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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观音 作者:海岩-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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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德终于到了。 
  车到南德时天已黑了。张铁军被带下车,由乘警和南德公安局车站派出所的民警在站台上做了短暂交接。乘警和派出所显然已经通过电话,车站派出所来的那一男一女两位民签,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目光冷漠而又厌恶。女的从乘务员手里接了孩子,先走了。男的从腰上取出一只手铐,不由分说就要来铐铁军。铁军大声抗议:“你铐我干什么,我犯什么罪了?你有什么权利铐我! 
  你问问他我犯罪了吗!“他想让车上的乘警证明自己,但乘警把他交给派出所的人之后便转身走了,此时正踏上列车。列车咣当响了一下,开动起来,继续前行。站台上不知什么地方和什么用途,响了长长的一声电铃。 
  铃——! 
  派出所的警察也不跟他多啰嗦,动作麻利地使了个狠招,把他的手硬给托到身后,在他疼得眼冒金星不敢挣扎时就势铐住了他。然后推了他一把:“走!”差点没把他推了一个大跟头,趔趔趄趄垫了好几步才站稳。铁军满腔怒火,恶狠狠地威胁警察:“我告你们去!我看你警号!我非告你们不可。” 
  警察无所谓似的,又推了他一把,回头还和车站的一个工作人员打招呼,说别的事,好像是在约星期天一起到什么地方去。 
  他一边约时间一边推着铁军走。那女民警早就不知道抱着孩子到哪儿去了。 
  警察把铁军带到派出所,关在一间小黑屋里不闻不问,足足过了大半个小时才有人进来把他提到一间放着床像是单人宿舍似的房间里问他:你说你爱人是哪个单位的?公安局?公安局单位多了。缉毒大队?你有她电话吗,她叫什么?他冷冷地说了安心的电话和名字,警察就锁上门出去了,大概是打电话去了,走以前不管信不信,倒是把他手上的铐子给卸了。他在这间又有床又有写字桌的房子里又呆了一个小时左右,一直很静的门外忽然响起了好几个人的说话声,那声音由远而近,很快开锁进了屋。还没进屋之前他已经听出了那是安心。 
  安心是和几个派出所的民警一起进来的。她今天也穿了一身民警的制服。怀里已经抱了她的儿子。儿子在她怀里乖得不行,才几个月大已会做出一副小鸟依人的娇态。安心见了铁军,口气中说不清是惊讶还是高兴还是埋怨,她说:“铁军你怎么来了? 
  今天下午是你打电话给我吗,我一接你怎么就挂了?你怎么搞的让人给弄到这儿来了?“ 
  派出所的警察们一看是真的,有点不好意思了,一面向铁军道对不起,一面替自己圆场:“三七五次车打电话就说是抓了一个拐卖儿童的,让我们审查一下。没想到真是你爱人,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对不起对不起。你们都没吃饭吧?就在这里吃就在这里吃,我们也没吃呢!” 
  铁军站起来就走,他当然不会在这里吃!尽管他中午就没吃饭,早已饥肠辘辘,但他怎么能在这里吃!怎么能跟安心,跟这帮刚才还凶神恶煞般的警察,坐在一起吃东西! 
  安心见他怒气冲冲,一头走出去,挺不给人家面子的,连忙向派出所民警们抱歉,谢了人家便急急地抱着孩子追出来。追到街上才追上铁军,她说:“你还来干什么呀,我这两天就要回去了,你还跑一趟干什么呀?” 
  铁军不说话,只是往前走。安心又追了两步,笑着问:“想我了是吗,还是怕我想孩子了?你也真是。哎,今天下午到底是不是你给我打的电话?” 
  铁军猛然站住,他盯着安心,恶毒地冷笑着,说:“你在这儿,到底有多少男人总给你打电话,嗯?” 
  安心以为他又犯了小心眼儿呢,铁军一向有这毛病的。以前连潘队长对安心好他也会酸酸的,说老潘老这么关心你怎么也不怕别人议论他。为这事安心差点和他吵过架。 
  于是安心嗔怪他道:“在这儿谁给我打电话呀,找谁也不认识。就是今天下午我们同事说有个男的找我,我一接电话,他就给挂了,我还以为是你呢。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怎么说来就来啦,孩子你什么时候喂的?” 
  铁军不想再看安心,他看一眼安心看一眼孩子他就想哭!他转过脸去,粗声喘气,说:“找个地方,我跟你,咱们该说说清楚了!” 
  安心也站下来,看铁军的脸色,天黑了她看不太清。到现在她仍然以为铁军还是在生那帮警察的气呢。派出所掌戒具铐他是不对,可她和他们都是一个大单位的,她又能说什么?只能息事宁人。 
  她说:“你还生派出所的气哪?这不能完全怪人家……” 
  她哪知道铁军根本没想什么乘警和派出所的事,他脸色特别冷酷地打断安心:“你到底有没有地方,没地方上你宿舍去!” 
  他说完大步向前走,安心跟在他身后问:“你吃饭了吗?要不要先在街上吃点东西?”他不答话。安心想他真是生气了,平白无故让警察铐了那么长时间谁都会生气。所以安心不再吭声,抱着孩子随在铁军身后老老实实往她宿舍这边走。他们中间还乘了几站公共汽车。等车的时候和乘车的时候铁军都不和安心说话,孩子一直是安心抱着,他也不帮忙。安心只知道他还在生气,也不计较,见到铁军和孩子她已经很高兴了。在公共汽车上她不断地运孩子玩儿,她问孩子:我是谁呀?孩子发出简单的声音:妈妈妈妈。安心就笑:对,我是妈妈!又问:他是谁呀?她指着站在一边的铁军。孩子仍然:妈妈妈妈。安心又笑:不是,他是爸爸。爸爸,知道吗?她看见铁军头都不转一下,充耳不闻的样子。她又问儿子:那你是谁呀?孩子咧嘴笑,笑得好玩儿极了,笑得安心疼爱得不行。她说:你是继志啊,张继志,就是你,记住了吗?这时,旁边的铁军侧过头来,目光厌恶地看他们母子。安心也看他一眼,心想等到了家再慢慢哄他。 
  安心的宿舍离火车站不远不近,连走带坐车十来分钟就到了河边。他们走进吊脚楼,这吊脚楼铁军很久没来了,楼板还是那么吱吱咯咯地响。门也吱吱咯咯地响。一进屋便能听到对面窗下,南勐河轻缓的流水声,闻到屋里隐隐约约残留着的煤油炉的味道。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味道让铁军百感交集,这里毕竟有他一段乐而忘返的温馨。 
  屋里没什么大变,好像就多了一台十二时的小电视。安心进屋把刚刚睡着的孩子放到床上盖好。然后就打开电视,音量调小。她解释说这电视原来是潘队长家的,老播最近又买了个大的,就把这小的给她了,还能看。她对铁军说:“我给你做点东西吃吧。”铁军说:“你别做了,我不想吃。”安心还是把小煤油炉架好,上面放了一只锅子,说:“下点面吧,很快就好。这儿还有几个鸡蛋呢。”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科学节目,节目的中年女主持人正在采访一位学者模样的老年男子。铁军没看电视,他甚至没有坐下来。尽管,经过几个小时不堪回首的旅途,他已经身心俱疲,但他没有坐下来。他看一眼忙碌着支锅煮水的安心,看一眼床上刮睡的孩子,这些都和以前一样,勾勒出一副小康之家的幸福和温馨,看上去没有任何不同。这情景让他眼眶湿润,让他留恋,让他依依不舍,让他几乎忘了这是一个天大的骗局。这骗局的残酷正是因为它太美好太动人了,所以觉醒时就有挖心剖腹般的疼痛。他想开口,想立即把断绝婚姻的决定开口说出。他想了一路,想怎么才能把话说得更狠,狠得让安心和他一样痛不欲生。 
  他想去关了电视,电视里那一男一女的絮叨让他神经紊乱。他马上要向安心宣布:他们的爱情、家庭、幸福、一切,全都到此为止,彻底结束!他希望此时四周完全静下来。他动手去关掉那徒做干扰的电视。 
  这时,他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词,是电视里的那位女主持人嘴里蹦出的一个单词,那个单词像针一样刺了一下他疲劳的神经:“基因”!他吓了一跳,去关电视的手停在途中。他让自己安静,随即听出电视里那一男一女没错正在说什么“基因”。他们在讨论建立人类基因库的问题。世纪之未大家都在说基因这事情,时髦似的。铁军是管新闻的,他知道这是很热的话题,有人还把基因问题当作二十一世纪最受关注的科技革命呢。但此时,在他就要和安心决裂的这个时刻,他无意中看到的这个电视节目偏偏是在谈基因!这无论如何给了他一种命中注定的悲剧感。他想,这不是巧,这是命!命运把所有细节都安排好了,已穿不得他有所选择试图抗争,命运都是一环扣着一环慢慢来的。 
  电视的画面上,那位学者模样的男子正在侃侃而谈。他在说美国,说美国政府准备搞一个基因库,把公民的基因数据储存起来,以方便医疗和缉捕罪犯和其它社会管理。但这件事遭到很多社会团体的反对,理由是基因库侵犯了公民个人的隐私权。那位女主持人做了个辩论的模拟,假装站在美国政府的立场上,列举了建立基因库以后医疗诊断如何精确便捷,缉拿罪犯如何又准又快,还有其它好处等等;那老年学者则模拟着反对派的观点——任何好处都不能以牺牲公民个人的隐私权为代价,公民生活在这个社会上必须有安全感,他的身体状况、疾病、个人嗜好、性取向。家族背景和遗传情况,是他个人的秘密,不应由国家或某一个组织全盘掌握。铁军呆呆地听着,安心看他那模样,一边在一只碗里打着鸡蛋一边好奇地过来想听听电视里说什么。她走近电视,借着电视发出的荧光发现铁军的脸色依然阴冷,便想找话题来调节一下气氛。于是她开口表示赞成那位学者的观点:要我说也是,隐私权其实是社会进步的产物,是一个基本的人权。尤其在中国,要求尊重个人隐私标志着公民权利的觉醒。咱们中国人就喜欢打听议论别人的私事,谁家有点什么丑事传得可快呢,马上给你公之于众,人人都有兴趣,一条巷子的人都能不干别的,光议论你了。在这样的环境里过日子你说有多难受。 
  这时铁军歪过头来看她,他嗓子里好像有口痰,发出声音来啦啦作响。这种声音安心过去从未听到过,这声音让她感到奇怪和害怕。 
  “你有什么丑事吗?你干吗那么怕别人知道你的隐私?你有什么隐私瞒着我吗?” 
  安心愣了,搅鸡蛋的手都知不觉停下来。她疑惑地看着铁军,铁军的眼睛红红的,直盯着她,这也是她从未看到过的眼神。她问:“铁军,你今天怎么啦,我到底怎么惹你啦?” 
  铁军的脸开始抖,他的声音也开始抖,抖得有点像要哭出来似的:“我就问你,你有没有瞒着我的丑事,有没有瞒着我的隐私?” 
  铁军的这句话,这个表情,安心有那么一点明白了,她隐隐地预感到是她和毛杰的关系,终于东窗事发了。但她依然怀着一丝侥幸,强作镇定地、故作气愤地反问:“铁军,你到底怎么啦? 
  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就说吧。“ 
  铁军的眼泪流下来了,他本来不想流的,可他一见到安心,一走进这间曾经充满笑声和温情的吊脚楼,他的心就碎了。他知道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再也不可弥合地破碎I,再也不可弥合!他无法设想离开安心没有孩子的生活该怎么过,他无法设想自己能否走出这场痛苦。 
  他哭着说:“安心,你以为我是在诈你,啊?你以为你做的事天衣无缝没人能知道,啊?你不想想,我这么远的从广屏跑到这儿来,难道就是为了诈你?我这么晚了坐着火车过来,让他妈你们这帮警察铐了一个小时,就是为了诈你?啊!” 
  安心知道大势已去,她全身都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恐惧中。她也哭了:“铁军,我爱你,你是不是觉得我不爱你,你是不是觉得我背叛你了……” 
  铁军咬牙切齿:“对,你说得对,你背叛我了!” 
  安心的眼泪连串地往下掉。“……那,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铁军,你,你能听听我解释吗,你给我个机会好吗?” 
  铁军摆了一下手,非常绝对地摆了一下手。“我不想听!我不想听你们那点臭事,我不想听!我不想脏了我的耳朵!咱们两个人,从今天开始,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不再是你的丈夫,我不再是这个孩子的爸爸,我和你们,从今天起,什么关系都不是!” 
  安心扔了手里的碗,那碗已经打匀的鸡蛋啪的一声在地上破碎了!她过来抱铁军,铁军说了声滚开,用力甩开她,甩得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爬起来,跪着拽住了铁军。 
  “铁军,你不要我可以,你怎么连孩子都不要了?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你看在孩子的面上,你就原谅我吧,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铁军再次甩开了安心,父亲这个字眼刺痛了他!他把他的忿恨、窝囊、委屈,统统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来:“你,你带上他,听见了吗,你带上这孩子,去找他的亲爹去吧,他亲爹在哪儿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好,我告诉你,法院已经判他没罪了,公安局已经把他放了,我想你和他应该都见过面了吧。什么?你说你不知道?你会不知道?你还跟我装什么相!” 
  安心跪在地上,透过泪眼看铁军:“你是不是疯了铁军,孩子是你的,是你的!你别听别人说三道四,孩子当然是你的!你看哪,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铁军抬起发抖的手,指着那台十二时的小电视,指着那里边还在没完没了辩论着的一对男女,恶狠狠地说:“你知道基因是什么吗,啊?基因!我有这孩子基因测试的证明!你刚才不是都听他们说了吗,基因能把你们这种人的隐私、丑事全都给抖楼出来,你刚才没听见吗!” 
  安心张皇地瞪着一双眼睛,她明白了他的话,她感到自己要疯了。她泪眼漾漾地看看铁军,看看还在熟睡的孩子。孩子路上哭累了,他们这么吵居然没被吵醒。安心这时有种神魂离窍的感觉,她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也哭不出声来。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明白在自己的人生中,那件最可怕最不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她和毛杰一共做过三次,除第一次外,另两次都有避孕措施。这就是安心后来不止一次对我说的,一个女人,一次错误都别犯,犯了就能毁掉你的一生!安心那时候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自己的一生,事业和家庭,未来的一切,都将从此刻开始,从根本上,方向上,转变轨迹,向着一个完全不可知的危途瞒门而去!当她还未及做出这样残酷的预测时,就已经崩溃了。她瘫在地上,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她看到铁军的双脚移动了一下,走到床边,在床边停了片刻,她知道他是在最后看一眼那个酣睡的孩子。她听到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艰难地说了一句:“这是你的孩子,我还给你!” 
  安心终于能爬起来了,她从床上抱起孩子,拉开门往外跑去。在抱起孩子的那一瞬间,她泪如雨下。是这孩子使她流泪。 
  在混乱不堪的意识中,她还能抓住的惟一有生命的东西就只有这个孩子! 
  她跑出门去,她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跑出去,要去哪儿。 
  她在跨出那道门坎时突然哭出了声,她知道她已无家可归!她还知道,她连清绵的老家都不能再回去了,她怎么有脸去见父母,怎么有脸再回队里去见领导和同事!怎么有脸去见昔日的同学、老师、教练和朋友!她推独有脸可以面对的,只有这个完全不懂事的,只属于她自己的孩子! 
 

第 十八 章
    当清晨的太阳还未露出地面,而地面已经感受到它的一缕光芒时,我终于结束了这场始于美国西部的漫长跋涉,到达了整个儿旅途的终点——清绵。
  清绵火车站的站台上空荡荡的,在这儿下车的只有我一个人。一个穿着褪色铁路制服的老头儿,睡眼惺汾地挥了一下小旗后,便缩回到站台的小屋里去了。列车开走的振动一经消失,这里便几乎万籁无声。
  车站出口,有一家小杂货店。离开门营业的时间显然还早,但老板已经起来站在门口刷牙洗脸。我信步走过,看见里面的货架上摆着饼干和饮料,便掏出钱进去要买。老板见这么早就有生意,脸上现出万般殷勤,嘴边的牙膏沫未及擦掉就过来支应。我喝着饮料,看货架上还有两份当地的旅游指南,便用找回来的钱买了一份。那是个折页性质的东西,已经旧得掉色,不知早在这里摆了几年。
  日出之前,天色还有点暗,但可以猜想今天是个晴天。从我的第一只脚踏上清绵车站的站台开始,我的心跳就有些不同,我几乎不敢确信我真的来到了我一直日思夜念的地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在我眼中,都神交已久,可亲可近,都和我有着命中注定的某种联系。这地方我甚至觉得我以前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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