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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津转过脸,低头,默默离去了。
冬子拿起信封。母亲立刻问:“这人是谁?”
“在贵志的建筑设计事务所上班的人。”冬子力待镇定的回答。
母亲默不做声的走出病房了。
剩下自己一个人,冬子打开信封。里面用白纸包着二十张万圆钞,此外没有信
或字条之类。上次见面时,贵志没提到有关钱的事,只是说“如果有困难请和我联
络”。
冬子当然不期待向贵志拿钱。可是,他仍叫人送钱过来。
表面上虽然冷摸,却连小地方都考虑周详,是贵志的一贯做法。
冬子把二十万圆再度放回信封内,将信封收人床头柜里的皮包内。
——真是奇怪的人……
现在没有向贵志要钱的任何理由。两年前,彼此的关系就已经结束了。
二十万圆只是单纯关心自己的病吗?如果是,未免也太多了。那么,是意昧着想
恢复昔日的关系,抑或对同居过的女人之怜悯?
以贵志的收入而言,二十万圆或许并不算多大的金额,但是对目前的冬于却很
重要。
冬子忽然很在意:船津知道信封里装的是钱吗?他对自己和贵志的关系是什么看
法?知道两人曾经同居吗?
无论如何,感觉上船律很诚实,似是出自家教良好的家庭,冬子不希望被这样
的青年知道自己和贵志的过去。
冬子边茫然望着窗外沉思时,护士拿着体温计进入。
“我想应该没发烧不过最好还是量一下。”圆脸的护士说着,用冰凉的手量冬
子的脉搏。
* * *
翌日,院长来巡视病房时,边看着护士递出的病历卡,边说:“检查结果似有
轻微贫血,不过其他并无可忧虑,就照预定,今天下午动手术吧!”
虽是已有所觉悟,冬子仍感到全身僵硬。“手术需要多久呢?”
“包括麻醉和其他在内,应该两小时左右吧!是全身麻醉,所以当你沉睡之间,
一切都已结束。”
“由大学附设医院的麻醉师负责麻醉,非常高明,不会有问题的。”
“手术后会痛吗……”
“伤口当然多少会痛,但,子宫并不是很敏感的部位,没什么大不了的。”
竟然说子宫不很敏感。太不可思议了。在医学上也许是如此,但,冬子无法理
解。
“手术是下午二时开始,所以在那之前请剃毛。”院长谈谈的对护士说。
冬子脸红了。
“今天别吃午饭。”说完,院长走出病房。
“应该不会就这样死掉吧!”冬子忧郁的问母亲。
“没有这回事!即使会痛,也只是最初的两、三天面已。”一星期前接受过卵巢
脓肋手术的隔壁床妇人安慰她。
“可是,子宫手术比卵巢手术困难吧?”
“都是割开肚皮,一样的。”
冬子虽然不太清楚,却还是只往坏的一面想。如果就这样有什么万一……
贵志知道自己生命危驾,会从欧洲匆匆赶回来吗?会坐在我枕畔哭泣吗?
想到这儿,冬子忽然发现自己死亡时,没有人会通知贵志。是不是该告诉母亲
一声……
但,若告诉母亲,绝对会很不高兴吧!事实上,接受贵志的信封时,母亲就显得
有些不悦。
不过,事情若真的到了那样,母亲一定会联络贵志的.她应该知道自己最爱的
人是他。
胡思之间,很快到了中午,冬于依指示服下诱导麻醉的安眠药。
* * *
醒来时,冬子犹如身在浓雾里。似乎在意识清醒上,耳朵比眼睛来得快。
听到远处有人不停叫唤的声音。
“冬子小姐”、“你听到吗”、“已经没事了”的声音在头部四周旋绕。
冬子极力想睁开跟皮,但是仿佛被铅压住般,因皮很沉重,睁不开,全身乏力,
简直歹像自己的身体。
的确是有声音在叫她,却辨不出是谁。
突然,一股淡冷掠过额头。是谁在摸自己的头呢?或是有人放冰毛巾在额头?
“冬子”然后是年轻护士的声音:“木之内小姐。”
冬子再度用力想睁开眼。
但,雾还是很浓,不管怎么挥除,雾不停涌出,久久,终于朦胧见到母亲的脸
孔,以及园脸护士的脸孔。
“你醒啦……手术已经结束了。”
“啊……”冬子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已经不要紧了,会痛吗?”
冬子投办法确定究竟哪里在痛,只觉得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就这样,她再度
陷人沉睡。
等第二次醒来时,外面已完全黑暗,天花板和枕畔都亮着灯光。
“怎么样?清醒了吗?”这回,母亲的脸孔清楚浮现。
转脸环顾四周,母亲背后可见到病床,床上躺着安井夫人。再仔细看,右臂上
裹着血压计,左臂上则插着打点滴的注射针。
“会痛吗?”
“会……”冬子喃喃说着。
动手术的部位并非独痛,只觉得仿佛肚内深处被塞人火球般的炙痛,似乎以火
球为中心,全身都被束缚住了。
“已经结束了,一切都没问题”
“水……”
母亲以纱巾蘸水,轻轻替她润湿嘴唇。
“已经没事了。”
冬子边颔首,边茫然想着,贵志此刻在哪里呢?
约莫一小时后,冬子身体的疼楚彻底清醒了,感觉上整个小腹好像被无数尖锥
刺人般剧痛,同时全身有如滚烫般发热。
“好痛……”冬子蹙眉,低声轻诉。
事实上,若太大声说话,痛楚立刻传遍全身。
医师跟在护士后面来了,替冬子注射。
平常,只要在手臂上打一针,冬子就会痛得全身肌肉紧缩,但是,此刻受到手
术后的剧痛影响,已没有感觉注射刺痛的余裕。
可能注射这一针有效吧!冬子似乎睡着了。当然,也只是半睡半醒的,在睡梦里
痛楚仍存在。
“好痛……”
时而,冬子似忽然想到般的喃喃诉说。
翌晨醒来时,锥刺似的剧痛稍微缓和了,但,全身仍旧发烫。护士量体温,是
三十八度二。
“手术后暂时性发烧,不需要担心。”院长说着,命护士注射新的点滴。
上午时光,冬子在疼痛中边看着点液减少,边让时间溜走。
贵志目前在哪里呢?他说过先至荷兰,所以此刻可能是在阿姆斯特丹吧?欧洲的
冬天来得较早,可能已经吹着北风了。贵志说不定正竖起大衣领,大步走在起雾的
运河旁马路上……
真希望赶快痊愈。直到此时,冬子才很怀念身体健康的时候。她又开始打晓,
然后,睡着了。
梦中,应该已完成的帽子找不到,她和真纪友美分开寻找。之后,冬子醒了。
窗边,秋日夕暮残影的窗帘旁,摆着菊花盆栽。
上午并没有看到的盆栽。冬子一问,是自己熟睡之间,真纪送来的。
她茫然望着暮色渐浓的天空时,护士进来了。
“院长马上来巡房了,你觉得如何?”
“还好……”
身体同样发烫,小腹还是有些疼痛。
护士移开点滴架时,院长进来了,大概刚结束别的手术吧?脚上仍穿着凉鞋。
“我希望说明一下你的手术状况。”院长说着,看看冬子,又看看母亲。
冬子茫然望着院长的白衣内露出的花朵图案领带。
“子宫内的肿瘤已完全摘除。”
冬了眨眨眼。
“没有问题了,绝对不会复发。但是。开刀后发现肿瘤意外的大,位于子宫内
侧,约莫这样大小,只要让你们看就知道了。”院长以圆润的手指比出大约鸡蛋形
状大小的圆圈。
“而且不只一田,很明显的就有三颗,还扩散至子宫粘膜。”
“由于太大,数量又多,所以连子宫一并摘除了。”
冬子颔首,她觉得院长说得很自然,也理所当然。
“这点,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直到此时,冬子才首度明白院长言下之意。“这么说,我的子宫……”
“是的,肿瘤太大,形成的位置也很危险,因此不得不完全摘除。”
“那么,我已经……”
“虽然摘除子宫,但是肚子里没有人会见到,不必担心的。”
但,母亲一句话也未说,低着头。
“你还年轻,我本来也希望尽可能的保存,但是,那样无法将肿瘤摘除干净,
不得已,只好将子宫全部摘除。”
“这么说,也无法生育……”
“很遗憾。”
“……”一瞬间,冬子晕眩了。
“如果让肿瘤残留,不但会出血,更会再扩大,出现各种问题,更何况,同样
没办法怀孕。”
“可是……”冬子中想说自己曾怀过贵志的孩子,但作罢了。
“子宫约有一半都扩及……令堂也见到了。”院长转脸望向母亲。
母亲轻轻颔首。
“虽是摘除子宫,在生活上并不会有什么异常。那种东西只是怀孕时用来保护
胎儿,没什么好放在心上。”
“一星期后可以拆线,大概两星期就能出院了,请放心。”院长说完,向护士
指示了几点后,离开了。
等院长离开,病房内只剩下母女两人时,冬于全身才溢满悲伤的说:“妈,您
知道了?”
母亲本来正走向病床头收藏柜,霎时停住脚步。
“您看着我动手术?”
“不,是手术结束后,院长找我去,说明子宫摘除的原因……”
“那么,您见到子宫了?”
“拿给我看了,但是我害怕……也搞不清楚是什么形状……”’
冬子闭上眼。
到底是什么样奇怪的东西从体内被摘除呢?子宫是什么颜色?里面形成的肿瘤又
是如何?
“这样已经没问题了。”
“可是……”说着,冬子咬住下层。即使沉默不说,泪水仍自然的流下来。
“太过分啦!”
“如果知道,马上告诉我不就好了?”
“但……”
“不要,我不要。”冬子甩头,但,下半身掠过阵阵剧痛。泪水无止尽的流着。
“太过分,太过分了。”
母亲一句话也没说,垂头,默默坐在冬子的身旁,根本没有丝毫责任的母亲却
一味的遭到责怪。
持续哭过之后,冬子终于停止呜咽,轻轻的指起脸。
母亲迫不及待的帮她拭泪。
隔着肩膀可以见到晚霞的天空,暮色渐浓。
“你必须了解唯有这样才有健康的身体。”
“可是……”
母亲还有子宫,但,我却失去了,五十三岁的母亲有,可是二十八岁的我反而
没有……母亲怎么能够了解自己此刻内心的哀恸呢?
“不要,我绝对不要。”明知道叫也无法挽回,但冬于仍无法抑止。
冬子哭了一夜!
在小腹的阵阵疼痛中,冬子的情绪愈亢奋了。
如果失去子宫,不如就这样死掉算了。不管如何,子宫是女人的生命,正因其
存在,才有生理期,才能够生育;没有生理期,无法生育的文人根本不能算是女人,
是只有躯壳的假女人!
没有生理期,少女和老太婆毫无不同,即使是女人,也已失去华丽,富饶的生
命,活下去又有何意义?只不过自欺欺人而已。
“不要,我不要。”冬子又好像突然想到到般大叫。
母亲已不知如何安慰,默默蹲在床角。
隔壁病床的安井夫人也盖上棉被,背向这边。
“救救我,让我恢复原状。”
在哭泣、呐喊、咒骂中,冬子被注射了。因为院长顾虑到过度激动对身体不好。
在半睡半醒间,冬子梦见自己的身体被无数的虫啃食。虫既象绝境,又像螟助,
有时又变以独眼怪兽,相同的是,怪虫们群聚啃食如鬃狗般死亡、露出红色伤口的
子宫。
醒来时,冬子躺在一无所有、空荡荡的黑暗里。也不知道是在运河旁的仓库,
抑或用过的空桶内?周遭一片奇怪的静寂。
突然,黑暗中响起了声音:“你已经不是女人了!”
“快逃!”
冬子讲命奔跑,背后有全身滴血的男人追来,距离很近,却见不到男人的脸孔,
只见到白色衣服在眼前晃动。
不管怎么拼命跑,冬子的身体并没有前进。四周可能是芦苇丛生的沼泽,在浓
浓的雾霭中,脚被绊住,没办法顺利往前跑,很不可思议的,边跑冬子边告诉自己:
“不要紧,这是做梦,可以放心的。”
“子宫很快就会回来的。”
噩梦马上就消失了,明亮的早上会来到,跟前的一切是假像……她拼命的跑。
“冬子、冬子。”
不久,远方传来母亲的叫声,冬子醒来了。
“怎么啦?你好像很难过的样子。”母亲用干毛巾帮她擦试脸孔和脖子。
冬子凝视母亲的脸。在她那正由梦中清醒的脑海中,再度意识到自己是没有子
宫的女人。
第三天早上,冬于在脸上化了淡妆。
下半身犹有闷痛,不过发烧已退,只有三十七度左右。从手术当天起就几乎未
曾进食,她那小小的脸兄更小了,而且眼眶中出现了黑晕,完全暴露出已不太年轻
的二十八岁年龄。
冬子要母亲拿手镜过来,在两颊轻轻敷上粉底,抹上薄薄的腮红。
化好妆,原本憔悴的冬子恢复了神采。
——没有子宫还化妆……
即使已不算女人,至少伪装的心情还未消失。冬子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可怕!
上午,院长来换药,但冬子一句话也未说。
尽管害伯,她还是想看身上的伤口,想问失去子宫后会是什么情形,但,仍极
力忍住了。
“肚子里其他部位并未受损,你必须吃点饭才行。”院长说。
冬子只是额首,并未说些什么。沉默乃是在自己没有知觉中被摘除子宫的女人
唯一的反抗!
换药后,被包扎上新的腹带,也换过睡袍。冬于的心情总算稍微清爽了。
昨夜,她非常绝望,想要寻死,但,现在可能因为早上,情绪已恢复平静。
——人类在历经如此悲伤之后,仍能够活下去吗?
冬子凝视着上午的田光,想像着子宫被拽除却仍活下来的女人们的样子。
院长离开后,冬于正喝着母亲密她煮沸的中奶时,有人敲门,紧接着真纪进入。
二十二岁的真纪如罗兰辛(MARIE LAURENCIN)书中的女孩般,身穿薄绢洋装,胸
口系着同色系的领巾。
“老板娘,觉得如何?”
真纪、友美,店里的女职员都称冬子为老板娘。才只有二十八岁就被叫“老板
娘”,未免太早了些,但是,既然经营店面,也是无奈之事。
“会痛吗?”
“不。”冬子边摇头边告诉自己:“她们都拥有子宫。”
“这是在车站前的花店买来的,我放在这边。”真纪把玫瑰花束放在洗脸台内,
接着说:“不过,太好了。”
“好什么?”
“因为.如果老板娘死了,岂非很糟糕,因此我坦心得要命呢!现在自看到你气
色比我想像中更好、我就能够放心。”
“我怎么能死掉呢!对了,店里那边如何了?”
“我们两个人都卖力做事,你放心。”
冬子一面顿首一面在想:要告诉年轻女孩自己失去子宫,总是很痛苦的事。
第四天起,探病的客人陆续出现了,或许真纪回去后,告诉大家说冬子已能和
人交谈吧!
早上,友美来了,之后是大学时代的老同学,到了下午中山夫人来了。
每个人不是送饼干就是带鲜花,狭窄的病房窗畔立刻摆满各种花卉。
冬子嘱咐不能告诉店里的客人自己住院之事,但,女职员似乎告知了中山夫人。
“我吓了一跳哩!”夫人夸张的说。“上回见面时,就发现你脸色不太好,正在
担心不已……当时没有发现不对劲吗?”
“只是很疲倦而已。”
“不过,还好及早发现了。已经不要紧了?”
“是的”
“肿瘤如果太晚发现,可能连子宫都得摘除吧?”
冬子边颔首,边对于自己显露出子宫并未摘除的表情感到厌恶。
“什么病都令人讨厌,尤其是女人……”
那是当然了,还好,似乎大家都只认为冬子是摘除肿瘤,子宫还保存着。
“既然这样,最好是尽快找个人结婚,快点生个孩子。”夫人以开朗的声音说。
冬子边搭腔边感到疲倦不已。
傍晚,夫人回去后,冬子漠然想着贵志的事。现在他在哪里呢可能今天就会从
阿姆斯特丹前往巴黎吧!
有一年的十一月中旬,冬子曾和贵志一块前往巴黎,身为帽子设计师,她很希
望能参观巴黎的帽子店,但,实际上却是趁贵志工作之便前往。
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