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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又独身一人从厦门回到马铺来了,而这中间,十年的时间像一阵风掠过,抓也抓不住。那时,顾明泉紧紧抓着座位上的扶手,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顾明泉在母亲的老厝住了半年多之后,到马铺新开发的奔驰花园买了一套商品房,这样就方便了,高兴在哪住就在哪住。他又回原单位上班了,常常是上半天歇两天,轻松而又自由。他的单身状态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顾明泉在厦门的婚史和婚变,只有若干至亲好友了解,一般人就只能凭借想象力来进行猜测了。不过像他这样的男人,三十四五岁,正是男人“一枝花”的年纪,气度不凡,衣冠楚楚,有工作有房子又有钱,即使离过婚,也是非常热门的人选。短短一个月内,街坊邻居、同事亲戚热情高涨,波涛汹涌一波接着一波地给他介绍对象,今天是小学教师,明天是医院护士,后天是机关干部,最大的三十一岁,最小的二十二岁,全都未婚,五官清秀作风正派,且有着比较体面的工作。但是人们的热脸无一例外地遇上了他的冷屁股,他一一谢绝了见面。那一天,他母亲急得直喘粗气,对他说,阿泉,你该找一个了,你总不能天天在老妈这里吃饭。顾明泉笑笑说,你这里没饭吃,我可以到饭店里吃,反正不会饿着。母亲生气了,下命令似的说,你一定要给我成个家。顾明泉说,都快新世纪了,你就别管我好不好?
母亲到底是管不了顾明泉的。在跨入新世纪的那一年,顾明泉把距离马铺县城五公里的紫荆湖饭店买了过来,在四周围购地一百余亩,推倒三层楼的旧饭店,重新规划重新设计,从银行贷了五百八十万元兴建紫荆湖度假村。半年后,度假村已初具规模,一边营业一边完善各种配套设施建设。顾明泉再度在单位办了停薪留职手续,迈步走向创业的道路。
这是一条看起来很风光的路,但是谁知道前方会有什么在等待着他呢?顾明泉不愿多想,只管往前走去。这几年走下来,虽说也有些磕磕碰碰,但基本上还算是一路顺利的。贷款还得差不多了,公司队伍越来越壮大,只是他,至今还是孤身一人。
天快亮时,顾明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这一觉无比漫长,他在睡梦里不断地向前飞,而空旷苍白的天空总是不断地向前延伸向前扩展。
突然,床头方几上的手机唱起了彩铃,唱的是童安格的老歌《让生命去等候》,他在睡梦里听到了这浑厚伤感的歌声:“让生命去等候,等候下一个漂流,让生命去等候,等候下一个伤口……”他惊乍地醒了过来,从飞翔的睡梦中坠落在柔软的席梦思上,像一根羽毛似的无声无息。
顾明泉从床上爬了起来,拿起手机看了一下屏幕,是一个电话簿上的名字,但他脑子迷糊,眼睛上糊了一团眼屎,看不清是谁的名字,就摁下了接听键,听到一个女声说:“开门。”他愣了一下,不解其意地问:“干什么?你是谁?”那声音说:“我在你家门口呀,快开门。”他突然明白过来了,连忙套上一件宽大的T恤衫,穿上半长裤,趿着拖鞋啪哒啪哒地跑出卧室。
他打开了房间的木门,隔着铁门上端的栅栏看到申红蕾站在门外,提着一只咖啡色手包,镜片后面的眼睛似乎定定地直望着他。
2·申红蕾(1)
“你这门铃怎么了?按也按不响。”申红蕾说。
“哦,坏了,老早就坏了。”顾明泉说。
“大老板的,坏门铃也舍不得换掉。”申红蕾话里带着善意的嘲讽。
顾明泉很憨厚地笑着,打开门让申红蕾走了进来,说:“不好意思,我还在睡觉。”看到申红蕾站在门后准备换鞋子,连忙又说:“不用换了,我家不怕脏,有钟点工。”
申红蕾还是把她的红色高跟鞋换成一双平底拖鞋,说:“你不是叫我10点过来吗?我早上8点半起来,一打开手机就看到你的短信,居然是半夜里发的啊。”
“那时刚好醒来,做了个同学聚会的梦,醒来了睡不着,就给你和志南发了短信。”顾明泉请申红蕾在皮沙发上坐了下来,倒了半壶水在电磁炉上面烧着,对她说,“你先坐一下,我去刷刷牙。”
申红蕾说:“现在都10点半了。你去吧。”她挥了挥手,顾明泉就去了卫生间,把门关上了。这里她来过三四次,都是几个同学一起来的,现在她一个人坐在宽敞的客厅里,还是忍不住东张西望。厅比她家的至少大一倍,装修很简洁,除了必备的家具和电器外没有多余的物件。她站起身在客厅走了几步,走到三个房间门前,探头往里面看了看,一间是卧室,另一间也是卧室,只有一张床而空无一物,第三间是书房,一只书橱靠墙立着,里面看起来没有几本书,书橱前有一台电脑。她想,这个没有女人的家,能收拾得这样一清二楚,实在不多见。
顾明泉在厦门的十年,申红蕾从来没有和他联系过。有一次她在马铺街头遇到了回家的顾明泉,他掏给她一张名片,让她到厦门一定要和他联系,但是她先后多次到过厦门,都没有给他打过电话,虽然他那张名片就一直夹在她的通讯簿里。她总觉得,同学嘛,就是同学,不冷不热,若即若离,是最好的境界。自从顾明泉回到马铺之后,特别是他创建紫荆湖度假村以来,他们才渐渐有了联系,同学嘛,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在高三那年,申红蕾是团支书,顾明泉是副班长,但是没有多少来往,平常也很少说话,有关班团工作也是“各自为政”。唯一有过一次冲突是在那年五四青年节前夕,学校按照惯例举办歌咏比赛,以班级为单位,每个同学都要上台,但一般说来毕业班可以不参加,这也是惯例了。参加歌咏比赛很费事,光是排练就要花许多时间,而这时离高考不到七十天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特别紧迫的气氛,即使成绩不好、无望考上的同学也比平时刻苦了,大家都知道,高考是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一个分水岭。那些贪玩不好学的同学,这时也开始懊悔了,拿起课本和参考书,硬着头皮强迫自己好歹认真一点,即使考不上也不能考得太臭啊。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申红蕾代表班级向学校团委报名参加歌咏比赛,她回到班级才把这事告诉班长李跃鹏、副班长顾明泉等几个主要班干。李跃鹏戴着啤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看书时几乎是把眼镜贴在书本上,他以好脾气而闻名,从不对任何事发表任何反对意见。他从书本上抬起头对申红蕾说,好吧,参加就参加。但是顾明泉反对,他大声嚷嚷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唱歌?申红蕾发现他神情激动,脖子都涨粗了,觉得这个人很可恶,反对就反对,也没必要把表情弄得这么夸张吧?在这个问题上,班干随即形成对立的两派,最后还是班主任刘锦标发话了,他就像垂帘听政的老佛爷一样一锤定音,时间虽然紧张,但参加歌咏比赛有益于调节情绪,劳逸结合,一定要好好排练好好参加,争取拿名次,鼓舞士气做最后的拼搏,焕发激情迎接高考的到来。申红蕾报的歌曲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李跃鹏依旧说,好吧,相会就相会。顾明泉一听就掩着嘴憋住笑,说这么土的歌啊,你不会选《我的中国心》或者《爱拼才会赢》,就是《小城故事》、《上海滩》也要好听多了。那时申红蕾气得真想打他一拳,眼睛直瞪着他,瞪得像牛眼一样。申红蕾通过私人关系找了一个音乐老师来给大家排练,时间只能选在下午第三节课下课之后,那天申红蕾带着音乐老师走进教室,让大家鼓掌表示欢迎,顾明泉喊了一声,肚子饿了,就从教室后门走了出去。申红蕾记得顾明泉那天哼着调子,很逍遥地走出教室,走到车棚推起自行车,跨上车就往前跑去。申红蕾那天是气得不得了,可是请来的音乐老师不在意,她也不便当场发作,只能在心里臭骂着他。
2·申红蕾(2)
想起来这居然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首歌是怎么唱的?“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申红蕾似乎在耳边听到了这意气风发的歌声,脚下也轻轻打起了拍子,她记得那次班级虽然没有拿到好名次,只得了一个鼓励奖,但是大家还是唱得很投入的,声音洪亮,气势也不错。顾明泉虽然第一次排练公然缺席,后面几次还是来了,比赛那天就站在申红蕾身后,唱得也很卖力。
顾明泉从卫生间走了出来,申红蕾突然怔了一下,那魂儿猛地从二十年前回到现在,心想,二十年了,“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这就二十年了。
“怎么了?”顾明泉看了她一眼。
“哦,没什么,我想起我们毕业那年参加歌咏比赛……”申红蕾说。
顾明泉笑了笑,没说什么,拿了一只幼儿园常见的塑料凳子,坐下来便开始泡茶。申红蕾心想,他是不是不好意思提起这件往事了?其实这也没什么,都过了二十年了,也许他早忘记了。她坐在高背的沙发上,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矮凳上的顾明泉,他专注地泡着茶,没有注意到一双犀利的眼光在他身上逗留。看起来,他显得比二十年前好看了,那时年轻是年轻,但脸色是青的,皮肤粗糙,细腰细腿的只是一个骨架子,没有肉,气血也不足,而现在,脸色润滑,略显臃肿的身材透出一种富贵和威严。都说“男人四十一枝花”,造物主也真是有些偏心。
“来,喝茶。”顾明泉端了一杯茶过来,她连忙收起眼光,接过这杯热气腾腾的茶,轻轻啜了一口,感觉有一股醇香在口腔里流动。
“你这铁观音不错,一斤多少钱?”申红蕾说。
“这泡茶是天生茶庄特意留给我的,才半斤,五百八。”顾明泉说。
“现在喝好茶的不是大官,就是大款,你要是到我家,最好的茶也就一百二。”
“一百二已经足够好了,茶这东西,也难说,我觉得几年前喝的十几块钱的茶就很好了。”
“现在的价格都被茶商炒上来了,好一点的茶都要二三百。”
顾明泉抬起头看了申红蕾一眼,说:“你家不用买茶吧?”
申红蕾明白他的意思,说:“不用买茶,你给我送啊?”
“你在财政局,你老公在地税局,都是好局,别人送的都喝不完了吧?”顾明泉笑笑说。
“没有当官,谁给你送啊?有送也是比较普通的茶,下回等你这个大老板来送好茶。”申红蕾严肃认真地说,但是嘴角边的笑意又表明了她戏谑的心态。
“这五百八的还有几小包,等下你拿回去吧。”顾明泉说,“我还叫了谭志南一起来,这家伙怎么还没来?”
申红蕾哦了一声,说:“打电话再催一下,这些在县委办的大人物,办事都拖拉惯了。”
顾明泉掏出手机拨通谭志南的号码,在耳朵边听了一下,说:“关机。”又拨他家的电话,占线。
“我知道了,这家伙肯定是摸麻将摸了一个通宵,估计现在回家睡觉,连家里电话线也拔掉了。”申红蕾突然想起什么,拉开手包的拉链,找出一本通讯录,“你要拨另一个号码,他家有两部电话,这个号码是他前几天才告诉我的。”
“你们还有热线联系啊?”顾明泉说。
“没有啊,”申红蕾连忙辩解说,“我也是有一次,有事找他,手机关机,电话占线,后来跑到他家去,才知道他摸了一通宵麻将——你不知道啊,他爱摸麻将,周末要是单位没加班,都会摸上一个通宵的,他就告诉了我另外一个号码,说这个号码是专门方便领导找他的,一般人不知道。”
“看来你不是一般人啊。”顾明泉带着调侃的口气说,根据申红蕾说的号码,果然一拨就通了。
2·申红蕾(3)
“同学嘛,当然不是一般人。”申红蕾说。
3·谭志南(1)
“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的时候来得更晚一些……”
这部粉红色电话的彩铃,谭志南非常敏感,即使睡得再沉,只要它一声响起,就像警报一样,立即把他惊醒,他的精神也随之振作起来。因为打这部电话找他的,只有少数几个领导。
“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刀郎又唱了两句。这首莫名其妙就在全国各地流行的歌,谭志南第一次听到就很喜欢,尽管他至今还搞不清楚二路汽车怎么会停靠在“八楼”。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并且迅速调整出一个端正的姿势,但是那只胳膊好像不听使唤,向电话机伸去的动作显得很迟钝。也许不能怪它,它和另一只胳膊刚刚连续劳动了十四个小时,在麻将桌上兢兢业业地为主人摸牌、翻牌,这时快有些抬不动了,但它还是使劲地把话筒抓在手里,谭志南用上班时常用的普通话说道:“你好。”
“我很好,你好吗?谭大主任。”
谭志南愣了一下,领导是不会这样说话的,他脑子里飞速地转了一圈,听出这是顾明泉的声音,可是他记得不曾把这个号码告诉过他啊。
“你怎么知道我这个号码?”
“是啊,这个号码很保密,只能告诉女同学,不能告诉我,重色轻友啊。”
谭志南知道是谁把号码告诉顾明泉了,因为知道这个号码的女同学只有一个,他笑笑说:“告诉你,你这个大老板也没时间来关心我。”
其实在同学里,谭志南和顾明泉的联系是最频繁的了,特别是这二三年,每天至少一个电话,不然也有一条短信。在中学的时候,他们还有郑栋才、王永泽像一个小帮派似的,号称“四大金刚”,曾经在年级里有过不小的名气。
“废话少说,现在到我家来。”顾明泉在电话里说。
谭志南说:“什么急事?我刚刚睡下……”电话里啪哒一声,对方把话筒搁下了,他也只能搁下话筒,接着把身体放在床上,像翻开册簿一样摊开四肢。他累得有些要散架了,身上的力气好像都被抽空了。
昨天下午还在上班时,环保局的老胡就打来电话通知,晚上8点在卫生局的小江家开战,还有一个是科技局的吴科长。每逢周末,好好打一次麻将,这是他多年来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老胡、小江都是他比较固定的牌友,一仔两块五,一个通宵下来,输赢也就在四五百块之间,这是大家都能够承受的。其实赌只不过是手段,关键是在这一过程中改善一下工作上憋屈的心情、释放一些郁闷的能量,从中获得一点刺激和乐趣。
谭志南的老婆王秀云是马铺一中的政治老师,今年教高三毕业班,高考成绩出来后,上重点院校的人数和上一本的人数都超过了学校定的任务,学校奖励所有的任课老师到新马泰十日游,她高高兴兴地去了,而他把孩子送到丈母娘家,反正放假了,孩子想回来他再去接,他无牵无挂地像是回到了单身时代。一上牌桌,有人提议把手机关了,他第一个响应,一打就打到第二天上午10点,大概赢了二百来块钱,算是睡眠补偿费。
谭志南知道顾明泉找他,肯定是说同学聚会的事,最近他们不论是见面还是通电话,话题总是离不开同学聚会。十年前郑栋才筹备第一次同学聚会时,打过几次电话给他,要他无论如何都要参加,可那时他还在马铺最穷的土楼乡里当差,连个股级也没混上,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卑感,表面上答应郑栋才,最后还是缺席了。十年时间,人生重新洗了牌,郑栋才因为十多万块钱锒铛入狱,而他通过考试考到了县委办,从科员一步一步爬到了副主任的位置。现在,在同学们的面前,他可以扬眉吐气了,尽管他一直保持着低调不张扬的态度,但心里还是很有一些优越感和成就感,毕竟在这小小的马铺,他也算是个人物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是十年前想也想不到的。对这次二十年后的同学聚会,他是非常热心的,一开始就热烈响应,接着又提了许多建议。那天顾明泉说干脆封你当同学聚会会长好了,他谦虚地直摆手推让,赶紧给自己挂了个秘书长的头衔,说最多就当个秘书长,跑腿的事我来干吧,为同学们服务,乐此不疲。
3·谭志南(2)
既然有事,就无法睡觉了。谭志南坐起身,打开手机,一下来了几条短信。一看顾明泉那条短信居然是半夜里发的,心想这人做生意也没这么投入啊。
谭志南走到楼下的停车场,打开摩托车的几道锁,却推也推不动,一看是后面的轮胎没气了。他干脆把车放在原处,决定搭个三轮车过去。这些年马铺城里的三轮车泛滥成灾,像蝗虫一样到处都是,只要一两块钱,基本上就能到你想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