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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到了。很像蝗虫铺天盖地而来时让他紧张得想再尿一次的嗡嗡声。
他感到大地在颤抖。
不一会儿,他看见了。
第一辆坦克,紧随其后的第二辆坦克,然后是第三辆坦克,轰轰隆隆地开过来。
三辆坦克在他和数千名畏缩在一起的中国士兵周围绕了一圈。
更多的坦克、卡车和密集的步兵出现了。
很快,一个由机枪、上了刺刀的步枪、狂吠不停的饿狼般的军犬构成的密匝匝的包围圈形成了。
他们被俘虏了。王上尉昏沉沉地想。
他们,数千名国民党军队的军官、士兵,还有平民。
他们已经解除了武装,手无寸铁,就像河南家乡那一片片被蝗虫掠夺得一干二净的麦秸杆一样。现在要对他们扫射,岂不比镰刀割麦秸还要容易?如果他坚守中华门,一直战斗到最后一滴血,哪怕最后赤手空拳、用头撞牙咬,也比现在这样要强吧?
生的欲望,保存自己生命的欲望,推迟终究要降落到身上的死亡的欲望太强烈了。像个怕死鬼一样放弃阵地,一瘸一拐地奔跑十多公里,那充满耻辱、死亡和绝望的十公里,就为了再苟延残喘几个小时?想到这些,他对自己痛恨极了。
一切都晚了,他什么也不能做了。现在,除了生命,日本鬼子还能从他和他的同胞身上拿走什么呢?这么一想,似乎使他安静了一些,也让他更加愤怒。
王上尉踮着脚从一片骚动不安的人头上看出去,瞥见一个留着长胡须的日本指挥官骑在高高的马背上,用日语在说着什么。他的翻译,大概是个中国人,尖着嗓门喊叫着:
“投降吧!投降就不杀你们了!”
王上尉学着周围所有的人,把破帽子往后一转,算是投降了。到了这个份上,再鲁莽行动,也是没有用了。
日本指挥官又嚷嚷了什么,好像是在做报告,通过翻译的转述,前上尉王豹子大致弄清了指挥官的意思:
“你们被解放了!为了向你们昭示日本天皇的恩泽和荣耀,我们把你们释放了。放心地回家种田吧!”
按照命令,战俘们排成五六人一行的纵队,打着用白布、白衬衫做成的小白旗,沿着江边向北行进。
看来就这么完结了,今天死不了了。想到这,一阵耻辱和宽慰交织的复杂感觉袭上心头。
身边的人们也开始挪动,加入行进着的纵队。王豹子放眼望去,只见一条宽宽的、模糊不清的长队,在低声喘息的江水和堤岸之间曲折而行,东北边的天际已经透出一缕淡淡的、橘黄色的晨曦,衬托出堤岸黑黢朦胧的轮廓。战俘、难民的队伍像条蠕动着的巨龙,一条被降服了的巨龙,带着深深的、无言的耻辱向前蠕动着。他个人不过是蒙受了重创的巨龙身上的一个小小的鳞片而已。
王豹子一瘸一拐地行进着。扬子江水在他左边只有几米远,低沉、悲哀地叹息着,溅起凉丝丝的水雾,随风洒落在他几乎麻木的脸颊上。
一切都像恶梦一样。他该不是在恶梦的境地迷途了吧?
这一切都过去后,他将去哪里呢?去找林上校和自己的部队?可他们现在会在哪里?有几个活了下来?再不就是回河南老家照应年迈的父母、耕种那几亩薄地?
也许他该娶个媳妇;生几个孩子,过老百姓的生活。那样,他的父母肯定会高兴的。老人家一直在念叨着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不然,死也合不上眼的。
是的,他早就该娶个媳妇了。翠翠,对,是她,那个他做梦都想娶的姑娘,几次想求父母托媒人去说亲的。可是,他参加了北伐军。他不想今天晚上入洞房、明早就撇下人开拔了。再说,如果他在战场上被打死了怎么办?
翠翠还活着的话,该是好几个孩子的妈妈了吧?王豹子叹了口气。
能过上平静的百姓生活该有多好。可是,如果日本鬼子盯着他,一直盯到老家怎么办?他们的野心不是要占领全中国吗?那他还能去哪里?只有再拿起枪了。到了那个份上,他就别无选择了。
他一瘸一拐地行进着,遐想着。突然,他瞥见江堤那边有影影绰绰的动静。
周围的同胞一定也注意到了。最糟糕的可能性像凌晨天空上的一道闪电在他们的头脑里划过。
蠕动中的巨龙开始骚动,人们还没有来得及奔跑,地狱就张开了血盆大口:架在江堤上的机枪、步枪一齐开火,雨点般的子弹把血红的火光射入战俘的人堆里,形成一条长长的咆哮着的火龙,由南向北,一直延伸到无边的天际。
像周围所有恐慌的同胞一样,王豹子拼命地奔跑着。
什么东西击中了他,滚烫的、锋利的、穿透一切的,但他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妈的!”他骂了一声,像周围的同胞一样,栽倒在地,黑暗压了过来,淹没了一切。
隔世之久以后,王豹子醒了过来。天旋地转,神志混乱,呼吸困难。
这是怎么啦?是在哪儿?怎么有具尸体压在身上?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我是不是已经成了阴间的鬼魂?
他搞不清楚。
为了呼吸顺畅些,他开始推搡压在身上的尸体。很沉,沉得难以挪动。
他是阴间的鬼魂,身上没有丝毫力气了,是这样吧?
他竭尽全力地推搡,终于把尸体掀到一边去了。
他躺在地上,喘着长长的粗气。
忽然,他瞥见远处低低的天空上挂着一颗闪亮的星。
肯定是启明星。
那句老话是怎么说的?他使劲地想,可是脑袋里一片厚厚的雾霭,什么也想不起来。
对,想起来了:
“在阴间里是看不见星星的。”
我还活着!
一股强烈的、疯狂的喜悦,混合着灼烧的耻辱奔涌而来。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袭遍全身。被击中了什么地方?腰?头?还是胳膊几个地方都受了伤?操蛋去吧!现在顾不上这些了。他要起来。他要离开这里。
他咬紧牙关,使劲,终于坐起来。
成堆成堆的尸体。在他身边,在四周,铺向目光所及的天边。
他挪动右腿,想把身子转过来,再站立起来。就在这时,他的脑海里闪现刚坐起来时瞥见过但没有注意的情景:
十来个直立着的人影在远处死尸堆里慢慢地移动着。
是什么人?
该不会是幸存者吧?
不,他们戴着头盔,身着土黄色的军服,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
他们在全神贯注地检查着什么,搜寻着什么。
他想再躺下来。可是,已经太迟了。
一个穿着土黄色军服的人影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向他冲来,边冲边叽哩哇啦地狂叫着,沿途尸体的羁绊让那影子踉跄了几回,他跑得更欢了,刺刀尖离他的鼻尖只有几公分远了……
黑暗。阴魂似的、飘浮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第三部分 1937年12月13日 礼拜一第15节 多妙的想法
一缕苍白的阳光透过堂屋的窗户射进来。
远处不时传来的爆炸和炮火声是那么的揪人心肺,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雷电隆隆作响地造势,令人惶惶不安。
在偶然出现的静谧的片刻,可以听见床那头宁宁酣睡中均匀的呼吸声。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外公叹了口气,继续默诵经文,经珠一个接一个地、有条不紊地在颤抖的手指间移动。他明白为什么每天诵经时不能全神贯注,人世间有太多的苦难,南京失陷了,宁宁以后怎么办……心事太多太沉了,怎么能静得下来?反过来,不正是因为人间有太多的苦难,他才想超脱尘世、才盼望着有一天能够抵达无忧无虑的彼岸!
从棺材里传来窸窣声。他刚要提醒宁宁小心一点,就听到“砰”的一声,“哎哟!”
“宁宁,你没事吧?”他紧张地问。
没有回答。
“宁宁?”
“没事儿。”宁宁使劲挪开盖子,强忍着疼痛,没让眼泪流出来,“我头撞在盖子上了!”
“以为还是从床上起来呢,是不?”
“嗯,我可真傻!”她扑嗤一声笑了,眼里却含着泪花。
“都怪我!”外公懊恼地说。
“是我自己的错,不该那么傻的。”宁宁边说边跨出棺材。
“让我瞧瞧。”外公伸出颤抖的手。
“没关系,一会儿就不疼了。外公,我帮你起床吧。”
宁宁帮外公穿上外套,扶他走到堂屋的餐桌边坐下。又跑进厨房忙早餐。
突然,她屏息听着外面的声响。远处传来嘈杂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坦克履带、汽车轮子的碾轧声和马队铁蹄、步兵皮靴的橐橐声沿中山北路滚滚而来……
宁宁从厨房跑向窗口想看个究竟。
“别开窗户!”外公赶紧阻止。
“外公?”宁宁惊诧地转过脸来望着他。
“早餐就免了吧。”他想尽力显得镇静些,但声音还是有些颤抖,露出几分紧张。从现在开始,只有用藏在床下的那些食品来对付日子了:冰冷的剩饭、馒头、锅巴……
宁宁扶着外公回到卧室的床上躺下,然后又无奈地钻进棺材。
“记住!”外公吩咐说:“一旦听见有人上楼,就马上把盖子合上,呆在里面千万不要动,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
“行。那你呢,外公?”
“我没事的。”
日本人到底还是打进城了。接下来他们会怎么样?对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又能怎么样?可宁宁……日本人大概不会到那里面搜查的。他把宝就压在那上面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拿起经珠,闭上眼睛,又慢慢默诵起来。
“外公,日本兵来了吗?”宁宁压低着嗓门问。
“没有。”但愿永远不要有一个日本兵跨进他的家门。
“外公,你是在向菩萨祈祷吗?”
“是的。”
“他会帮我们吗?”
“会的。”
“我也该祈祷吧?两人祈祷的声音要大些,菩萨更能听得清,是不是?”
“嗯,不妨试试嘛。”他看到外孙女像个小菩萨似的坐在那里虔诚地祈祷,禁不住笑了。
忽然他听见有人上楼的脚步声,很轻,很慢,但肯定是上楼的脚步声。
会是谁呢?他屏住呼吸。
“关上盖子。别出声。”他轻声吩咐宁宁。
“外公!”从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压低了的嗓音。“你们都还在吗?是我啊,云莲。宁宁,是黄姨。我们昨晚半夜后回来的……没能出挹江门。门给封闭了。”
“噢,是云莲啊。”他悄声地回答。
“上来跟你们说一声,万一需要什么就说啊。”
“谢谢。你们都小心点啊!”
稍停了一下,黄姨又轻手轻脚地下楼了。
“听见了吧?”他嗓音颤抖地说。
“嗯,这么说大妹、二妹她们都回来了?”
“是的。感觉好些了?”
“嗯。”
“宁宁?还记得外公教过你的《三字经》吗?”
“记得,”宁宁开始背诵起来:
人之初,
性本善,
性相近,
习相远,
……
人刚生下来时是纯洁、善良的,那么,又是什么东西让人变坏、行恶、甚至发动战争的呢?欲望?与生俱来的、难以满足的欲望?念诵佛经能够让人清心寡欲吗?许多日本人不也是佛教信徒吗?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发动战争呢?为什么要漂洋过海来打仗呢?
宁宁停止了背诵。
“接下去,宁宁。”
“不了,你不在听。”
“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
“好吧,宁宁。复习一下前几个礼拜读的王维的诗。”
“讲山里有多静的那首?”
“是的。”
“行。”宁宁背诵起来:
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
“知道诗的意思吗?”
“外公,我们现在要是在那样的深林里就好了,”宁宁轻声地说,“有阳光,有绿苔,除了偶然有人说话的声音外,一切都那么安静,没有炸弹爆炸,没有枪声,也不需要躲在这阴暗的地方了。”
“当然,那多好哇!”宁宁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外公。”
“嗯?”
“你怎么知道日本人跟我们长得一样?”
“我就知道呗。”宁宁怎么还在想这个问题,他觉得奇怪。宁宁就是这样的孩子,什么事非得问个究竟。
“一点差别也没有?”
“嗯,不过,差别是有的;我们中国人的性格中水和木太多了,日本人嘛,是金和火太旺了。”
“怎么讲?”
“是这样的,水和木太多就偏柔,偏软,常常显得太弱了。”他若有所思地说,“金和火太旺就容易暴戾、发怒,伤害很多东西。”
“是嘛?”宁宁显得很惊奇。“可是外公,可不可以用木抵挡金、用水去制服火呢?”
多妙的想法!他怎么从来没有这么去想过?
“可是,有时候,有时候火势太烈太旺……”
外面滚动着的隆隆声戛然而止,空气一下子静得让人战栗。
他屏住气,一动不动。
第三部分 1937年12月13日 礼拜一第16节 我们必须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拉贝和国际委员会的约翰·马吉牧师一起驱车去察看南京城。
他的助手韩开车。离开宁海路的总部,不一会儿就到了山西路,然后是中山北路,他们谨慎地行进着。拉贝瞥见马吉用藏在大衣里的16毫米摄像机拍摄沿途的情景。等这一切结束后,拍的片子可以作为铁打的证据。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对于这一点,他是有信心的。
几分钟后,他们看见约有百把人的日军正朝着他们开过来,两三百步后紧随着的是长长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大部队。
他们的车被拦住,并立刻被日本兵围住了。
一个日本军官先用日语冲他们嚷嚷了几句,然后又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嚷嚷,拉贝只能听懂五六成的意思。
拉贝跳下车,打着手势用也不怎么流利的汉语对军官说,“我们是外国人,外国人,不是中国人!”
日本军官似乎听明白大概意思,可是当拉贝进一步解释时,那军官却一脸不解的神情。拉贝再试着用英语,也无济于事。
军官又嚷嚷起来,用手势让车上的人都下来,准备搜查车。是不是还要搜身、把车给没收了?如果发现马吉身上的摄像机那怎么办?
紧急中,拉贝从口袋里抽出了纳粹臂章,在日本军官的面前急促地晃着。
日本军官原来绷紧的脸立即松弛下来。他挥挥手,让士兵们从车边撤开,又朝已经跟上来的大部队嚷嚷了几句。
三四个军官模样的人走到前面来。其中一位中年军官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他用德语对拉贝说:
“Ich bin ein Armee Doktor,geschult in Hamburg.Ich liebe Bachund Bethoven。”(我是军医,在汉堡受的教育。我喜爱巴赫和贝多芬。)
“Hamburg is meine Heimatstadt。”(汉堡是我的家乡。)拉贝回答说。
“Es ist eine schoene Stadt!”(它可是座漂亮的城市! )军医热情地说。
拉贝不由自主地想,如果眼前这位医生脱下军装、换上和服或西服,完全可以和他坐下来边饮茶或喝咖啡边谈柏林、慕尼黑、汉堡或贝多芬。但是,此时此刻,他是一架巨大的战争机器中的一个部件,这架战争机器的唯一功能是屠杀和征服。也许这个军医不会亲自动手杀人,或许还没有亲手杀过人吧?可是至少可以说,他到这里来不是为了什么慈善的使命。见了中国伤员,他也会包扎抢救吗?
拉贝对他解释说他们还要赶路,要去见日军的最高指挥官。
“Noch zwei Tage,vielleicht。”(大概还要两天。)军医和蔼地说。
天哪!还要两天!现在多一分钟的耽搁,成千上万的战俘和平民百姓的生命就会多一分危险!
日军一上路,拉贝他们赶紧把车转向右边的一条小街,飞快地奔跑起来。一路上他们遇见好几批撤退中的中国士兵,每批都有几百人,拉贝每次都停下来说服士兵们放下武器。很多士兵开始很不情愿,听了拉贝和他的同事们的劝说后,士兵们明白此时此刻抵抗势如破竹的日军,无异于自杀。拉贝让解除了武装的士兵们去外交部或最高法院,他觉得在那里会安全些。
拉贝在与另一批士兵说话时,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