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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着。小丁的父亲想为他们弄些酒来,想让食堂烧一脸盆青菜烧肉来,但是这一切他都没法做主,必须去找老金。老金忙得很,他的任务是不断地去省城出差。
小丁和弟弟睡在靠窗的一张小床上。冬天也用帐子,当地有一层帐子三层被的说法。母亲撩开了帐子,让他们到父亲那张床上去睡。在小丁的印象中,母亲一个人在那张小床上睡了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早晨起来和父亲也不说话。而小丁和弟弟挤在父亲身边睡感觉非常暖和。父亲每次回来都很累了,面朝房顶鼾声如雷,膝盖曲着。弟弟常常钻到父亲膝盖下那个“人”形的空间里去睡。父亲疲乏的两条腿就是他温暖的屋顶。
姐姐又蹦又跳地和母亲大吵了一架,然后就不回来了。所有的邻居都被她尖锐的童音所吸引,聚在小丁家的门口。小丁的父亲从打井现场赶回来时,脸色灰暗,他觉得难堪极了。姐姐是完小五年级最优秀的学生,小丁被人欺负时,姐姐就站出来为他撑腰。她很小就像大人一样说话,最新指示她都会背,上一年级时只有四岁,是远近闻名的小天才。会拉小提琴,是跟一个下乡的知青学的。她对母亲说,你对奶奶的态度太不像话了,稀饭了有什么关系,奶奶是你的长辈,如果我对你这么说话,你会怎么想呢?小丁很想找到姐姐,然后悄悄对她说,我支持你。但是姐姐在哪儿呢?小丁的父亲让他学生们帮忙,四下去打听,终于找到了她的下落。她住在五里外的一个还算殷实的果农的家里,果农的女儿和姐姐同桌。姐姐白天仍然和果农的女儿一起跑路去上学,晚上回来给果农的一家讲故事。父亲找上门去,苦口婆心地解释,希望姐姐能跟他一阵回家。但是后者就是不答应。最后父亲没办法,硬塞给那个一脸灰土的果农十块钱,说过几天等小孩脾气转了,再来接她。后来姐姐回来的时候,果农还是把十块钱藏在姐姐的铅笔盒里让她带回来了,还给了她好多窖藏的萝卜。那年头,那年头天下都是好人,没有坏人。虽然姐姐不回家,但是父亲还是和往常一样早出晚归。母亲对小丁说,父亲把自己给卖了。父亲经常和老金晚上在办公室呆着,两个人谈得很激动,但是谈完了,两个人又都是一脸更灰的灰色。往往两个人分手以后回到各自的家里免不了要吵上一架。校办厂那间大房子里的瓶盖统统被装进了麻袋,麻袋在走廊里垒得高高的。房子也重新整修过了,隔成了漂亮洁净的两小间,但是设备迟迟未到。姐姐是小丁和父亲的一个学生连夜去叫回来的,一行三人跌跌撞撞地在黑暗的田埂上往回赶,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小丁那么健康的蛮奶奶出事了。
那是一个星期三的傍晚。小丁、赛强他们几个仍然抓紧晚饭前的一点时间到校办厂玩,那里现在每天多少都有些变化。房子里有了些设备,据说主要设备还没到,来的这些设备也都是二手货,是从省城一个大厂淘汰下来的。那些未来的电子管厂的工人们脸上洋溢着由衷的自豪感,穿起了白大褂,把六盏日光灯一齐打开,在里面转来转去的。不过,在小丁看来,他们其实什么也没在干,只是在那转来转去的。穿着白大褂在那么明亮的光线下转来转去,实在是件幸福的事情。只有一个人不在晃悠,好像真在干事情,那就是大老徐。在这里,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不可替代的行家。小丁感觉到,这时候奶奶应该在走廊口出现了。他一回头果然看见奶奶站在那里,满头的银丝飞舞。不过,她不在看他,而是在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看着井口。是的,那里已经有了一眼井。井壁还没砌,现在是一个深深的大坑,井底是一汪清水。小丁把奶奶带到井边,想让她看得真切一点,并且不顾劝阻,顺着软梯一级级地下去,一直下到离地面二十米左右的地方,然后仰着头用闽南话叫奶奶。那嗡嗡的经久不去的回音真是太奇妙了。小丁再一级一级爬上来的时候,有些气喘,不是累的,主要是因为激动。但是意外地发现奶奶并不在看他,而是出神地看着前方,前方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但是她还是那么出神地以一种从没有过的怡然的神情看着前方。小丁看到奶奶的嘴唇在动,她好像在说着什么。回到家以后,小丁和弟弟在母亲敦促下去洗手。小丁的父亲已经说好了不回来吃饭,他要和县供电局的人谈电子管厂用电的问题,这可是个大问题,父亲正在卖老脸托门子。奶奶从草编的饭焐子里,把一钢精锅的红豆稀饭端上桌,然后身子一软就倒下了。奶奶伸出左手连捞了几把,想抓住桌腿,但是没能抓住。倒得非常缓慢,小丁觉得就像是踩在山芋皮上慢慢地滑倒的一样。
《达马的语气》第三卷他们带来了黄金(四)
母亲叫来了邻居教体育的老王,背起奶奶,就直奔镇上的医院。医院里只有一个懂行的医生,姓刘,也是下放的。看到这个人,小丁总是很紧张,因为这个人与众不同,大谢顶,双眼深凹,目光如梦,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后来,小丁才知道,他总是把医院里的麻药留作自己用,一段时间不用,眼泪鼻涕就下来了,就没了仙风道骨的味道。他是小丁父亲的朋友,所以对奶奶的病很重视,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内疚。因为奶奶是中风,奶奶已经七十四岁了。是父亲把奶奶从医院背回家的。奶奶四肢僵硬,见到父亲眼睛一亮,用含混的声音叫了一声父亲的小名。之后,奶奶就说不出话了。一个多月以后的一天晚上,小丁正在奶奶的病床边做作业,听到奶奶终于又清晰地叫了一声父亲的小名。小丁欣喜若狂,把家里人都叫了过来。奶奶的气色好多了,脸上甚至有了些笑意,家里所有的人连同母亲围站在床边都非常高兴,只有父亲阴沉着脸,紧握着奶奶的手。没过一个时辰,南蛮奶奶油枯灯尽。虽然刘医生在奶奶卧床期间经常到小丁家来,诊病或者送药,但是这个学校里谁都清楚,蛮奶奶正在等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以前由奶奶担负的家务事,现在全部落在了小丁母亲的肩上。姐姐起初坚持仍然同原来一样和奶奶睡一张床,但是第二天就改变了主意。奶奶大小便失禁,恶臭难当,而且不断地要吐一种稀稀的黄痰,没完没了地吐。姐姐又不愿意到母亲那张小床上挤一挤,所以父亲不得不找来两块木板、十几块砖为她临时搭一张小床。出于不能和奶奶继续睡一张床的内疚,姐姐抢着去洗奶奶换下的黄巴巴的脏裤子,结果大吐了一场。她嗓子眼浅,这以后有时饭吃得好好的,忽然就会吐起来。后来她承认了,这些事她都没法干,只有母亲去干。小丁的母亲像给学生演示实验那样每天按时帮奶奶换洗,喂奶奶吃药,喂奶奶吃一些能吃的东西,边喂她还边带着喂小孩的耐心的表情哄奶奶,再吃一口,再吃一口。小丁有一次听母亲的一个女同事在奶奶的病床边对母亲小声说,别喂她吃东西,因为吃得多就拉得多,你就更麻烦。父亲一回到家里,二话不说就找事情做。他已经尽可能地在做了,面容憔悴,谁也不能再埋怨他,因为他实在分身乏术。很奇怪的是,在那一段时间里,小丁的父母虽然见面不说话,但是没有像往常那样争吵。
小丁在奶奶床边闻到一种说不出的奇怪的气味。既不是粪便的气味,也不是馊味、汗味、胃酸味、霉味等等,都不是,也不是这些味的混合以后的味,因为那气味很淡,飘逸,就在那刺鼻的混合味中若有若无。小丁感到头昏脑涨,但是他仍然站在床边静静地闻,有时吸得深一点,有时吸得浅一点,但是他怎么都捕捉不住它。多年以后,小丁才清楚,那不是别的,就是死神的气味。
钻井的架子终于拆了。井口砌了半人高的围栏,而且加装了盖子,这是为了防止落叶灰土落到井里去,污染水质。一根茶杯口粗的铁管穿过盖板一直伸到井底。如果需要合格的水,只要启动井边的那台小泵就可以了。学校里很多老师和学生以及更多的一些不相干的人都呆在井边看热闹,有人表示怀疑,到底能不能打出水,搞得跟真的一样。一个学生得到小丁父亲的默许,走上前去,揿了一下那只红色的按钮。水泵“笃笃”响了一会儿以后,铁管敞口的另一端猛然冲出水来。非常汹涌,站的不是地方的人来不及散开就一下子给喷湿了。天气还很寒冷,但是即使是被淋湿的人也感到很快活。他们说井水是温的,有的人不信,还特地伸出手去感觉一下,确实是温的。小丁的父亲双手背在身后,眯着眼看着那道湍急的水流从混浊变得清澈。但是这口井是干吗的,这口井和电子管又有什么关系,小丁觉得还是看不出眉目来。大头总是自作聪明,他认为肯定是先用这水结成冰,然后再用冰来做那个电子管。到春天怎么办?赛强问他,电子管不都要化掉吗?所以,他们决定请教专家。大老徐对大头的说法很赞同,他说对,大头就是聪明。头大就一定聪明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大象准比人聪明。小丁飞速地跑回家去,用一根起子把床头柜上那台红灯牌框式收音机的后盖打开,一小堆小玩意呈现出来,就像一只只小内脏一样,但是哪一个才是电子管呢?母亲捧着一盆洗干净的衣服从河边回来,双手被冻得通红。小丁希望母亲能帮他指出哪个是电子管,母亲非常生气,她说,电子管在你老子的脑壳里。
小丁很失望。他回到校办厂那时,井边的人都已经散了。小丁继续趴在窗口看了一会儿。那些穿白大褂的工人们也已经走了,他们的白大褂挂在墙上的钩子上。天渐渐地黑下来,已经到了晚饭时分。小丁感觉这时候奶奶应该在走廊口出现了,他一回头,果然看见南蛮奶奶站在那里,寒风中银丝飞舞。他们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小丁灰溜溜地跟在奶奶后面回家。赛强他们在后面取笑他,学着南蛮奶奶叫他的口音。小丁跟在后面,埋着头。那些住宿生们从食堂打了稀饭咸菜一路吃着,他们看见南蛮奶奶就停下脚步,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的。小丁跟在后面,穿过越来越暗的操场,绕过几排教室,过了一座砖桥,来到了自己的家里。父亲仍然没有回来,母亲叫弟弟和小丁去洗手。小丁洗完手,转过脸来,看见奶奶正躺在床上歪着头看着他呢,她是在看她的孙子吗?是的,嘴角有一串黄痰挂了下来。小丁刚端起饭碗,就听到姐姐“哇”的一声吐了起来。
《达马的语气》第三卷他们带来了黄金(五)
又过了几天,父亲大早起来,刮了胡子,然后在收拾黑包,看那架势是要出门。在他出门前,大老徐和另外一个教数学的姓邓的老师已经上门来了,他们也收拾得很齐整,说,好了吗?父亲说,好了,走吧。然后三个人就表情严肃地出去了。出门以前,父亲匆匆交代小丁,放学后就回家,看看能帮上母亲什么忙。他没对姐姐说,而是对他说,小丁感到很荣幸,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信任。奶奶躺在床上看着父亲的背影,喉咙里哼了一声。下午放学以后,小丁就来到了家里,他总算争取了一件事情做,那就是淘米。认认真真地淘完米以后,母亲让小丁去把弟弟找回来。弟弟肯定在小礼堂兼饭堂那里,因为文艺宣传队下午在那排练。弟弟不听话,像一只小耗子一样嗅来嗅去,只要有风琴的声音、唱歌的声音,他马上就会一路找过去的,然后混进那些高中生里,站得直直的,和他们一起唱,你不让他唱还不行。现在小丁牵着弟弟的手,慢慢地往家走。下午最后一堂课也已经结束了,学生们夹着饭盒在向食堂逛,逛到食堂了可能时间还嫌早,于是他们就往回逛,逛出一定距离以后,他们再次转过身来向食堂方向逛,那就是傍晚的方向。小丁注意到行人的神色都有些异样,大家的脸要比往常明亮一点,甚至那天色也比以往要清晰许多。过往的教职工见到小丁他们,都要问上一句,你父亲回来了吗?父亲还没有回来。他一定去干一件很特别的事情去了。父亲临走前居然没有跟他讲,小丁隐隐地失望起来。
回到家的时候,小丁发现有两个邻居正在和母亲高兴地聊着什么。其中一位胖胖的老师脸上油光闪亮。母亲也比往常要耐心一些,她可是一个不太愿意与人打交道的人。晚上照例是停电,桌上放着那盏煤油灯。小丁一边吃着稀饭,一边很用心地注意着大人的谈话,墙上是一圈激动的影子。那两个人一走,小丁马上就放下了筷子,但是弟弟已经抢先开口了。
“爸爸真要带黄金回来吗? ”
“是的。”
电子管生产中的一些电触点必须是金子的。到底是哪里需要,小丁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搞清楚。校办厂先打报告,然后通过银行套购一些黄金,这是合法黄金买卖必须遵守的程序。小丁的父亲和另外两个人是去县里提货的,之所以三个人同去,是因为怕路上出意外,而且他们事先没敢张扬。但是还是搞得路人皆知。又有两个人从小丁家门前路过,探头进来,问父亲有没有回来。小丁觉得这稀饭没法再吃下去了,他从没有见过黄金。他只知道看到一泡屎说那是黄金万两。赛强、大头在门外拼命地学猫头鹰叫,小丁没办法只好出去一下。你爸回来了吗?小丁说没有。那你爸回来的时候,你过来叫我们一声好不好,敲敲窗子就行,我们不睡觉。小丁和弟弟还有姐姐那天也都不想睡觉,他们一定要等父亲回来。小丁来到奶奶床前,用闽南话对奶奶说,爸爸晚上要带黄金回来!他重复了好几遍,奶奶终于哼了一声。父亲将捧着黄金从那个破旧校门里走进来,学校教室里的汽灯都熄了,到处黑漆漆的,只看见父亲的手里金光闪闪。后来,天实在太晚了,父亲还没有回来,小丁坚持不住也就上床睡了。
斗转星移。整整过了二十年,小丁向父亲提及此事时,那个傍晚的氛围再次奇迹般地降临。后者对黄金的记忆倒是淡漠了,但是对电子管厂那回事情颇有点耿耿于怀。后来电子管厂流产了,父亲说,把那堆破烂统统卖了,还不够还局里的贷款,你妈挣的那笔钱也就全泡了汤。在电子管厂还没有能力投产之前,老金一家倒是顺利地调回了省城。老金联系挂靠的那家省城的大厂根本不可靠,但是它可以提供老金不断去省城的机会。要想回去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那年头要是个人去跑,光路费一项就够伤脑筋的了。老金这一走,电子管厂的问题都暴露出来,你妈说得对,一开始那就是一个错误。从父亲的语气中,小丁觉得父亲已经原谅了老金。他们一家那些年也够辛苦了,在那个小地方呆着,家里乱糟糟的。他们应该回去,重新开始属于他们的生活。小丁和父亲现在难得见一次面,所以小丁有些后悔,不该提这件事,父亲额头斑白,脸色灰暗,显然再次沉浸于当年的那次失败之中了。小丁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说,连电子管都早被淘汰了,你还想它干吗?
小丁最喜欢请父亲吃饭了,两个人都喝了一点酒。他们谈到了奶奶,她老人家连骨灰都留在异乡了。这没什么,父亲说。他又要了些酒。吃完饭以后,父亲开始剔牙,小丁暂时还不需要这么做。忽然父亲停下手来说,对,是有那么回事,我想起来了。我们又重新谈到黄金那回事,对一些细节两人的记忆偏差很大。父亲笑着说,你看,现在想找个人再证实都困难,当年一起去的另外两个人大老徐,还有那个姓邓的数学老师都已经去世了。
小丁清楚地记得。第二天,他和弟弟死磨硬泡使得父亲答应带他们去看看金子。带回来的金子锁在办公室的柜子里,晚上有两个人在办公室打地铺睡,专门守着,直到金子被送到加工厂。父亲打开了一层又一层的纸,小丁兄弟终于看到了金子。但是当时他们很失望,因为那薄薄的两三片金属并不是黄金,而是白金,所以也就没了那种黄灿灿的高贵无比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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