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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的小胡同 作者:萧乾-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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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传到烧饼铺掌柜耳中时,他放慢了正敲得响亮的面杖,叹着:好好的一条汉子,好好的一条汉子,就是有点儿牛脖子! 
  车厂掌柜一听到这风声,赶快递信儿给打铺保的义和兴。那山东佬爽直地说:没错儿,到月底见不着八块钱,你把车扣下就结啦。于是,那掌柜的就装聋卖傻地耗日子。 
  刘二不知道个中的关节。他看到哥那辆新车,就想反正他拉着呢。那东西一看就扎心窝子,所以也没大闲心去问。 
  这月大建。三十那天晌午,车厂派人一直去拍刘家的门环,说:人十来天没露面儿了,印子钱到了日子,怎么办?秃刘的爹摸不清怎么回事,以为是没出息的大儿子拖下赌债了,就没理这碴儿,直等到刘二由衙门转了来。 
  对另外一个人来说,八块钱应该算不得大数目,然而却使得手头紧的刘二皱眉了。一个同事的媳妇偏巧在上半个月添了个孩子,这就出去了一块。前几天,替上司贺寿,又来那么一下。这紧而又紧的小笔收入哪里经得住这些人事剥削。如今,这月的日子还非挖窟窿不可,哪有力气凑这突如其来的数目。 
  刘二还别有心思。庄根儿他就不愿意他哥去干这当牛 马 的 勾 当。 瞧,这下苦吃上了。纵使 伤 能 很 快 养 好,以后呢?他转了转眼珠:也许这是个转机呢。就约了车厂的人,同去东坝。 秃刘真舍不得他 黄 漆 电 镀 的 车 呢。但怎么办呢?流过血的地方他以为只要用黑黏黏的膏药严严地一糊,一切就可平安无事。但伤口像是愈养腐烂的部分愈蔓延,愈红肿。 
  污黑的布带子缠得住烂肉,缠不住那黏糊糊的黄脓水。秃刘是条好汉,不错。可是这好汉也给折磨得半夜喊着怎么这样痛呀,怎么这样痛呀地在土炕上来回打滚儿。
  飞毛腿,我来取那辆黄车来了。这是你的铺保,还给你。随着,一张折成四叠的纸儿丢到秃刘的胸脯上了。 
  颤巍巍地,秃刘拾了起来。颤巍巍地,他半欠起了身子。颤巍巍地,他说:就——这——么不——够——面子吗? 
  车厂中人指指他那条打伤的腿说:面子,面子治得了你那伤口吗?告诉你,要治好起码也得一年!想想看,你这个明白人。
  秃刘摸着瘦腮帮下面毛刺刺的胡髭,低头看看自己那条不中用了的腿,翻了翻眼皮,瞅瞅蜷在身边的兄弟,像是说 :我没求过人。这回你要帮我,我让你啦。 
  但是作兄弟的凑近来,放低声音说:哥,干别的一行不也照样吃饭吗? 
  秃刘懂了,连自个儿亲兄弟在内,当前一切都和他做对,哧啦一声,他就把那张铺保撕了。 
  过一会子,他躺在炕上,听见店里下车门槛儿的声音,听见道劳驾的声音,听见马棚里匆乱移动的声音。一阵熟悉的轮转声缓缓地由他门口走过了,由他背上压过去了。又是一声劳驾,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秃刘用牙咬着下唇,眼皮随着沉了下去。 
  作兄弟的轻轻地逐开爬在秃刘鼻梁上的一只大绿豆蝇。 
  一九三四年八月


  邓 山 东 
  我做小学生的时代,北平的日子可好过多了。一个当十的光绪元宝可以换十个方孔的小制钱。当啷啷握到手里,摆弄够了两边盘蛇似的满文后,还能买进足够装一前大襟的吃食。 
  照习惯头天晚上由母亲在我枕头底下预先给掖好三个铜子儿,十个制钱。大清早我洗过脸,把散堆在桌上的修身、国文,一些温习过的书揽在一块虎皮包袱里,然后就把那份饽饽钱捏到手心,踮着脚尖走到我母亲房里去,悄悄地在她耳边说一声:可走了哇!就上学去了。 
  四个铜子儿合起来真少得可怜。但在烧饼卖五个制钱的年月,荷包中能有那么一个数目,就颇可自居作小财主了。如果是冬天,把四个制钱交到胡同口一个围抱着桶炉的干瘪瘪的老头儿手里,就能换来一块烫手心的红瓤烤白薯。这是清早每个学童的手炉。在温度没消散以前,再饿也是不肯送进肚里去的。 
  走到学校,同学各人兜里实有的数目谁也无从推测。对别人的还剩几个大的探问,回答总是:快花完啦!如果在班上因藏匿不周而把个铜子儿落在地上时,这秘密的暴露便将引起前后排的强烈注意,并且还会有嫉妒的小声音说:别炫阔!(如果这铜子儿恰属于顽皮的一种,落在地上还啷啷地旋转着向远处跑去,这小东西的行为便将害得主人罚一堂立正。) 
  大家都不肯公开饽饽钱数目的原因,只不过是要等下学时到邓山 
  东的摊上去充阔,看谁是那小摊儿最大的主顾。 
  邓山东是我们校门口一个卖杂货糖食的。他那玻璃柜里装着我们一切的想望——有五彩的印画,有水里点灯的戏法,有吓人一跳的摔炮,甚至还有往人背上拍王八用的装有白粉的手包……凡是足以使我们小小心脏蹦跳的,几乎无一不有! 
  这人到我们门口来做买卖,可说是一个叫孙家福的学生拉来的呢。 
  孙家福家就住在学校后身的胡同里。起初,他告诉我们西口新近来了一个做小炸食的汉子。随卖随唱,并且会说顶有趣味的故事。天天在我们上笔算那堂他就由瓦岔胡同过去。我们都感到兴趣,于是,就留心起来。 
  那天的笔算班我们头各埋在书上,耳朵和心却伸出校墙外去了。 
  当一个同学正背九九表时,墙三大一包哇,两大一包哇,小炸食呀,炸得焦啊…… 
  知道我们所盼望的人到了,大家就都兴奋起来——特别是当孙家福立在窗口装吐唾沫时,大家异样的神色害得正在背九九表的人顺嘴流出七七五十六来。(为保持课堂的严肃,老师在他手心上重重地打了五板。) 
  记住这个时辰以后,我们几个孩子决定趁这礼拜日在胡同口去等他。我除了每日应领那笔款项外,并且把年下起贮的泥扑满也偷偷地砸个粉碎,几个张望着的孩子立在瓦岔胡同口一棵椿树下等着。直等到厨子、少奶奶们一个个都提着菜篓子往家走了,才远远听到一阵嘹亮的歌声: 三大一包哇,两大一包哇, 老太太吃了,寿数高啊……
  来了!孙家福向大家打一个招呼,就领头向北跑去了。 
  在拐角处我们见到他了:一个高大魁伟的汉子,紫红脸膛,有着一副诙谐的表情,毛蓝裤竹标袄的中腰还扎着一根破旧的皮带,胸前系着一个小篮子。他把手向耳边一捎,头向天一仰,就又唱了起来。 
  嗨,卖炸食的,站住!孙家福用一个熟朋友的口气迎头截住了他。这汉子响亮地笑了起来,马上就蹲在靠近电线杆子的墙根下了。
  你们小哥儿几个可得多照顾啊!他一面揭开篮子上盖的布罩一面说,那腔调恰像推水车的山东佬。 
  篮子里放着一个长方匣子,一格一格地放着各样吃食。有能抽成三四尺的长寿皮糖,有满身是白线的桔子糖球。匣子一端整齐地堆着一包包的小炸食,上面各打着一个四方的红印:邓山东记。 
  卖炸食的,再给我唱一回《饽饽阵》好吗?孙家福扯了他胳膊说。 
  你们可得买啊!曲儿俺有的是。 
  你放心,准买。我先把一个铜子儿押在这儿。说着,我就把一个滚热的铜子儿放在那纸包堆上。 
  慢着,少爷他拾起那铜子儿,还给了我。别乱搁。俺说着玩儿呢。唱个曲儿还过不着!别说一个,十个俺也中。 
  他先唱的是《饽饽阵》,是用我们常吃的点心的名字编成一个阵势。随后,我买了一包小炸食,叫他唱一支逗乐儿的。他唱的是《丑妞儿出阁》。唱到洗脸盆本是沙锅底儿,蟋蟀罐儿当作胰子盒时,把我笑得差点倒在地上。每唱完一支,总有人买一点东西,并且还争着嚷:先给我唱!唱出来自然是大家听。 
  我们问他嗓子怎么那么好。 
  这算啥!俺在兵营里头领过一营人唱军歌。那威风!说到这儿,他叹息地摸一摸腰间的皮带。不是大帅打了败仗,俺这时早当旅长啦。提起心事了,于是他摇摇头,嘴里低哼着: 
  一愿军人志气强,人无志气铁无钢…… 
  我数着他脸上的红疙瘩,看着他脖下那随着歌声一起一伏的圆卵,像雄鸡在打鸣。 
  歌听完了后,我们各人把买到的东西往袋里塞。孙家福指给他前面伸到蓝天里的那旗杆顶,告诉他那就是我们的学校。 
  没错儿,明儿俺就去。 
  这人不失信。第二天我们正上国文时,墙外送进一阵亲切的歌声。 
  我们都知道这是唱给我们听的,就格外留心了:三大一包哇,两大一包哇,学生吃了程度高哟! 
  中学毕业大学考呀, 
  欧美留洋创办学校! 
  听得连教员都噗哧笑了。 
  午学一下,我们一群就像蜂子似地扑到校门口,密密匝匝地围起他来。一下,糖和炸食全卖光了。他高兴地唱了两段梆子腔。 
  他说他得扩充了。小炸食太油腻。几天以后,他竟摆出一副用磁漆油得雪白的担子,玻璃盖底下是五颜六色的糖果。 
  从此,对我们来说,学校不再是那样可憎了,虽然老师板子的分量并未减轻。 
  黄少爷,今儿又挨了几板儿?他常握着我那藏起来的腕子温看西湖景图。因为天下美景,无能出西湖之右者,所以取名为看西湖景。小贩游街穿巷,有的用铜锣鸣唱,有的指画中景致而解说。 
  存地问。这时,如另一个同学替我回答,比方说,三板儿吧,他就会由玻璃格中捏出三颗小糖球硬塞到我红肿发烫的手心里,拍着我肩膀:别委屈。俺这糖专治手疼。让老师管教好,将来吃一辈子糖,别像俺,光卖糖呀! 
  他的热心肠是我们受到老师苦打后唯一的补偿,甚至我们中间自己有了纠纷时,也去麻烦他。他总是东点点头,西点点头,说:都有理,都有理。不该动手啊! 
  孙家福因为朝会上偷看《七侠五义》,斋务长罚他不准回家吃饭,空着肚子立正。这消息传到邓山东耳里后,就交给我一包芙蓉糕。 
  想法递给孙二少。真是,哪有饿着孩子的呢! 
  钱呢?我问。 
  什么话呢!他怪我傻相。事实上我们都不欠他一个钱。俺眼并没都长在钱上。朋友讲的是交情。过去!他做了一个手势。
  丙级教室的门已经锁上了。孙家福撑了弯斜的腿,立在冷冷的墙角,正噘着嘴揉着带黑圈儿的眼睛哪。 
  家福!我伏在窗上,低声叫他:待他睁开眼睛,我说了声:接着!就隔窗把他的午餐抛进去。我自己得意地回家去了。 
  下午第二堂,听差老安探进头来,说斋务长叫我。我心虚了。终于在同学臆测的眼光中,向正在怒视我的老师告了退。
  走到斋务处门前,我的心就如战鼓似地怦怦敲了起来。偷偷在墙上把右手心磨了一磨,然后像囚犯似地走进去。 
  你为什么偷送吃的给家福?斋务长劈头就严厉地问。 
  我——我——我没有啊! 
  说谎?说谎加三倍打。干脆照直实说,送没送?这时,飕的一下他已由怀中抽出那二尺硬木的刑具来。 
  点心哪儿来的? 
  他——不,买——买的。 
  你又说谎!他用板子指我的鼻梁,吓得我倒退两步。门房眼看你赊来,由窗口掷进去的。 
  板子扬起时我本能地溃退了下来,直退到一个墙角。 
  那板子便追逐着我,雷也似地在半空中挥着。 
  第二天早晨邓山东叉着腰,撇着嘴说:他娘的,撵俺走!官街官道,俺做的是生意,黄少爷,你尽管来! 
  原来斋务长已不准他在门口摆摊了。 
  我把满肚想诉的委屈都咽了下去,什么也没说出来。 
  朝会时,斋务长报告以后学生不但不准买门口那人的糖,连和他过话也不准,否则要重罚。这命令镇不住多少人,特别是和邓山东有交情的绝不甘心。 
  上午第末堂,墙外又送进来熟悉的歌声: 三大一包哇,两大一包哇, 天真子弟各处招呀。 
  揍人学校办得糟哇, 俺山东儿谁也不怕! 
  这最末一句唱得那么响亮,那么充满英雄气概,把个台上的老师气得发抖。我们虽然坐在校墙里头,心却飞向这个声音。 
  第二天早晨我到学校门口时,看见一簇人正围在邓山东担子那儿,个个老鼠似地低着头挑东西呢。瞧见我,他遥遥地直起了身子,探出头来招呼:黄少爷来吧,新鲜的秋果。 
  就仗着人多,我钻了进去。十几只手都伸到一个大笸箩里抓来抓去。把虫蚀的丢下,把又大又红的握到自己手里。正争闹着,我感到谁在背后打了我一下。我本能地回过身来,只见斋务长绷着一张铁青的脸立在眼前了。 
  好大胆子!他龇着闪了一颗金牙的黄牙板说。 
  孩子们的小手都缩回到身边去,一个个默默地散开了。 
  走,全到斋务处去!斋务长说。 
  我说,当老师的。邓山东愣愣地追了上来,买东西不犯法呀。你不能由俺摊上捉学生! 
  滚开!斋务长气哼哼地说,不滚开带你上区里去! 
  喝!邓山东来回打量着我们这几个俘虏和鄙夷他的斋务长,气愤起来。上区就上区,俺倒要瞧瞧你敢拿我怎样!说着他挽了袖子,挑起担子,就跟了进来。 
  顿时,操场上一群玩皮球的孩子们把视线由皮球移到校门洞来了。 
  门房正要往外赶邓山东,却被斋务长拦住了。 
  朝会照例由一位教员立在台上对古圣贤的话发挥赞赏的议论,只是这天我并不是坐在后排椅子上玩把戏了。我们七个难友,(如今才数清楚了为秋果所迷惑住的人数。)——加上邓山东应该说是八个——靠台下左边黑板站住,迎受百十只好奇、解恨、同情的眼珠的逼视。 
  邓山东把胳膊盘在胸前,倚着一根柱子,瞪着台上不屑看他的斋务长,陪我们听候发落。(唱完校歌,哗啦一阵椅子响,会众坐下了。我们几个却依然靠黑板站在那里。) 
  一个轮值演讲的教员开始阐述我们做人该学哪朝人的榜样了。演讲员因大家注意力分散,胡乱讲几句就结束了。接着,斋务长起来报告。首先说了一阵我们的不是,又瞪了卖糖的一眼,才飕地由他怀里抽出一条硬木戒尺。 
  过来!他向我们喊,并用板子指着台前。
  我们踌躇地向前移了。 
  第一条胳膊刚伸到板子下面时,一个粗暴的声音由后面嚷了出来先生,你这是干啥呀? 
  邓山东跳到我们一行人前边站定了。 
   一 旁站着!斋务长不屑理睬似地想推开他,我打我的学生。 
   你 要 打, 别 打 学生, 打 俺。 邓 山 东 慷慨地把头转了过来,作买卖没犯国法。买东西也不干你的事。俺不服,俺不能看着他们挨打。
  这时,后排的同学呼啦一声都站起来了。 
  斋务长一面弹压秩序,一面为这个人所窘住了。 斋务长气愤愤地扭着邓山东伸得平直的大手掌劈打起来。只见邓山东面色变得青紫,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待到斋务长打得精疲力尽,把一只红肿的手甩开后,邓山东像害了场热病,头上冒着圆滚滚的汗珠。 
  打够了吗? 
  斋务长向校役作了个手势,走过去找抹布。邓山东一句话没说,摇摇摆摆地踏出礼堂。 
  自从那次以后,他把担子挑得离学校远了几步。同学把钱花到邓山东担子上成了一个极当然极甘心的事。 
  有时他还低声唱:三大一包哇,两大一包哇。 
  学校的片儿汤味真高啊! 
  一板儿两板儿连三板儿, 
  打得俺这生意更兴旺! 
  一九三四年五月 



  花子与老黄 
  爹爹说了:年头不好,路上歹人就多。老黄,从今天起,你不用管门房的事,专门接送七少爷跑跑街吧。 
  我听了就噘起嘴来。这不等于说不准我逃学了吗?明里保我的镖,暗里就算把我监视起来了。上学也用得着他送?我有护兵呢,顶好的护兵。——我的护兵就是花子。 
  多听话啊,只要我一打口哨,无论这矫健如羚羊的小 狗 溜 得 多 么 远,和多么漂亮的同类在调情玩耍,都会立刻抹过头来,挺起耳叶,用眼睛瞄准 了 哨 子 的 来 处。然 后 摇 摇 小 尾 巴,就一纵两纵地跑到我面前,卷着红红的舌头,喘着气,用前爪搔地皮,嗅我的裤管,舐我的脚面,使出这畜生所有的谄媚来哄我。它一路上撒着尿,影子似的跟着我。哪个学伴儿要是一逗我,它就瞪起妒嫉的眼,龇开两排白牙,向那孩子汪汪两声。有多威风啊! 
  不过我不敢跟爹爹拧。好家伙,谁惹得起他那铁巴掌。可是,我空竹是老北京小孩非常喜欢的玩具之一,这是卖空竹的小贩。 
  先得给被派来的人点儿脸子瞧。 
  七少爷,快点儿走吧!于是我就用脚后跟擦起地皮,弄得跟在后面的花子也奇怪地打起滚儿来。七少爷,别买那没包纸的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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