她都不惜花大量时间为他做各种好吃的饭菜,晚上还要为他捏头捶肩,甚至给他洗脚。她对他好得几乎到了一种讨好的地步。她竭力在她那间小小的单身宿舍中,模拟演习出未来家庭的全部温馨。她这样做一半是出于本性,一半是为了赎过。 
  在她到南德实习刚满半年的时候,市里不知从哪儿拨了一笔专款,给公安民警做了一次全面的体检。用缉毒大队一些老同志的话来说,这是破天荒的一项“温暖工程”。那几年队里好多人连药费都报不了呢,打针吃药的发票一直接在手里欠着呢,现在居然有病没病都可以去体检了。这次体检缉毒大队查出有大毛病的一共有两个人,一个是大队的副教导员,查出有肺结核。肺结核让人总感觉是旧时代久违的一种文人病,遗老遗少似的,很少见了,不知怎么让他赶上了。再有就是安心,医生问安心最近有什么不舒服,安心说没有啊,她这么年轻,身体从小就好,练跆拳道的身体还能差么?她一向不看医生的。她对身体的不适极不敏感,一般有个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一扛就过去了,连药都不吃。但医生既然问了,她就仔细回想,她对医生说最近有时有点头晕恶心,不过还行,不算严重。接下来她又告诉医生,她的例假有一阵儿没来了……这算不算病呢?医生是个女的,还挺懂事的,给安心留了面子,旁边没人的时候才面无表情地问她:“你结婚了吗?” 
  她的样子完全是个少女,所以医生才这么问。在听到她回答“还没有”三个字以后,医生冷冷地点了一下头。 
  医生说:“噢,你怀孕了。” 
  安心吓了一跳,她不仅长得小,在心理上也一直把自己当个小女孩儿呢。她刚刚大学毕业,她还不到二十一岁,她从没想过她也会有怀孕这种事情,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和铁军在一起时他们也有一些常规的避孕措施,可居然还是怀了孕。怀孕这事让安心有点不知所措。医生虽然给她留了面子,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组织原则的,后来医生悄悄告诉了缉毒大队的队长老潘。老潘是知道安心和铁军的关系的。铁军的父亲是老公安,是云南惟—一所公安高等专科院校的校长,在云南警界有知名度,所以老潘对安心怀孕这件事,态度上是理解的,处置上也是宽容的。他没有在队里满处嚷嚷,甚至都没有在大队领导层的内部进行“通气”。 
  他只是私下里提醒安心,让她赶快去医院把孩子打了去。 
  女孩子没结婚就怀孕这种事,在南德那种小城市,特别是在公安队伍内部,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安心急急忙忙给广屏打了长途,把这事告诉了铁军。铁军当天就搭火车赶到了南德,他带来了他母亲的正式意见:这个孩子要留下来! 
  孩子留下来怎么办,肚子再过两个月就能看出来了,可安心和铁军一样,都不敢违抗这位严厉的母亲。好在这位母亲赐与了安心一个最大的幸福,那就是:马上与她的独生儿子结婚。 
  安心一天没有耽搁地,向队里提出了结婚的申请,并且清了婚假。队里那时很忙,但潘队长当即照准,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儿。于是安心就回了广屏,呆了半个月,把婚结了。婚礼在广屏推—一家四星级饭店举行。那次婚礼,在广屏可算得上名贵云集。政界、新闻界和市政法系统,都来了很多要人。还有几个当地的文体明星,也请来贺喜,演节目祝兴。铁军的爸爸是老公安,妈妈在妇联负责,社会联系面大,铁军自己又是市委的新闻官,朋友多、关系广,他们那天婚礼的录相,就是广屏电视台的专业摄像师过来帮忙拍的,拍得就限电视里的纪录片一样。 
  证婚人是广屏人大常委会的副主任,是铁军妈妈很大面子才请来的。那副主任原是广屏的市委副书记,以前和铁军的父亲私交甚好。 
  热闹的婚礼之后,铁军照习俗跟安心回了一趟娘家。他们在清绵仅仅住了两天,便告别安心的父母去了昆明,然后从昆明乘飞机来到北京,开始了他们的蜜月旅行。 
  这是安心第一次到北京,北京给她的印象很好。他们托了铁军妈妈的关系,住进了长安街上妇女活动中心的好苑商务酒店。 
  他们逛了天安门、长城和故宫;铁军看望了几个在北京工作或者深造的大学同学;安心看望了她过去的一个教练,现在在北京武警某部贻拳道训练队当按摩师的一个老头儿——那是她在北京推一的熟人——发了些香烟和糖果。 
  然后就是买东西。给他们自己和双方的长辈买东西。 
  在北京呆了一个多星期,玩儿得很开心,然后他们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乘火车回了广屏。短暂的婚假马上就要结束了,但两人难解难分,他们商量再三,并说服铁军母亲同意,决定:铁军马上向单位申请,用借调的方式,到《南德日报》下放锻炼当一年记者去。这是他们宣传邓的领导早就口头同意过的事儿。 
  安心先回了南德,按期归队销假。很快,铁军也搬家似的带着大箱小包的东西,来到这个边境小城。市里的有关领导对铁军下放至此挺重视,市委宣传部一位头头还专门清铁军和安心小两口吃了顿饭。《南德日报》还为铁军安排了两房一厅的一处单元房,安心也就从那间吊脚楼里搬了过来。两个人新婚的小家布置得还挺是那么回事儿。 
  搬家那天播队长带了帮警察过来帮忙,看这一对郎才女貌的新人,没有不羡慕他们的。潘队长像大哥似的笑着警告铁军:你比安心大可不许欺负她,她在队里是我们大伙儿的小妹妹。她要受了委屈可有处说去。铁军也笑:天地良心,我欺负她?她是跆拳道冠军,一脚就能把我端到医院去! 
  大家也都知道,新结婚的小两口,爱还来不及呢,谁欺负谁呀。 
  有了新的家,公安局也并没有把分给安心的那间吊脚楼的单身宿舍收回去。因为那间宿舍就在美丽的南咸河畔,离缉毒大队很近,和安心的办公室只隔了一个路口,而《南德日报》给铁军安排的那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房离缉毒大队实在太远了,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几乎是这个城市的两端。安心的工作性质,需要经常加班到很晚,特别那时临近了国庆节,公安局抓节前保 卫,忙得人人四脚朝天。还有一些群众关心有社会影响的大案要案,市里要求必须在节前侦破。破了案对群众有个交待,也能提高市民的安全感,增加节日的样和气氛,也算广大公安民警向国庆节献上的一份厚礼了。 
  所以那时安心特别忙,缉毒大队无论谁的案子,只要是老潘还没回家,她一般也就下不了班,抄抄写写做记录打报告留守值班接电话的事没完没了。逢到安心回家晚了,铁军下了班就到城南来,两个人就在安心的那间十多平方米的宿舍里凑合一夜。反正安心回来也就是上床睡觉,没精神聊天或干别的,第二天常常是铁军还未醒来时她就又走了。 
  铁军挺心疼她的,就说:以前你说你忙我没想到是这么忙,咱们还是想办法给你换个工作吧。你一个女人这么起早摸黑的不是个长久的事。你现在年轻不觉得什么,等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了你怎么办? 
  安心也就是笑笑,对换工作的提议从不响应。铁军也搞不懂她干吗对干警察这行儿还这么上怎。安心说:我辛苦没什么,就是觉得对不起你。等以后我忙过这段,我一定每天早点回家做饭收拾屋子好好伺候你,让你回来就舒舒服服的。我其实绝对是个贤妻良母型的人,不骗你,等以后你就知道了。 
  国庆节的那天晚上,缉毒大队的民警都被抽去参加南德市中心广场国庆群众联欢晚会的执勤任务,铁军也要参加晚会的现场采访,两个人在电话里约定,完事后还是回城南安心的单身宿舍住。因为第二天早上虽然铁军可以睡个懒觉,但安心还得早起。 
  晚会散场以后,安心回到宿舍时铁军还没回来。她用煤油炉烧了水,又到街对面的小吃店里买了几个茶叶蛋,等铁军回来要是饿了好吃。 
  十点半左右有人敲门,她以为是铁军忘带了钥匙,连忙把门打开。门一开她的心忽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原来门外站着的,是她早已不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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