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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不得不把献血和具体的毕业分配;牵强附会地联系在一起。经过四年的学习;肚子里的学问多少增加了一些;然而这并不意味同学们的思想觉悟;就一定会跟着提高。由于措辞听上去不是那么入耳;这位大胖子书记的话;很容易让别人产生别的联想。他的话很容易让人引起误会;这就是是否积极参与献血;将影响校方对一个人的看法;而这种看法最终将决定一个人应该去什么地方。大胖子书记说完以后;一个瘦瘦的医生出来说话;他的风格和前者截然相反;他像哄小孩一样地哄着大家;一个劲地说献血怎么无害。过多了宣传献血无害;物极必反;人们反而要在肚子里产生疑问。没人会相信献血竟然比不献血更有利于健康;人血不是水;大学生毕竞不是小孩子;光说不负责任的大话蒙他们显然不对。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参加了义务献血;不能说都是心甘情愿;也不能说是因为担心不献血;会影响自己的毕业分配。有一点无可回避;这就是大家的心头;普遍地感到不太痛快。大家觉得应该换两个人来动员大家;换两个说话中听一些的人来;换两个懂得尊重别人的人来。这是一个弄巧成拙的典型事例;大家想到胖书记和瘦医生说话的样子;就反感;就觉得自己受到愚弄。在中心血站;同学们高高地捋起了袖子;看着自己的鲜血流进针筒;不能不又一次地想到因为贫血而夭折的马路。要是我们的献的血;能把马路救活就好了。事实上;对于一个健康的人来说;贡献点血;真算不了什么大事;献血以后;每个同学都拿到了三十块钱的营养费;在当时;三十块钱也不是什么小数字;反正就要毕业了;留着钱也没用;因此大家一起去上馆子;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顿。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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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教授在我们大学三年级的时候;重新回到了中文系;这一年他已76岁。事实上;他已经在家赋闲了十几年;工资关系等等一直都放在历史系。中文系师生为他开了一个欢迎会;请他说几句;他的开场白;便是称自己为“出土文物”。然后又即兴对“文物”二字;进行了一番考定。他笑着说;后世的人;一提到文物;就难免想到它是否值钱;其实今人所说的文物;和古人所说的文物;早就不是一会事了。今天的文物;是指那些遗留在社会上;或是仍然埋在地底下的历史文化遗物;是已经消失的往日的一部分。古人的文物;却是礼乐和典章制度的统称;他随口就举了一个例子;《左传桓公二年》中有这么一句:“夫德;俭而有度;登降有数;文物以纪之;声明以发之;以临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惧而不敢易纪律。”苏教授总是出口成章;然而毕竟是面对着几百号人;场面热闹;很多人对他的话似懂非懂;只是从心里知道他很有学问。那天苏教授的情绪特别好;大家起哄;要他表演节目。老师中有他昔日的弟子;便提议他来一段昆曲。苏教授也不推托;说自己嗓子不好;只能轻轻地哼几句;于是拉开嗓子就唱;有板有眼;而且声音并不低。同学们那时候还是第一次听到昆曲;都觉得怪怪的;一个个笑得十分开心。唱完了;一位教《欧洲文学史》的中年女教师站了起来;要求苏教授分别用英文法文德文朗诵雪莱的诗歌;说这是苏教授当年在外文系和同学们联欢时的绝活;话音刚落;大家热烈鼓掌。苏教授笑着说:“表演节目;应该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情;况且又是在中文系;老朽断无在这里卖弄洋文的道理。”女教师不肯放过;说不朗诵雪莱的诗;那就来一段莎士比亚。苏教授拗不过她;于是当真又来了一段丹麦王子的自白。联欢会以后;我和马路送苏教授回去。学校说好派小车接送;然而那小车就是迟迟不来;打电话去;说车早就出来了;可是一等再等;依然不见小车的影子。再去打电话;那边已不耐烦;说车子已经开出来了;什么时候到;跟他们没关系。苏教授在系办公室里坐了半天冷板凳;很知趣地说:“我走回去;这点路没问题。”说了;怕系领导不放心;又安慰他们:“有马路他们送;就可以了。”那天苏教授的精神特别好;一路上有说有笑。从系里去他家也确实不远;苏教授走走歇歇;很快就到了。苏教授回到中文系;发挥所谓余热;目的是让他挂名带研究生。系里有两位中年的副教授;看到这几年比较文学颇时髦;因此想开设比较文学专业;抢占这门学科在全国的领先地位。在我们读书的年代;教授还十分稀罕;副教授就算是有学问;不像现在;教授副教授甚至博导;多如牛毛。根据当时教育部的有关规定;副教授不能授与硕士学位;不能授学位便不能吸引学生;因为大多数学生考研究生;与其说是想多学一些东西;还不如直截了当地说是为了学位。这两位副教授是明白人;知道要卖出狗肉;必须先挂羊头的重要性;于是想到把早就退休的苏教授请回中文系;挂苏教授的牌子招生。以苏教授在学术界的显赫地位;他的招牌绝对有号召力。事实上;中文系的其他专业;也正在动把苏教授请回来的念头。苏教授好为人师;在回到中文系之前;前去向他请教的学生;只有马路和我。即使他回了中文系以后;真正登门求教学问的也不多。这两位副教授捷足先登;联袂上门;慷慨陈辞;好一番游说;苏教授禁不起诱惑;很冒昧地就答应了。然而结局却是大家都不愉快;因为双方为人处事的原则完全不一样。苏教授这人做事一向顶真;不明白只是让他挂名;和让他实际带研究生;是两回事。首先在录取上就有严重分歧;按照苏教授的观点;考研究生就得有研究生的实际水平;因此录取这一关马虎不得。其次读研究生;仍然应该是以打扎实的基础为主;不能急着写文章;急着发表那种半调子的论文蒙人。这一年的比较文学专业;招了四名研究生;两名是往届的工农兵大学生;一名文化大革命前学理科的;还有一名所谓自学成才;是个作家;虽然没上过大学;但是发表了一些有反响的作品;得过一个省级的文学奖;因此被破格录取。苏教授在家里替这几位研究生上课;让我和马路跟着旁听。在一开始;这几位研究生和苏教授就有些格格不入;因为他们觉得我们只是本科生;不应该去蹭他们的课;让本科生和他们一起上课是看轻他们。尽管他们的平均年龄并不比我大多少;甚至比马路还小;但是他们很有些看不起我们的意思。他们嫌苏教授的讲课有些落伍;老是把别人当作了小学生;动不动就讲训诂;动不动就引经据典;天南海北没有任何重点。他们觉得苏教授太老了;对国外的最新思潮根本就不了解;对流行的现代派无动于衷;对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极不尊重。最让他们容忍不了的;是苏教授坚决反对师生间的对话;他总是自顾自地说着;每当他的研究生向他提出什么问题;他便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事实上;苏教授压根就不赞成比较文学成为一门专业;他觉得比较是做一切学问的基础;把比较文学独立出来;有些莫名其妙。他身上有着太多老派的作法;不管学生怎么想;他要求弟子必须“恪守师承和博学多闻”;先把老师身上的本事学到家;然后融会贯通;再去研究别的学问。苏教授给我们上课的时候;谈到做学问的基础;常常把扎实的基础比作旧时代的八股文。苏教授始终认为;八股文并不像后人所说的一无是处;没有一篇好文章。正像《儒林外史》上鲁编修曾说过的那样;“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什么文章;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反过来;“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什么来;都是野狐禅。”这观点有些迂腐;然而也不无道理。苏教授谈起自己的学问;言必称师承;情不自禁地就会说到;当年章太炎怎么说的;黄侃又是怎么说的;他提起那些往日的大师们;脸上总是闪烁着一种童真的光芒。他希望我们都能像他一样;把大师的精神发扬光大;在学问上能够更上一步台阶。几位研究生听苏教授的课;精神总是集中不起来;尤其是那位作家;脸上屡屡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据说他喜欢开夜车写小说;写那种当年一度很流行的伤痕文学;有一次;在听苏教授谈屈原的时候;他竟然闭上眼晴睡着了。苏教授大为光火;喊他到隔壁卧房里去睡;或者是回自己的宿舍。苏教授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憋了半天;悻悻地说:“你既然不是做学问的料子;跑到我这来混什么?”那位作家很不好意思;脸上有些发红;嘴里嗫嚅着;谁也听不清他说什么。苏教授不依不饶;说:“有什么话;你大声一些;我快八十岁的人了;耳朵背;听不见。”作家不敢吭声;其他的人也不敢插嘴。课于是上不下去了;苏教授不愿意继续往下说;我们很无趣地坐在那;等了好一会;苏教授说:“我刚刚说到哪了?”没人接他的话碴;苏教授又说:“你们都不在听我说什么;今天就讲到这;下次的课也不要上了。”
2
我是在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考取了苏教授的研究生。这时候;苏教授的弟子;不仅多;而且杂。时间已经到了一九八三年;改革开放继续深入;社会风气似乎又变了不少。我留校成为一名大学教师;初出茅庐;还不够资格给学生上课;便当新生的辅导员。和我们当初上大学截然不同;现在的大学生都是应届生;他们是各个中学的尖子;个人履历表上;中学时代几乎是清一色的三好生。他们看上去都还像是毛孩子;一个个聪明绝顶;充满了灵气。和他们相比;我们当年都应该算作是老夫子了。辅导员的主要责任;是负责学生的日常生活;我的职权范围;也就是管管考勤;发发肉贴。由于我从小没做过什么官;在小学中学;在工厂;上大学;都是基本群众;当辅导员也就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官了。我对学生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他们想怎么就怎么。我在读大学的四年里;从来就没有和辅导员打过什么交道;既没有麻烦过他;他也没有要求过我们什么;因此我觉得现在的大学生;也应该和我们当年一样;自己管理自己。这一年的辅导员生涯;实在没什么可以记录下来的;在前面的半年;我的精力放在准备考研究生上;后面的半年;我知道自己已经可以被录取;辅导员的工作想干也干不长了;系里不得不考虑物色接替我的人选。我选择的方向是研究六朝文学。对于我来说;研究哪个朝代的文学都行;都差不多;说穿了;也就是一篇万把字的学位论文。我所在的这个学校;并不特别看重研究生的论文。述而不著;是这所学校保留下来的一个优良传统;或者说是我所在的这个系的老习惯。很多学校的研究生;早在读一年级时;就迫不及待地考虑论文怎么写;而在我们系的教授眼里;这是绝对的歪门斜道。按照苏教授的见解;研究生一定要写学位论文;本身就是一种有害无益的形式主义。研究生仍然应该以打基础为主;基础扎实了;才可以考虑盖房子;才可以考虑盖高楼大厦;冒冒失失就老气横秋地写论文;结果肯定是贻笑大方。一段时间里;我似乎很得苏教授的器重;自从马路逝世以后;苏教授常常遗憾再也得不到像他那么肯用功的弟子。短短的几年中;苏教授便有了一大群弟子;各个专业都争先恐后地打他的牌子;然而他似乎也开始明白;自己作为招牌的实际意义;也就是让系里多招一些研究生。他并没有几位嫡传弟子;在联合招生的幌子下;他不过是那些副教授们招揽学生的商标。很多专业和学科的研究生;从表面上看和他都有关系;什么古代文献专业;训诂专业;前秦文学史;唐宋诗词;明清小说等等;但是实际的指导教师都不是他。苏教授再次成为万金油似的人物;给人的印象是无所不通;他甚至还要给中文系之外的研究生开讲座;讲述中国古代哲学;讲述流落在西方汉学文献;讲述汉唐官职考证。对于一个快八十岁的老人来说;他显得有些精力过盛。
我在苏门弟子中显然比较重要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拜师最早;也不是因为年龄最大;事实上;许多比我年级低的研究生;岁数都比我大。我所以显得重要;是因为我追随在苏教授左右;做了许多埔助性的跑腿工作;这在当时难免引人注目。随着苏教授的名声越来越大;学校里想一睹他的风采的人;也越来越多;于是不得不一次次安排讲座;让本系和别的系的同学听课。这样的讲座;一般早在几天前;就在校门口贴出了巨幅的海报。苏教授总是坐在那讲;说到什么字;或者引用了某一段古文;某句古诗词;为了让大家都明白;得有一个弟子帮他写在黑板上;而这个弟子恰恰是选中了我。除此之外;虽然来回都有小汽车接送;但是必须得有一个人和司机联系;要算准时间;要事先知道教室;这种事同样也落在我头上。是苏教授给人造成的一个印象;这就是他在公开场合离开不了我;我成了苏教授晚年生活中的一根拐棍;只要他在大众场合露面;通常也就能见到我的身影。在苏教授的晚年生涯中;人们喜欢在背后议论的有一点;是苏教授对招收女弟子;一直抱有极大的热情。据说每次招生时;苏教授都特别关照;要求对女学生要有所优待;要特殊照顾。说苏教授人老心不老;这已经成为一个半公开的笑话。老实说;苏教授在公开场合举办的讲座;有时候并不精彩;他的演讲太专门了;那些慕名而来的学生;常常听了一半;就溜之大吉。这使得苏教授很不高兴;也使那些主办者有些下不了台;然而仍然不影响他对下一次讲座的热情;因为只要是女学生;或者是女教师登门请求;他就一定不会拒绝。对于苏教授来说;最好的糖衣炮弹就是女人。苏教授喜欢讲台底下坐着一排排女学生;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气氛。苏教授从不掩饰他对女学生的好感;讲课时;有没有女弟子;他的状态完全不同。同样是弟子;他的态度也总是男女有别。可惜那些招来的女研究生;十有八九对苏教授的讲课不感兴趣;而且最让人失望的;在我读研究生的那几年里;来中文系读硕士学位的女学生;一个比一个更不会打扮;容貌通常既无古典美;也没有现代美。漂亮的女大学生;反正已经有了本科的文凭;一个个赶紧嫁人;剩下来考研究生的;有许多都是嫁不了人的老姑娘。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在宿舍里;谈起苏教授对女学生的态度;一致认为他在年轻时;肯定风流得不像话。俗话说;从小一看;到老一半;通过童年的窗口;可以窥见一个人的未来;反过来的道理也应该一样;在老年人的窗户里;同样可以看见那些失去的时光。我记得马路曾经偷偷地告诉过我;说苏教授在四十年代追求某位校花;一度成为小报上十分热门的花边新闻。在背后议论自己的导师;很有些不恭敬;但是为人师表的苏教授;在对女学生的态度上;显然也不够检点。几乎所有的弟子;都注意到了这样一个有趣的事实;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女人上门;李老太太总是保持着一种特殊的警惕。只要有女人在场;无论是女弟子;还是前来办事的徐娘半老的女教师;我们的师母李老太太;总是虎视眈眈地在一旁监视。我记得力翠华去苏教授家上课;出来时讲的第一句话;就是:“苏教授的老太太;一双眼睛真厉害;她怎么了?”透过近视眼镜的凸起的镜片;力翠华十分敏感地意识到了李老太太那种不可遏制的醋意。力翠华的年龄比我大了将近一岁;作为苏教授的研究生却比我低一届;这位毕业于师范学院外语系的女学生;在当时相对而言;就可以算作是苏门弟子中;让大家眼睛发亮的一枝花了;她在李老太太的眼神下面;显然很难做到自然。李老太太喜欢搬一张小椅子;坐在书房对面的小房间;看着我们上课;这当然是在有女士的情况下。刚开始;她的这种古怪行为;经常分散我们的注意力。这是一个从不开口的老太太;我们每次主动和她打招呼;她都是爱理不理。她永远都处在不高兴的状态中;总是让我们能感觉得到;她和苏教授中间;有着深深的不可调和的对立。在苏教授的诸弟子中;虽然我服务性的义务尽得最多;常常为苏教授打杂;然而李老太太对我;丝毫也不见得比其他人客气。苏教授的博学;常让他的弟子感到他是无所不知。他常常以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发问;从简单入手;显现出他深厚的学问功力。有一次;他讲累了;为了休息一会;让我们替“手心”注解;用文字说明什么叫手心。大家觉得这不应该成为问题;答案就在嘴边;可是偏偏找不到恰当的话语。这颇有些像“脑筋急转弯”上的提问;大家苦思冥想;仍然不得其解。也许没有人不知道什么叫手心;然而真要用文字简明扼要的表达;却是十分的困难。苏教授让我们明白了一个规律;这就一个人要想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艺术的本质;就是为了找到一种非常简单的表达方式。艺术有时候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寻找表达。苏教授看见我们已经黔驴技穷;便把手指握了起来;很认真地说:“手指握紧;所触及的地方;就是手心。”这是一个很难让人信服;但是想来想去;又不得不信服的唯一正确答案。这个小例子;充分说明了文字表达的难度;否则的话;就只能画一个图;用箭头说明手心的所在。学问常常会让人感到自以为是;也常常会让人看不起;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