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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还在柳汀街那幢三层楼里。一、二层是各科室;三层是化验及设备科;住院部设在后面的平房里。医院已改名为永城第一医院了。童年时;杨小翼经常在这幢楼里穿行;她喜欢到堆放医疗垃圾的天井找针头及针筒。那时候;这些都是极好的玩具。把水抽入针筒;用力一压推进器;一股细细的激流便会从针头里注出。有时候;她会在针筒里灌入糖水;让刘世军注入到她的嘴里。水柱激到舌头上;舌头顿时感到一阵麻麻的甜昧。想起这些;她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母亲一般在住院部。杨小翼在前往住院部的走道上;碰到了李叔叔。李叔叔明显有了中年人的模样;头上间也长出了几根刺眼的白发。杨小翼叫他一声;他先是愣了一下;见是杨小翼;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那严肃中有一丝焦虑。
“你回来得正好;你妈有没有写信告诉你?”
“没有啊;出了什么事儿?”杨小翼有点紧张;难道母亲犯了政治错误?
“你妈妈近来身体不太好;有点不对头。”
听到是身体问题;她松了口气;仿佛身体问题比政治问题要轻得多。
“妈妈怎么了?”
“她半个月前;晕倒过一次;上厕所时晕倒的;好半天才被同事发现。她最近气色不太好。”
“检查过了吗?”
李叔叔摇摇头;“她不肯。她说没必要;她的身体自己知道;没必要检查。你妈妈很固执;你回来正好;你劝劝你妈;让她全面检查一下。”
“好的。”
“你去吧;这会儿她可能在查病房。”
杨小翼对他笑了笑;转身向病房走去。
杨小翼进入病房时;母亲戴着口罩;正在给病人问诊。母亲的眼神平静而深邃;犹若一个漆黑的深潭;会把人淹死。母亲对杨小翼的到来没吃惊;只是同她点了点头;继续工作。母亲的淡然或多或少让杨小翼有些失望;毕竟她们有八年没见了。一会儿;母亲走出了病房;摘掉了口罩。杨小翼仔细观察母亲;倒没见出病容;只是觉得母亲明显地苍老了;脸上有了很深的皱纹。母亲已五十六岁了;她已经不再是杨小翼记忆里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了。
“你怎么突然回来;你没闯什么祸吧?”母亲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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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才表现出担心来。
“没有;我要真闯祸就不回来了;免得你见着心烦。”杨小翼说。
“我就怕你又出什么事儿。”
杨小翼心想;她这一辈子太折腾;母亲是被她吓怕了。
“妈;你都好吧?”
“好啊。”母亲的表情和身体一下子僵硬起来;她似乎反感别人这么问她;好像这么问就意味着她生活得不好。
“你学校放假了?应该没有吧?”
杨小翼说:“我就来看看你。”
“我很好。”母亲好像在强调什么。
晚上六点多钟;下了一场雨;天气马上凉爽起来。杨小翼站在阳台上观看街景;树叶上的水珠在路灯的映照下亮晶晶的;一滴一滴往下掉。她的心也跟着拉得长长的;有一种莫明的伤感。李叔叔没回来吃晚饭;他在医院值班。母亲做了几只可口的菜:油豆腐包肉;葱烤鲫鱼;笋丝蛋汤等;都是杨小翼爱吃的。母亲没说别的;只让她多吃一点。母亲说;你比以前瘦多了;你多吃一点;补一补。这时候;杨小翼才产生久违的对母亲的依赖感。
杨小翼在阳台坐了会儿;见母亲忙完了家务;对母亲说;妈;你要睡觉了吗?天太热了;这么早睡得着吗?来阳台上乘乘凉吧。
母亲搬了一把椅子;在杨小翼对面坐下来。
杨小翼问了母亲身体的状况。母亲有些不悦;说;是小李告诉你的?我没事儿。她的态度是不想谈这件事。好像杨小翼的关心是污辱了她。
母亲问她在北京生活得怎样?杨小翼脑子里一下子跳出刘世军;脸上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她说;挺好的啊;学业挺忙的;老师经常组织我们讨论各种问题。杨小翼回话时;母亲一直逼视着她;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事。
母亲突然问起刘世军的情况。杨小翼一时心慌;答得支支吾吾。母亲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看了她足有半分钟。
“你知道景兰最近出的事吗?”母亲的口气像是在审问。
杨小翼摇摇头。
“她一个月前爬到自家的屋顶上;往下跳;差点没命。”
“怎么会出这种事?她还好吗?”
“算她命大;她被挂在一棵树上。她精神分裂了;完全不行了;已经废了。”
“药物控制不住吗?”
“都是老刘搞的;他认为景兰没病;不让她吃药。老刘认为景兰只是软弱;不像个革命者;他认为革命者没权利疯。景兰完全是被他逼疯的;我是医生;我最明白;景兰是真的精神分裂了。他是个暴君;幸好他被打倒;否则他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来。”
母亲原本平静的脸;这会儿显得相当激动;语速比平时快了一些。
“我都同老刘吵过架;但他听不进去;男人的心肠就是硬。”
“那怎么办?”
“也奇了怪了。”母亲像在自言自语;“景兰平时完全失控;经常哭泣或傻笑;但只要老刘一出现;就正常了;镇定了;又恢复那个沉稳寡言的女人。景兰真可怜;她竟然在老刘面前连疯都不敢发。老刘因此认定景兰不用吃药。艳艳给景兰配来的药都让他给扔了。有一次艳艳给景兰吃药;被老刘发现;老刘大发雷霆;硬是强迫景兰把药吐出来。但老刘不在时;景兰就发作。这样下去景兰就毁掉了。”
母亲的话让杨小翼震撼。
母亲一脸怒容;看了杨小翼一眼;继续说:
“更令人发指的是老刘还强迫景兰去上班。在单位景兰根本就是个笑话;我路过她单位;看到她在单位门口像叫花子那样在傻笑;我就带着她回家。老刘怎么这么固执;我有时候恨不得杀死他。”
母亲很少这么愤怒;她一般对纷繁世事淡然处之;她如此愤愤不平是因为她对刘家感情深厚。
“艳艳真不容易;她真是个贤惠的媳妇;现在刘家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在操持。世军、世晨都在外地;所有的担子都落在艳艳身上了;又要照顾公婆;又要照顾儿子;还摊上这么固执、这么不讲理的老刘;艳艳这日子过的;我都看着心痛。”
说完;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
杨小翼的心揪紧了;好像母亲的话如千斤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想起自己的行为;无论如何是对不起米艳艳的;她感到心虚和羞愧。
“你和刘世军常见面吧?”母亲看了她一眼说;“你劝劝刘世军;让他想办法调回来;他不能把这摊子事都压在艳艳的身上;自己在外面逍遥。艳艳马上就要生了;她躺下了谁来照顾这个家?这样对艳艳不公平。”
这话让杨小翼坐立不安了;她觉得母亲是意有所指。从母亲的话里;她感到她和刘世军的事似乎已传到了永城。这是极有可能的;没有不透风的墙。母亲是个含蓄的人;她只是不肯把话讲透。这也是母亲不厌其烦地同她说刘家的原因;母亲是在敲打她。
“你怎么啦?”母亲问。
“没事。”杨小翼不敢看母亲;又说;“突然想起一些事情;心里难受。”
母亲不再问下去;她的目光突然变得遥远。一会儿;她拍了拍杨小翼的肩膀;像是在安慰她。
第二天;杨小翼去了刘家。一路上;她忐忑不安。她不知道如何面对米艳艳;要是米艳艳也听到了风声;那她怎么还走得进刘家呢?
干休所在西郊一座孤立的小山脚下;它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的法国梧桐十分高大;比别的南方植物要高出三分之一;树冠后面耸立着一幢幢小楼;格局似乎显得有些凌乱。刘家住在最靠北的那幢屋子里。
以前;杨小翼觉得刘家就像是自己的家;可以自由进出;内心毫无障碍;但现在;这院子像是在拒斥她;在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有一刻;她觉得那院子变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照出她羞愧的面目。
杨小翼看见景兰阿姨站在自家的门前;她双眼茫然地看着远处的一只猫;并长时间地追踪着它。好一会儿;她才抬头看到了杨小翼。景兰阿姨就一直盯着她;像盯着一个怪物。杨小翼不知道她是不是认出了自己;她远远地对她笑;她没反应。
当杨小翼走到她面前时;景兰阿姨的瞳孔迅速地张开;好像有一些东西正在往瞳孔里迅速逃窜。那是恐惧的眼神。后来;景兰阿姨闭上眼睛;尖叫道:
“鬼啊;鬼来了……”
叫声分外刺耳;杨小翼像是被雷电击中;僵立在那儿;不知如何反应。她感到虚弱和慌乱;就好像内心的秘密在那一刻被揭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景兰阿姨在逃窜;如逃避瘟疫般逃离杨小翼。
米艳艳就是这个时候从屋子里出来的。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看上去像在肚子上装了一个酒坛子;但她倒没有孕妇常见的那种虚胖;反倒有点儿消瘦。见到杨小翼;米艳艳脸上露出惊喜——这惊喜中难掩倦怠。米艳艳说;你来了?昨天听世晨说你也一起回来了。杨小翼说;景兰阿姨认不出我来了。米艳艳点点头说;你稍待一会;我把妈弄回来。说完;她就去追赶逃窜的景兰阿姨。因为大肚子的原因;她步履蹒跚。杨小翼松了口气;从米艳艳对她的态度中;她猜想艳艳应该不知道她和刘世军的事;所谓消息传到永城只是她心虚后的想象。
景兰阿姨像一个孩子一样在躲藏米艳艳的追踪;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好像在玩一个有趣而惊险的游戏。景兰阿姨的行为引来一大群人的围观。米艳艳终于拉住了景兰阿姨;景兰阿姨在挣扎。杨小翼有些担心米艳艳;肚子这么大的人;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杨小翼过去帮她。这时;景兰阿姨又用那害怕的眼神看着杨小翼;好像杨小翼会把她置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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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地。米艳艳已气喘吁吁;她眼眶通红;里面有委屈和无奈。
这时候;刘伯伯出来了。他穿着一身旧军服;军服的手肘处还有一块醒目的补丁。这身军服是一九四九年以前他曾穿过的;他穿着这身破旧的军服一定有某种象征意义;他想以此表明他的革命者身份吗?他没看到杨小翼;注意力都在景兰阿姨和米艳艳身上。他非常敏捷地来到她们前面;像一位将军面对捣乱的士兵;吼道:
“怎么回事?”
景兰阿姨像是被镇住了;她哆哆嗦嗦地指指杨小翼;说:“鬼;鬼……”
刘伯伯这才看到杨小翼;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瞬间露出一种悲壮的神情;好像他正面临某场殊死的战争。他没同杨小翼招呼;一把抱住景兰阿姨;景兰阿姨揽着刘伯伯的脖子;比刚才安静了些;但她看杨小翼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恐惧。
那一刻;杨小翼真的被景兰阿姨的眼光击溃了。她想从这里逃走;她怀疑米艳艳和景兰阿姨在演一出双簧;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景兰阿姨这样对她是设计好的;她们攻击的目标就是她;她就是那个鬼。但转而又想;没有可能;景兰阿姨真的疯了;米艳艳的城府也没有那么深。
刘伯伯抱着景兰阿姨;站在围观的人群前;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人群便纷纷退去了。最后;他的目光落到杨小翼身上;杨小翼流下泪来。
杨小翼跟着他们进了小楼。
刘伯伯把景兰阿姨扔到床上;满怀屈辱地骂了一句娘;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这时;米艳艳神色慌张地从壁柜里拿出药。把药捣碎;冲入开水;又加了点糖;她端着杯子;紧张地看了看刘伯伯的房间;然后让景兰阿姨把水喝下去。景兰阿姨不肯喝;米艳艳就像哄孩子一样哄道:“甜的;放了好多糖呢;你不是最爱吃甜的吗?”景兰阿姨一脸茫然;但还是把药水喝了下去。一会儿;景兰阿姨睡着了。
天气很炎热;米艳艳已汗流浃背;湿透的衬衫贴着她的肌肤;她的身材即使怀了孕;看起来依旧姣好。米艳艳确实是一个美人;她的美是看得见的;是演员那种有光芒的美。
“你不要同爸爸说;我给妈吃药的事。”
杨小翼点点头。
“爸爸认为妈没病。”
杨小翼说;知道。
米艳艳比过去沉静了不少;苦难让她沉着了。她的话比过去少了;过去;她是个话痨;整天听她在咋唬。
“世晨呢?”杨小翼问。
“她见同学去了。她昨天一回家就同爸吵了一架。”米艳艳说。
“为什么?”
“为妈的事;她一看到妈妈这个样子;就哭个不停;要送妈去医院。爸爸不同意;两个人就吵起来。他们俩太相像;个性冲。那会儿爸爸的样子简直是想杀死世晨。”
“后来怎么样?”
“他们吵架的时候;妈妈就好了;骂世晨怎么可以这样和爸爸说话;爸爸很得意。”
“刘伯伯心情还好吗?”杨小翼问。
“他现在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
“现在没人找刘伯伯的麻烦吧?”
“那倒是没有;毕竟是老革命了。爸爸有些做法我不同意;他对妈妈太狠了。”米艳艳说。
“艳艳;你真了不起。”
米艳艳苦笑了一下。
米艳艳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说:“对了;我有样东西送你。上次世军回来;我让他带给你的;他走的时候忘了带。这个家伙;老是忘这忘那的。”
米艳艳大腹便便地进屋;出来时手上拿着一辆玩具火车。
“送给你儿子。”她笑着说。
接过玩具火车;杨小翼顿觉得百感交集;叫了声“艳艳”;再也说不出话;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这时;刘伯伯从房间里出来;他看到杨小翼在哭;问;你怎么哭了?杨小翼不知所措;赶紧擦掉眼水。刘伯伯站在门口;同她招了招手;让她进去。米艳艳同杨小翼对了对眼;说:
“去吧;他挺惦记你的。”
那会儿;杨小翼是多么软弱;她一进刘伯伯的房间;就放声大哭起来。但她不能对刘伯伯解释她为什么哭。刘伯伯没劝她;严肃地坐在那儿;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杨小翼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和刘世军断绝目前这种关系。这个决定对她来说是极为艰难的。这段日子以来;她的心思都在他身上;他的气息遍布在她的四周;即使身处永城;她依旧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好像他和她之间存在某个神秘的通道可以传导彼此的气息;然而现在她要舍弃这种无处不在的温暖感觉;她舍不得;但别无选择;她必须这样做;否则。她会一辈子良心不安。
回北京的那天晚上;刘世军在火车站接她。杨小翼神形憔悴;但脸上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刘世军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家里一切都还好吗?杨小翼没有回答。
到了宿舍;杨小翼一把抱住了他;然后主动脱他的衣服。杨小翼这么做是很少见的;她历来不是太主动的;她不喜欢那种粗野蓬勃的风格;她喜欢那种缓慢的相濡以沫的方式;有时候他们的性爱甚至有点平静如水。刘世军被杨小翼的举动弄懵了;他一动也不动;任杨小翼疯狂。
“小翼;你没事吧?你怎么了?”他问。
杨小翼沉默不语;她一边跟他做一边流泪。
“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她不理他;她在他身上运动;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浸透苦涩;好像惟此才可以把苦驱逐出去。
“小翼;你不要这样;你这样不好。”
后来;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说话。她和他血肉相连;她能感受他身体里的想法;她知道他一样也被某种痛苦折磨着。当她亲吻他的脸颊时;发现他在流泪。她想;他已经什么都明白了;她和他之间从来都不需要太多的语言。
那天晚上;她和他一次一次地疯狂。
天终于亮了;杨小翼平静下来;她的脸上泪迹斑斑;形容破碎。刘世军躺在身边;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一会她开口了;语调很冷:
“天亮了;你穿衣服吧;你得上班去了。”
刘世军从床上起来;开始穿衣服。经过一夜折腾;他脸色苍白。
杨小翼一直看着他;他的身材很好;肤色细腻、白净。杨小翼像是在欣赏一幅名画;她要把一切都记在心里。
等刘世军穿好了衣服;杨小翼说:“世军;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刘世军抬头朝天。
“世军;你想办法回永城吧;艳艳太辛苦了。”她说。
两行泪从刘世军的眼角流了出来;好像是不想让杨小翼看到;他转身步出了小屋。一会儿;刘世军的背影消失在大院的尽头。
杨小翼再也忍不住了;她号啕大哭起来;她觉得她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丢了;再不属于她;那一刻;她心里涌出的都是刘世军的好。
对杨小翼来说;离开刘世军最初的日子是难熬的。她已习惯了身边有他;习惯了他的温存;习惯了他的气息;她这样做像是把自己身上的一部分生硬地割走;疼痛是难免的。在很多个夜晚;杨小翼独自躺在床上;她的身体依旧会有一种想要被刘世军拥抱的渴望。这时候;她对刘世军的想念不可遏制。
她总是惦记他;也担心他。这事对他的打击大吗?他一切都好吗?他是不是生病了呢?有几次;她甚至想跑到他的小屋里去看他;不过她忍住了;她不允许自己再犯错误。
后来;她从别的渠道了解到;刘世军这段经常出差;是他自己要求的;主要工作是押送军用物资去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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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待在北京的日子反而少了。杨小翼明白;刘世军是想用拼命工作来抵消内心的苦。
她的思念是如此绵长。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