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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船-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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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风和冷冷的雨包住了她,她挺挺背脊,到现在才觉得自己能透出一口气来。“怎样的一份生活?”她茫茫然的想着,向医院的方向迈着步子。“我的未来会怎样?和哥哥嫂嫂住一辈子?嫁给张科长?还是——?”她摇摇头,风很大,掀起了她的雨衣,暮色笼罩的街头寒意深深,她打了个冷颤。“我还要过多久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获得解脱?”她仰头看看天,苍灰色的云层厚厚的堆积着:“如果一个人能知道自己的未来就好了,谁能明白五年之后的我是什么样的情况?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呢?这些日子还遥远得很,但总有一天会来的,那时的我将如何?”她把雨帽拉低了些,沉思的往前走着,眼睛注视着脚前的地下。到了医院门口,她抬起头,却一眼看到可欣和纪远肩并肩的走出医院。出于下意识,她在廊柱后面隐住了身子,没有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也没有看到湘怡,纪远帮可欣拿着伞,两人慢慢的向街头走去。可欣在热烈的谈着什么,小小的、黑发的脑袋靠近了纪远宽阔的肩膀。 
  湘怡目送他们的影子消失在雨雾苍茫的街头,才转过身走进医院。她对自己摇了摇头,满心的困惑和不解。近来,纪远每日黄昏送可欣回家,几乎已经变成一条不变的课程。这也没有什么不对,但,又有些不太寻常。她曾问过可欣:“你和纪远都谈些什么?” 
  “嘉文。只是谈嘉文。” 
  只是谈嘉文?当然啦,这是一个两人都很熟悉的题目,一个的好朋友,另一个的未婚夫。他们有的是谈不完的资料。一切都很正常,用不着她替古人操心。 
  上了楼,嘉文住在特等病房,拥有相当大的一间,还有待客的沙发和藤椅。她敲了敲门,里面,嘉文在说“请进”,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哦,是你,”嘉文说,他已经下了床,靠在沙发里,百无聊赖的翻弄可欣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纪远和可欣刚刚走,你没有碰到他们?”他问。 
  “噢,没有。”湘怡很快的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说谎,才说过她就脸红了。“没碰到吗?”嘉文怏怏然的说,顿时又无精打采起来,重复的说了句:“他们刚刚走。” 
  湘怡在沙发上坐下,仔细的打量着嘉文,后者的神情有些落寞。“是不是明天出院?”她问。 
  “是的,其实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嘉文有些懊恼的说:“住医院住得我难过透了!” 
  “何不去躺躺?”“躺着也是无聊。”“看书?”“看不进去。”“你躺着,我念给你听,怎样?”“怎么敢——”“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没事干!”她很快的打断他,立即接过他手里的书,用温和而鼓励的眼睛望着他。“好吗?” 
  “不好意思。”“别不好意思了,”她笑了,觉得很温暖,很开心。“你去躺着,我会让你很舒服,我喜欢服侍别人,假如我不是念了师大,我就要去念护专,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好护士。” 
  “但是你怕见血。”“怕见血?谁说的?”“可欣。”“哦哦,”她的脸又红了。“是的,我有些怕见血。好了,现在,去躺着吧。”他躺上了床,她打开了书,室内的光线昏昏暗暗,她的辫子垂在床沿上,低垂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了一圈弧形的阴影。她低柔的念了起来,圆润的声调如山泉轻泻。 
  “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每个不幸的家庭有它自己的不幸。……”房门被陡的冲开了,嘉龄带着一头的雨珠闯了进来,一件花格呢的长大衣裹着她,垂着长穗子的围巾绕在脖子上。她看来年轻、美丽、而且充满了用不完的活力。 
  “噢!好哥哥,你今天怎样?”她扑到床边,带笑的揉了揉嘉文的头发,又亲昵的挤挤眼睛。“星期天,我们给你筹划了一个大的庆祝会!”把嘴唇俯在嘉文的耳边,她悄悄的说:“我预先泄露一个秘密给你听,你别告诉爸爸你知道了。星期天,爸爸准备当众宣布你和可欣订婚,现在正忙着帮你们订戒指呢!”嘉文愣了愣,这消息带给他一阵欣喜的激荡,眼睛伫立刻燃起了光彩。嘉龄不等他有任何表示,就站直身子,转向了湘怡,用迫不及待的语气说: 
  “湘怡,看到纪远吗?” 
  “纪——远——?”湘怡有些心不在焉。 
  “是嘛,纪远!看到没有?我到处都找不到他!他的房东老太太说他成天到晚没人影子,这个纪远不知在搞什么鬼!” 
  “你找纪远做什么?”嘉文问。 
  “有事嘛!”“嘉龄,少去找他,他的女朋友是用打来计算的,他对任何女孩子都没有诚意。”嘉文说。 
  “呸!说这些干嘛?我又不追求他!”嘉龄瞪大眼睛,不耐的跺跺脚:“你到底看到他没有?” 
  “刚刚从这里出去,和可欣一起。” 
  “我追他们去!”嘉龄嚷着,把围巾抛向脑后,一转身就向室外冲去,连“再见”都来不及对屋子里的人说。嘉文目送她跑得没影子了,才调转眼光,对湘怡笑笑,说: 
  “嘉龄真是!”湘怡没表示任何意见,只也微笑了笑,带着几分惘然和萧索。然后,她低下头,又用她清晰低柔的声调,念着刚刚被嘉龄所打断的句子:“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每个不幸的家庭有它自己的不幸。……” 
  纪远和可欣沿着人迹稀少的街道,向前面慢慢的踱着步子。雨在伞面上低吟,风在街道上穿梭。暮色堆积着,雨雾迷蒙,到处都是灰茫茫的一片。这几条街道,他们早就走熟了,在这些街道上,他们已谈遍了嘉文的一切:身世、个性、嗜好、外表、人品、和种种种种的小故事。 
  这是雨雾中最后一次的散步,明天,嘉文要出院,这黄昏的漫谈也将结束。不过,也差不多了,关于嘉文的一切题材,都已谈尽了。如果继续散步下去,能谈些什么呢? 
  转了一个弯,距离可欣的家没有多远了,那条巷子已遥遥在望,巷口孤零零的竖着一个路牌。雨忽然加大,一阵狂风几乎吹翻了伞。纪远下意识的揽住了可欣的腰,似乎怕她被风吹倒。他的手停在那儿,不再放回原处了。 
  “在重庆的时候,”可欣搜索枯肠,竭力找寻着她和嘉文的片片段段,“我们的家住在沙坪坝,嘉文住在城里。大轰炸的时期,城里非常危险,杜伯伯的工作离不开城里,就把嘉文和嘉龄送到我家来寄住。”她仰头看看天,迎了一脸的霏霏细雨。“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我和嘉文也不上学校,整天在田野和山坡上乱跑,有一次,我们在一个小树林里迷了路。我们从下午走到天黑,一直穿不出那个小树林,嘉文拉住我的手,叫我不要怕,但他自己的声音却是颤抖的。我们走了又走,疲倦得无法举步,天那么黑,碰来碰去都是树,最后,我们走到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土地庙的前面,那土地庙只有半个人高,里面供着一尊黑黝黝的土地爷。我坐在庙前的石头凳子上,背倚着一棵大树。我哭了,嘉文也哭了,我们紧紧的靠在一起,一直哭着哭着,然后,我的头倚着他的肩膀,他的手环抱着我,两个人都睡着了。” 
  她停住了,那静静的叙述,像在说一个久远以前的梦。纪远一声不响,步伐缓慢而稳定。 
  “后来,爸爸和妈妈拿着手电筒找到了我们,把我们抱回了家里,我们都太累了,只醒来一忽儿,就又睡着了。那一夜,妈妈怕我们受了惊,把我们放在一张床上,陪我们睡了一夜。半夜里,嘉文哭醒了,怕老虎咬了我,我也醒了,抱着嘉文不放……”她叹息了一声,幽幽的说:“孩子时期的感情!”纪远仍然没有开口,可欣也沉默了下来。走了一段,可欣不耐那份寂静,开始轻轻的哼起一支歌来: 
   
  “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稍鸟在叫。 
  我们不知不觉的睡着了,梦里花儿落多少。” 
   
  “很美!”纪远忽然说。 
  “什么?”“你的歌,你的人,你的故事。”纪远说,声调平静而深沉。“你喜欢?”可欣问。“你指什么?歌?人?还是故事?” 
  可欣的脸上一阵燥热,冷冷的雨驱不散她胸头突然涌上的热浪。暗中看了纪远一眼,他注视着前方被雨淋湿的街道,一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我本来想学音乐。”她答非所问的调转了话题。 
  “为什么没有学?”“爸爸认为我学文史比音乐好,他学了音乐,却一生都不得志。”纪远没有答话,他们继续向前面走,沉默又不知不觉的来临了。转入了可欣所住的巷子,纪远并没有及时告辞,他跟着她一直到了大门口。“好了,到了,”可欣勉强的一笑说。“要不要进去坐坐?你从没有到过我家。你会和我母亲谈得来的,她是个最开明而随和的母亲。”她说得很急很快,似乎生怕遭受拒绝。 
  纪远笑笑,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可欣用钥匙开了门。纪远机械化的走进了那小小的院落。冬末春初的季节,一枝早放的杜鹃在墙角绚烂的绽放着。可欣走到玄关,伸头看了看,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她扬着声音喊了一句: 
  “妈妈!”没有人应,她诧异的说: 
  “奇怪!”转向纪远,她邀请的说:“进来吧!” 
  走上了榻榻米,客厅的小茶几上,雅真留了一张小纸条: 
  “可欣:我出去购物,即返。母留条”“妈妈出去了,”可欣放下纸条,脱掉大衣,抖了抖头发上的水珠。“我们请了一个阿巴桑煮饭和洒扫,是上班制的,大概还没有来煮晚饭。你今天就在我们家吃晚饭吧,好吗?” 
  “不,小辫子在等我。” 
  “小辫子是谁?”“我房东老太太的孙女儿。” 
  “哦,”可欣很快的看了纪远一眼:“很漂亮吗?” 
  “谁?”“小辫子。”“当然,她非常漂亮,也非常可爱。”纪远说,打量着这幢小巧而雅致的日式房子。 
  “这是我的房间,你要不要进来坐坐?”可欣拉开了自己房间的纸门。纪远走了进去,这间房间雅洁清爽,床上铺着浅绿色的被单,窗上是同色的窗帘,书桌上,一张嘉文的放大照片正静静的、含笑的注视着全室。 
  “你坐坐,我去给你倒杯茶。” 
  可欣说着,退出了屋子。纪远在书桌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出神的凝视着嘉文那张照片。在照片旁边,一本厚厚的册子正放在那儿,册子里不知夹着什么,露出一角来。他无意识的翻开了那本东西,却一眼看到是枝早已枯萎的似曾相识的红叶!他猛的一震,心脏迅速的狂跳了,定了定神,他才认出那是本日记本,拿起了那枝红叶,他看到叶子下面所压住的两句话:“相见争如不见? 
  有情还似无情!”他站起身来,倚着桌子,在心灵狂猛的激荡之下,呆呆的愣住了。可欣捧了茶杯进来,把茶放在桌上,笑容可掬的说: 
  “阿巴桑已经来了,在厨房里,你就留下来吃饭……”她的话忽然停了,笑容在她唇边冻结,她的眼光从日记本、红叶……一直移到他的脸上,血色离开了她的面颊,张开嘴,她口吃的、讷讷的说:“你——你——你在做什么?” 
  “不做什么。”纪远喉咙喑哑的说,把红叶放在桌上。然后,他慢慢的抬起头来,慢慢的车转身子,接着,就突然拉住了可欣的手。在可欣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前,她的身子已经被拥入了他的怀抱。那是两只强而有力的胳膊,紧紧的箍住了她的身子。她来不及挣扎,他的嘴唇火一般的贴住了她的。一阵眩晕的热力贯穿了她,她昏迷了,麻木了,神志陷入了完全的迷惘,而整个身子都像虚脱般的失去了力量……时间滞重的滑了过去,她什么都不知道,当她终于抬起了眼睑,她发现他那对燃烧着的、亮晶晶的眼睛正一瞬也不瞬的盯着自己,那眼神狂热而专注。她逐渐的醒悟过来,逐渐的恢复了神志。咬紧了牙,她用尽全身的力量,对那张漂亮的、微褐色的脸庞挥去了一掌。 
  这一掌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特别的清脆和响亮。纪远放开了她,默默的退后了一步。她被自己的行为所震吓住了,有生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打人。有两秒钟之久,她只能睁着大大的眼睛,瞪视着这面前的男人。接着,她就神经质的、爆发的大叫了起来:“纪远!你这个不要脸的伪君子!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嘉文把你当最知己的朋友,敬爱你,信任你,你怎能做这样的事?你对不起嘉文!他是君子,你是流氓!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我一辈子也不要再见你!你滚出去!马上滚!……” 
  纪远一声也不响,那张脸是坚毅的,一无表情的。他没有为自己辩白,也没有多说任何一个字,只静静的转过身子,顺从的向门口走去。他刚刚跨出纸门,可欣就发出一声尖叫: 
  “纪远!”纪远停住步子,可欣迅速的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纪远,哭着喊:“我没有要你走!纪远,我没有要你走!” 
  用手勾住了纪远的脖子,她把满是泪痕的、颤抖的嘴唇贴向了纪远的面颊,整个身子紧倚在他的怀里。泪竭声嘶的哭着喊:“我怎么办呢?纪远?我怎么办?” 
  她的嘴唇碰着了他的,她紧贴着他,主动的送上了她震动全身心的,最炙热最强烈的吻。 


11


  寒假开始了,天气仍然了无晴意。连天的阴雨,使气压变得低郁而沉闷。那永远暗沉沉的天仿佛紧压在人的头顶上,让人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是星期天,但绝不是一个美好的旅行天气。 
  湘怡斜倚在船栏杆上,悄悄的对旁边那个中年男人看了一眼,那位绅士正襟危坐着,目不斜视的瞪着前方雨雾迷蒙的潭水,那颗光秃得像个山东馒头似的头颅庄严的竖在脖子上,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一件长大而陈旧的黑大衣,裹在他瘦骨嶙峋的身子上,使他充满了说不出来的一种不伦不类的样子。尖峭的下巴缩在大衣领子里,双手紧紧的插在大衣口袋中,乍然一看,这人倒有些像一个从什么古老的坟墓中爬出的木乃伊,浑身上下找不出丝毫的“人气”。 
  风很大,细雨在水面划下一圈又一圆的涟漪。游船单薄的竹篷不足以拦住斜飞的雨丝,寒风更使船的进行变成了艰苦的搏斗。船头那个戴着雨笠的船夫,不时对舱内投以好奇而诧异的瞥视,奇怪着从何处跑来这样两个神经病的游客,在这种气候中会跑来划船!湘怡冷得一直在发抖,牙齿都快和牙齿打战了。那个张科长依旧默默无言。她暗中看了看表,下午两点四十分,嘉文家里的庆祝会应该已经开始了,现在准是音乐洋溢,笑语喧腾的时候,而她却伴着这样一个木乃伊在寒风瑟瑟的湖面上发抖!“咳!”木乃伊突然咳了一声,使湘怡差点惊跳了起来,转过头去,她发现那位科长的眼光不知何时已经落在她身上了,正直直的瞪视着她的脸。眼珠从眼眶中微凸出来,却又木然的毫无表情,像一只猫头鹰,更像一条金鱼。 
  “咳!”木乃伊再咳了一声,清清嗓子:“郑小姐,你算过命没有?”“算命?”湘怡张大了眼睛,被这个突兀的问题弄得呆了呆:“没有。”“命是不能不算的,一定要去算一算。”张科长一本正经的说:“我以前那个太太就是命不好,算命先生说她会短命,我没在意,娶过来没满五年就死了。算命很有点道理,过一两天我带你去算算。”他死盯着湘怡的嘴唇和鼻子,点了点头:“不过,你的人中很长,鼻准丰满,一定长寿。而且,我看你有宜男之相,会多子多孙……”他满意的把下巴在空中划了个弧度。又下了句结论:“不过,命还是要算一算,有时候看相是不太准的!”一阵寒风,湘怡冷得鼻子里冒热气。这个男人在干什么?他以为她一定会嫁给他?怕再娶个短命鬼?她暗暗的再看看表,快三点了。可欣他们在做什么? 
  “郑小姐!让我看看你的手!”张科长的脖子伸了过来。 
  “哦,哦。”湘怡又吃了一惊。莫名其妙的伸出手去。“不,不,”张科长大摇其头:“是右手!不是左手!” 
  湘怡换了一只手,那个科长把面孔贴近她的掌心,上上下下的张望不停,接着严肃的抬起头来,煞有其事的说: 
  “郑小姐,你小时候生过重病没有?” 
  “重病?”湘怡奇怪的看着面前的男人,他到底在做什么?“我不知道,大概没有。”“这还算不错,”张科长满意的点点头。“小时候生过重病的人,身体就不好,身体不好就会短命,我以前那个太太小时就生过重病,所以活不到三十岁就死了。娶太太就应该娶身体好的,能吃苦耐劳的……唔,郑小姐,你会做家事吧?” 
  湘怡收回了自己的手,本能的挺了挺背脊,这算什么话?这人八成神经有问题。“不,”她急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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