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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班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大车,人人逃脱了苦海,住进了单元楼房。
这便宜拣得实在容易,也大大出乎意料。
就在全社的离退休老“向导”们喜气洋洋准备搬新房时,一个噩耗从天而降:
这房暂时分不成了。社头儿们辛辛苦苦折腾出来的分房方案从此泡汤。
原来这座移民楼产权不属于“向导”出版社,而是属于它的上级国家某部。几
十年来,“向导”作为宣传机构,全部的盈利均上交部里,由部里分配办公楼和住
房。“向导”社五十年代向部里借下这座楼作集体宿舍,就一直占着,一批一批的
干部流水般地在这里住,又从这里中转进正式住房。已经经历了几代人了。但没人
想到这是向人借的房子。一晃到了九十年代,人们突然有了商品意识,部里想起了
这座离长安大街几尺之遥的楼颇有商业价值,打算在此开辟个第三产业什么的。最
实际的就是办个中档旅馆。现如今在北京办旅店的,要么是金碧辉煌的一流儿大饭
店,令百姓望而却步,掏不起美元也甩不起人民币住那高档地方;而在火车站举着
牌子拉客的店多是些类似大车店的地方,住进去颇失优雅。最缺的就是四五十块一
宿的单间儿旅店。部里打算收回移民楼,把每个单间改装为单元房,配上煤气设备,
开办一个国内独一无二的中档自助家庭式旅馆,让旅客在此可以独自起伙做饭。人
们相信,这样物美价廉的旅店,定能吸引一些常住户,一些外地的公司什么的肯定
乐意在此包房设点。部里听说出版社刚从一栋楼中买下了三个单元,正好利用这个
机会收回移民楼。
搬迁通知下来,领导们慌了手脚:新房已分定,这批移民们往哪里安插?惟一
办法是停止分房,把移民们塞入新楼。
几经交涉和抗议都白费,部里一纸公文下来,出版社必须限期交房。出版社虽
说经济上独立核算了,但它毕竟是下级,哪敢不服从上级的?立即就服从命令听指
挥,答应如期搬空交回移民楼。
离退休老“向导”们最后一把儿没捞着,便宜让移民们拣了。消息从资料室传
出,全体楼民举楼欢庆这终生难遇的大好机会。这意味着他们捞准了这最后一把儿,
以后不用掏腰包买房了。移民们那天做饭,不知谁带头唱起震耳的《东方红》。
滕柏菊又开始了新的一轮鼓动,在厨房里不住地号召:“咱们这回可是千载难
逢,一次失策,后悔一辈子。既然这大便宜让咱捞着了,那咱就狠捞一把。不给两
间一套咱不动窝儿。”
大家纷纷赞成,一定要两间一套,否则就赖住不走,让社里还不成房子,部里
就会施加压力,要他们好看儿。
移民楼的人几乎是众志成城,团结一心要大捞一把,几天内热热闹闹谈着新居
的装饰,是贴墙纸还是刷涂料,是铺地板革,还是镶地板砖,厨厕要不要镶瓷砖铺
马塞克,装不装暖气罩,装不装窗帘盒,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终于要告别这个臭
气冲天的破楼,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个北京人了,三十大几就要混出个正经人样儿来,
真叫人打心眼儿往外喜。不禁唱起《打土豪,分田地》。
这种不良的居心早被社领导洞察,那点小小的阴谋怎能顺利得逞?大权在领导
手中,你七十二变也跳不出他的手心。除了移民们,全社上下再没有一个人愿意眼
看着他们占这大便宜。房管处的人信心十足地说:“等我们的政策一出台,就全瓦
解了他们。看他们哪个顶得住。”
几天后新政策出台:移民们全部迁入新楼。除浙义理得一个两居室,其余的人
全部两家合住一个单元,有孩子的家住大间,没孩子的住小间;单身者三人住一大
间,二人住一小问。
原以为移民们会拒不搬迁,把着楼提条件的。却不成想,政策头一天出台,当
天晚上分到大间的人就连夜收拾行装,打包打捆儿,兴奋得一宿没睡。第二天一早
社里派来五辆小卡车,这些人就争先恐后地连人带东西一次性落花流水搬清了。社
里有规定,只派一天车,以后拖延者一律不派车,搬迁费用自理。
几家有孩子的一走,单身汉们也一走,就剩下几户没孩子但不甘去挤小间住的
了。他们还候着不动,想混个大价儿出来。这里顶惨的是冒守财。他老婆几乎要生
了, 预产期还有一周, 但按规定不能算有孩子。他气得半死,打遍全社也没用。
“没生出来就不是人!”几乎是众口一声。冒守财打算就此再泡一个星期,老婆一
生,他就够上住大间了。这点小心眼儿立即被广大群众雪亮的眼睛识破,纷纷在领
导那里指责他卑鄙无耻。领导让大家放心:大间早已分完了。他生出孩子照样住小
问。这才熄了群众们的怒火。移民们就这样秋风扫落叶地被迅速瓦解,骂骂咧咧地
搬了家,最后只剩下一个冒守财。他真想不通,这些人竟让一根骨头全逗引走了?
为什么每次想众志成城地干点什么都干不成?他恨这些人太实际,太贪小利。可想
想自己的表现也就不骂了。他每次不也是见事儿就躲,生怕让领导认为自己混同于
俗众而误了仕途?现如今自已被抛到这个位置上,没人与他并肩战斗,他也不怨谁,
只有直面现实,当一次孤胆英雄了。他忽然有点明白,单靠自己老老实实勤勤恳恳
躲躲闪闪唯唯诺诺巴巴结结是当不上官的,老实听话一辈子不如耍它几个手腕,哪
怕拙劣一点也没关系,想干什么就不能怕丢面子。浙义理不就是恬不知耻地要党票、
要官当?尽管丢了大脸,但最终还是当上了,大房子也住上了。冒守财一下子聪明
起来,但总有一种聪明迟了的感觉,只能跟着感觉朝前摸了,至少先弄上房子再说。
他突然明白,人们都往官道上挤,就是因为只有这一条道儿能致富。打从有了考状
元这一说,知识分子们不就忙于做官了?致富的路子多了,人流就分洪了。冒守财
甚至想,如果他有了房子住,他就不用爬上个什么官阶,安心工作无官一身轻得了。
他这样的人在北京只图个小康日子,没太大的追求。刚来时还雄心勃勃过一阵子,
可让四方八路的人才一比就相形见绌,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可这环境却逼着他
死活努着这把力,像只能拉八百斤一车,却曳着脖子拉一千,随时都有垮下来连车
带人滑下大坡的危险。归来归去冒守财想应该怨自己起点太低,愣头愣脑杀进北京
这个处处秩序良好的地方,他拳打脚踢顾了头顾不上尾左右不逢源。为此冒守财真
恨不得来场战争或地震什么的,大乱才能达到大治,开始新的一轮利益均摊。在大
混乱的时候,就没人给你排座次,什么你有没有北京户口,父母是什么官,谁管那
个?谁有本事谁上,比如大家都挨饿时,谁有本事弄来粮食谁就占粮为王,要不怎
么叫乱世出英雄呢。现在可他妈好,谁先来北京一辈儿,就排挤外地新来的,好像
北京是他的地盘儿,别人是来抢他碗里的肉似的。似乎外地来的就只配干弹棉花、
收废瓶子、泥瓦匠,进入个上层建筑就让人觉得是傻×捞一票。小冒着实气不忿儿,
很恨这个不合理的贵族式秩序。凭什么他们父辈比我还土、大字不识一碗的,他们
一进城生下的第二代就蔑视我?而我又为什么那么把他们当人?想来想去冒守财想
不通,而眼前的事就是背水一战,争取个做北京人的基本权利,蹭个大间住上再说。
他发现自己现在跟动物没什么两样,无非吃喝,外加找个暖和点儿的窝儿。
移民楼几天内轰轰烈烈地搬空了,只有冒守财在坚持不懈地斗争,就是不搬。
这些天为生存而专心致志,早就发现这些移民们没好心眼儿。他们搬过去后发现那
边的煤气眼上缺三少四,没有火盖儿的,没有旋钮的,少挡风板的,塞子不严露气
的,总之几乎没有囫囵个儿的,人们都不去水暖工具店买,而是不约而同地想到了
移民楼,成群结队地骑车回来拆楼上的煤气灶,缺什么拆什么,拆得管道泄气了,
干脆把总闸关死,放肆地把煤气灶们大卸八块,然后风风火火地回家,痛痛快快地
烧上了火做饭开始新的日子。冒守财眼明手快,也干净利落地拆下一套零件保存起
来,等强盗们凯旋而归以后,默默地装好,随后用水泥把其余的煤气眼儿堵死,只
此一家别无分店地在楼里挨着老婆生产的日期。
空旷,黑暗的筒子楼一片狼藉,一眼的苍凉,如同一场大灾难后的遗址。
老婆的妈来伺候月子,就在隔壁屋里支了一张床。现在冒守财十二分地富有,
楼上的房子随便住。
老婆终于生了,生了一个七斤重的大胖儿子。
还没高兴完,装修队就进驻了移民楼,开始了改装粉饰工作,不仅满楼震耳欲
聋的施工噪音,且停了煤气和水。好在还有电,冒守财就买了两个一千瓦的电炉子,
烧起不要钱的电来。每天数十次去邻近单位用桶拎水,令人可怜,人们干脆一次性
给他家送来十几盆水。浩浩荡荡送水大军十分壮观。
领导们被统统召到部里,讨论冒守财的问题。部里要求社里妥善解决,终于引
起张大壮怒火满腔,指着鼻子痛骂那个副部长:“你说的是人话吗?是你们不顾我
们死活硬要我们还楼。我们做了最大的牺牲,现在就剩这一户了,你他妈不但见死
不救,还装什么孙子?好人你去做吧,我没办法。你要让我解决这问题,我他妈不
当这个鸡巴官了,反正老子活够了!”说完又咔嚓卸假肢,准备扔过去。副部长是
个四十几岁的新人,见老首长真发火,也就草鸡了,马上扶住张大壮的手,一口答
应解决。随后电话召来行政处长,脸一拉:“怎么这样逼人家,太不像话了,赶紧
找间好点儿的房给那个同志。”
处长联想都不想就熟练地提出三环路以外的一栋楼里仍空着几套底层的一间一
套没人住,就匀一间给“向导”吧。
张大壮闻之不但不感激还骂骂咧咧:“瞧瞧,你们空着房子却没人住,我们是
穷挤,还逼我们还楼,这他娘的什么道理嘛!”
处长并不把张大壮放在眼里,看都不看地说:“那是因为我们分房合理,决不
允许一家占几处房子。你们社有人把孙子的房子都占到手了,全空着,年轻人能有
房住嘛?人家没集体抗议罢工就不错了。”
“这年轻人,这话有导向问题,影响安定团结。”大壮又要理论,处长忙为他
点上烟,嘿嘿一笑叫两声大叔就走了。
房子拿到手,大家一致决定不能便宜了冒守财,就把这一间一套的房子分给了
滕柏菊,由冒守财搬进滕家的大问。到了这个份儿上,历经磨难的小冒再也顾不上
与柏菊比官龄,臊眉搭眼地搬进了滕柏菊住了一个多月的房子中。
住进去后,丝毫不觉得是住上了新房,因为这新楼被移民们一个月内就住出了
十年的沧桑,早已是垃圾成堆,杂物堆满了楼道楼梯。人们知道物价一涨,任何破
盆烂坛子都值钱,就一样不舍得扔,全从旧地方搬进来,堆得屋里屋外水泄不通。
俗话说“破家值万贯”。
冒守财把家安排停当,已经是十二月落初雪的时节。孩子也已经满月,白白胖
胖气儿吹的似的长到十斤。岳母被安排在阳台上住。小小阳台用纸糊个严严实实,
拉上落地布帘子,等于又出来一间屋。一家人欢欢喜喜,但总觉缺少点什么,这才
想起一直忙,忘了给宝贝儿子起名字。冒守财为此想了一个通宵,几年的辛酸一齐
涌上心头。折腾半天,才获得个北京人的基本资格,从此自己的儿子长大后可就是
堂堂正正的北京人了。冒守财决定就叫他京民,就是北京市民的意思。
这名字与姓氏连一起就成了冒京民,听起来成了“冒充的北京市民”。但冒守
财从不往这方面想,日子过得很火热。人不到三十,就老婆孩子房子全凑齐了,冒
守财知足了。
第九章 人往高处走
人生没有几个便宜可捡,捡一个就算没白活。
两年以后,1992年。
沙新发了。
当初被一个北京户口给逼出北京,沙新在睡梦中迷迷糊糊投奔了济南岳父家。
先是进报社当了一阵子文艺副刊编辑,为了给报纸谋些福利,时常下去给乡镇企业
写点有偿通讯报道,发一篇收几千块的宣传劳务费,弄得精疲力竭,总以为自己不
再是文学家了。
那次下去到海边一个小渔村采访,那里的村干部十分热情朴实,急于在外面打
响名声。沙新就扎扎实实把这村子好写一番,引起上头注意,随之被定点为改革开
放试验点。村干部也爽快大方,一下子就塞给沙新一万块,求他联络北京的报纸给
大张旗鼓宣传。沙新怀里揣上了烫肉的一万块,真地跑来北京动员旧雨新知联系了
一家面向海外的报纸。村里又豁出血本投入十万,由该报辟出一个版面,沙新和朋
友们一人写一篇专题,配上地图,轰轰烈烈地套色印刷。这一招立即引起海外华人
瞩目,纷纷来这小渔村考察投资,那小村子靠了深水不冻港的优势,竟引来无数海
内外投资者,几个月内地皮就卖得差不多了,村民渔民们全部鸟枪换炮干起买卖成
了生意人。村长早就成了多家合资企业的董事长,高薪请沙新当他的公关宣传主管,
并拨出海边一栋小楼给沙新。此时的沙新根本不再把什么北京济南的放在眼里,心
一横当上了海边村民,红红火火地干起他的事业来。村长每次出国都要带上沙新,
游了韩国和日本,沙新的头衔是他的高级顾问和代表。重大的场合均由沙新代表他
讲话,那一派儒雅,动辄一通中国文化的玄论,很征服了一些日韩企业家。沙新似
乎找到了自己的最佳位置。
一年内沙新自费出版了自己以前写好的两本文论,但再也写不出任何文章。以
前的文友们纷纷成群结队来村里小住,劝沙新再干几年携巨款重返文坛。沙新挺着
开始凸起的啤酒肚,吐着烟圈苦笑:“再受二茬苦是不可能了。我们这辈人中甭想
出大文人,我又何必强努那把力?”
那天沙新洗完澡对着镜子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自己:那开始下坠的眼袋,酒肉过
度造成的膨胀的脸上粉嘟嘟地横滋着这个年龄男人不该长的嫩肉,似乎一指头按下
去就会挤出一汪儿上等好白酒和肥油。胡思乱想中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扽抡扽
抡的醉肥肉。心头一阵发紧,他绰起玻璃香水瓶,狠狠砸烂了镜子。香水四溅,几
乎把他窒息过去。张艳丽无比心痛地哭着说:“咱们回济南去吧,去教小学也行。
你不是干这一行的料,就别再干了。”
胡义这两年混得逍遥自在。头一年白拿百分之百工资,人却在家中译书写文章。
第二年又开始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资,书已经出了两本,自以为十分上算,是专业作
家的待遇了。
人们决不容忍这样的人如此放肆地钻政策的空子,强烈要求修改本社的减员法,
改成发三千块扫地出门,自谋生路。
那天胡义收到通知,三个月之内调走,不许白吃社会主义。
胡义终于决定出国了。 考完GRE联系美国大学,发出信不久便收到一封信,是
亚特兰大某大学写来的。信上言明他已被录取为博士研究生,胡义心中一块石头落
了地。可当他看来信落款时却倒抽一口冷气,签名的竟是他大学的同班同学,外号
“蚱蜢”的人。此人上到大三就由叔叔办出国去,一晃十年过去,早当上了教授并
招研究生了。两天后“蚱蜢”又写来亲笔信大叙旧情。
胡义一阵狂笑之中撕了那一纸通知书。“蚱蜢”,不就是那个瘦长瘦长的大笨
蛋吗?当年补考两次差点留级的人,如今却成了他的导师!去他妈的,不去,那报
考托福和GRE的百十块美金算喂狗了。
可他几乎无法在家中整天爬格子,这种自由的无限几乎令他窒息。他开始想找
一个班上。似乎那是一种寄托。写作译书似乎不应成为一种职业,只应是业余玩一
票。他开始去找班儿。1992年,找个称心如意的班可真不容易。合资企业,他不想
去。他的几个朋友去了,成了里面的小催巴儿,成了香港日本美国人的奴隶,连他
们临时来帮忙的留学生都可以压你一头对你发号施令。去大学教英语,一周八节课,
永远重复那些单词句子,慢慢就只会书上这几个句子,真正的英文反倒不会了。不
去。去研究所,全是熟人,却要考试。不去。胡义拉不下面子考试。那些熟人不过
比他早去几年,凭什么要考他?大家一起考考,肯定在职的没几个能及格的。左挑
右捡,几乎无路可走。胡义也说不清自己怎么落个走投无路的田地,只觉得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