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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树下还有个石凳子,现在,石凳上正挺立著一只“道貌岸然”的大白公鸡,高高的 昂著它那雄伟的头,它斜睨著站在围墙外的这个陌生人,有股骄傲的、自负的、不可一世 的气概。石凳下面,它的“太太们”正带著一群儿女在嬉戏,倒是一幅挺美的“天伦图” 。
江宇文呼出了一口气,烈日已经晒得他的头发昏,汗也湿透了背脊上的衣服,跨进了 围墙的入口,他走进了那小小的院落,在那半掩半闭的门口张望了一下,门里没有人,神 像前的方桌上,有一束摘了一半的空心菜。
他停了几秒钟,然后扬著声音喊:
“喂喂,有人在家吗?”
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答应。推开了那两扇半掩的门,他走了进去,堂屋不大,水泥 铺的地,木板砌的墙,倒也相当整洁。那不知名的神像前,还有残余的烟火,一缕青烟在 静幽幽的缭绕著。他下意识的打量著屋子,把书籍和旅行袋都放在方桌上面。这会是一个 念书和休憩的好所在,他模糊的想著,耳边又飘起李正雄的话来:“别对那小屋期望过高 ,宇文,它不是过惯了都市生活的你所能想像的。你既然一心一意要去住一段时间,你就 去住吧,反正我家里现在只有一个老姑妈在看房子,房间都空著,我又宁愿待在城里不愿 回去,老姑妈是巴不得有个人去住住的。你只管去住,但是,别用你的文学头脑,把它幻 想成什么海滨的别墅呵,那只是个单单调调的小渔村,一幢简简单单的小木屋,我包管你 在那儿住不到一星期就会厌倦了。”
会厌倦吗?江宇文看著那神坛前袅袅上升的一缕青烟,看著屋外那棵老榕树,那灿烂 一片的阳光,听著不远处那海浪的喧嚣……会厌倦吗?他不知道。但是,这儿起码不会有 城市里复杂的情感纠缠,和那炙心的折磨,这儿会让他恢复自信,找到那失去的自我。他 将利用这段时间,好好的念一点书,弥补这两年来所荒废的学业,休养那满心灵的创痕。 然后,他要振起那受伤的翅膀来,好好的飞翔,飞翔,飞得又高又远,飞给那些轻视他的 人看,飞给那个“她”看。
她!他咬了一下嘴唇,咬得那样重,使他因痛楚而惊跳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 屋里出了神。跨了一大步,他伸头望向后面的房间,又扬著声音叫了一声:
“有人在家吗?喂喂,有人在家吗?”
这次,他的呼叫有了反应,一个老太婆踉踉跄跄的从后面跑了出来,一张满是皱纹的 脸上嵌著对惊愕的眼睛,呆呆的瞪著江宇文,结舌的说著一些江宇文不能十分了解的言语 。江宇文不用问,也知道她必定就是李正雄的姑母,带著个微笑,他开门见山介绍了自己 :
“我是江宇文,李正雄告诉我,他已经跟您说过了,我要在这儿借住两个月。”“呵 呵,”老太婆恍然大悟,那脸孔上的皱纹立即都被笑容所填满了,难得她竟懂得国语,想 必是李正雄的传授。“呵呵,是阿雄的朋友啊,阿雄怎么没有回来?”
“他的工作离不开!”江宇文说著,心底模糊的想著李正雄,一个渔人的儿子,竟读 到大学毕业,做了工程师,这简直是难以思议的。“他托我带了点钱来,”他拿出了一个 信封,交给老太婆,笑著说:“里面两千块,你点一点吧。另外呢,”他又掏出两千元来 ,放在方桌上,说:“这是我给您的,我在这儿住,一日三餐,总是要花钱的,所以…… ”
“呵呵,”老太婆叫著说,由衷的惶惑了起来,一口气交给她这么多钱,使她完全手 足失措,“免啦!免啦!”她喊著:“不要拿钱呀,江先生!阿雄早就交代过啦,你就住 阿雄房间,不麻烦呀,免啦!免啦……”
“收下吧,阿婆。”江宇文说,把钱塞进了那颤抖著的、粗糙的、干而瘦削的手中。 “不然我就走了。”
老太婆终于收下了钱,然后,她立刻开始忙碌了起来,带著那么大的欢愉和敬意,她 捧来了洗脸水,拿来了肥皂毛巾,又急急乎的带江宇文走进他的房间。那原是李正雄回家 时住的,显然是全屋里最好的一间,宽敞、整洁,而且还出乎意外的有纱窗和纱门,窗上 还垂著粗布的窗帘。室内除了床之外,有书桌,有书橱,有衣柜,还有两张藤的躺椅。
老太婆那么忙碌和热心的更换著床上的被单和枕头套,又一再的抹拭著那原已很干净 的桌椅,使江宇文都不好意思起来,经过了一番争执般的客气,老阿婆才依依的退出了那 房间,跑去挖空心思的去弄晚餐了。
这儿,江宇文打开了他的旅行袋,把衣服挂进了衣橱里。然后,将书籍放在书柜的空 档中,文具放在桌上,他环室四顾,禁不住深深的叹息了一声。谁能料到,昨天他还在城 市的酒绿灯红中挣扎,而今天,他却已遁避到这原始的小渔村来了!走到窗子前面,他拉 开了窗帘,一阵海风对他迎面扑来,带著浓重的、海的气息。他这才惊奇的发现,这扇窗 竟然是面海的,站在这儿,可以一直看到那广漠无边的大海,太阳绚烂的照射著,在海面 反射著无数耀目的银光。他深吸了口气,不由自主的对那大海伸展手臂,闭上眼睛,高声 喊著说:
“海!洗净我吧!洗净我那满身满心灵的尘嚣吧!”水灵4/37
二海边的头两天,他完全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念书。握著一本《世界名诗选》,他走遍 了附近数哩之内的海岸线,把整个的时间,用来探索和找寻海的奥秘,欣赏著那海面瞬息 万变的神奇。从来没有度过像这样的日子,他往往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一块大岩石上, 瞪视著大海,一坐数小时。在那时候,他的思绪空漠,他的心灵宁静,他整个神志都陷在 一种虚无的忘我的境界里。海岸是由沙岸和岩岸混合组成的,在一段沙滩之后,必有一段 嵯峨的岩石,这使海岸显得生动。岩石是形形色色的,处处遗留著海浪侵蚀的痕迹,每块 石块都值得你长时间的探讨和研究。有的耸立,高入云霄,有的躺卧,广如平野。中间还 掺杂著一些神秘的岩洞和隙缝,任你探索,任你流连。岩石上有无数的断痕和纹路,像个 大力的雕塑家用塑刀大刀阔斧造成的,每个纹路都诉说著几千几万年来海的故事。
沙滩上的沙细而白,迎著太阳,常常闪烁发光,像许多星星,被击碎在沙子里。那些 沙,厚而广漠,里面嵌著无数的贝壳,大部分的贝壳都已经不再完整,却被海浪搓揉得光 滑,洗涤得洁净。贝壳的颜色成千成万,白的如雪,红的如霞,紫的像夜晚来临前天空中 最后一朵发亮的云。
海上的日出是最奇异的一瞬,数道红色的霞光镶著金色的边,首先从那黑暗的浪层中 射了出来,接著,无数朵绚烂的云,烘托著那一轮火似的红日,逐渐的、冉冉的、缓慢的 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一直升到你的眼睛再也无法直视它。而海面,却由夜色的黝 暗,先转为一片红浪,由一片红浪而转为蔚蓝中嵌著白色的浪花。这变化是奇异的,诱人 的,让你屏息止气的。海上的夜色呢?那数不清的星星璀璨在高而远的天空里,海面像一 块黑色的丝绒,闪烁著点点粼光,在那儿起伏著,波动著。傍晚出发的渔船在海面上布下 了许许多多的渔火,他们利用灯光来引诱鱼群,那些渔火明灭在黑暗的海面,像无数灿烂 的钻石,闪烁在黑色的锦缎上。海风呼啸著,海浪低吟而喘息,这样的夜是活生生的,是 充满了神秘性的,是梦一般的。江宇文就这样被海所吸引著、所迷惑著。早上,看海上的 日出,看渔船的归航。中午,看无际的海岸平伸到天的尽头,看孩童们在浅水的沙滩上戏 水。黄昏,看落日被海浪所吞噬,看霞光把碧波染成嫣红。深夜,看星星的璀璨,看渔火 的明灭。他忙碌的把自己的足迹遍印在沙滩上和岩石上,终日流连在海边的柔风里。他常 躺在沙滩上,一任阳光曝晒,也常坐在岩石上,一任夜雾来临。他奇异的行止曾使渔村里 的老少们谈论,也曾引起一些少女的关怀,但是,除了老阿婆以外,他在渔村没有交到朋 友,不同的身分,不同的教育,不同的社会经验隔开了他们,他在海岸边的影子是孤独的 。可是,他并不惧怕孤独,相反的,他在享受著他的孤独。
就这样,到了第三天,他才振作起来,想好好的看一点书了。在日出以前,他就匆匆 的起身了,吃了一点稀饭,带了本相对论,他走向了海边。他一直走到一块人烟稀少的、 远离渔村的海岸,找到了一块岩石嵯峨的地区,然后,他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摊开了 他的书本。
他没有即刻进入他的书本,因为海上的日出又习惯性的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无法把天 边那绚丽纷杂的彩色和相对论连在一起。用手抱住膝,他出神的看著那刺破了浪花的万道 霞光,又凝视著海面及岸边的一切在日光下的转变,然后,突然间,他游移的目光被海边 什么特别的东西所吸引了。
他正高踞在一块岩石上,在他的右下方,是一块由三面岩石一面大海围成的凹地,铺 满了白色的细沙,像个被隔绝了的世外桃源。岩石与岩石之间,还有好几个洞穴,他到这 儿的第一天,就曾在那沙滩上独坐久之。这儿因为距离渔村很远,所以没有丝毫人的痕迹 。他曾在这儿望著落日沉没,望著晚霞铺展,因此,他给这个小沙滩取了个名字,叫它“ 望霞湾”,而私下把它当作属于自己的一块小天地。
这时,他惊奇的发现,在那望霞湾边的海浪里,正有一样白色的物体在浮沉,随著海 浪的冲击,那物体时而浮上沙滩,时而涌向大海。他挺直了身子,集中了目力,对那物体 望过去,在逐渐明亮的日光下,那物体也越来越清晰,于是他猛的惊跳了起来,那竟是一 个人体!
一个人体!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那黑发的头颅,那白色的衣衫,以及那 躯体……不是人又是什么?他抛下了书本,从岩石上连滑带滚的奔向了沙滩,对那人体的 方向跑去。是的,那是个人,一个女人,正仰躺在海浪里,她的身子已经搁浅在沙滩上了 ,海浪淹过她的身子,又退回去,她那长长的黑发铺在沙滩上。
他直奔过去,谁家的女孩淹死了?怎会呢?在这人烟绝迹的地区?他踩进了海水中, 顾不得脱鞋子,谁知道?说不定还可以救!海水涌上来,湿透了他的裤管,他扑过去,想 抓住那女孩的衣角,但是,海浪来势太猛,那女孩又迅速的被海浪卷去,他也被浪头打了 个跄踉,栽进水中,弄了一身一头的海水,好不容易挣扎著站起身来,他搜寻著那女孩的 身影,于是,他的惊异更大了,站在那儿,他简直呆愣愣的说不出话来了!原来那女孩已 经一挺身,从浪花里站起来了!什么淹死?什么尸体?那竟是个活生生的少女!一个躺在 海浪中戏水的渔家女!这时,她亭亭玉立的站在海水中,浑身像人鱼一样滴著水,却睁著 一对黑白分明的、孩子似的大眼睛,天真的望著他。从没有这么尴尬和啼笑皆非的一刻, 江宇文很有点儿被谁捉弄了的情绪。可是,面前这稚气未除的女孩是不会捉弄人的,是他 太低估了这些渔家女孩子对于水的能耐了。她躺在海浪上,原是那样优游自在的任海浪将 她的身子举起或放下,那样舒适的享受著海水的清凉。他竟可笑的把她当成了一具尸体! 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为自己的行为发笑,而这一笑,就有点儿收拾不住的趋势,那女 孩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微微的张著嘴,呆呆的望著他。
“哦,哦,对不起,”他收住了笑,慌忙对她解释的说:“我以为你出了什么危险呢 !”
她没有回答,好像根本不太了解他的话。她穿著件白麻布的衣服,已经很旧很旧了。 一件从头上套下去的长衣,说不出来是什么服式,倒很像件睡袍。这时,那衣服被水湿透 了,紧贴在她那已经成熟了的躯体上。她的头发湿淋淋的披在肩上,水珠从头发里滚出来 ,沿著面颊滚落。她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淡淡的红褐色,满脸的水珠迎著太阳光在闪亮。 那模样却是相当动人的,有一份原始的、淳朴的美。
“抱歉,你大概根本不懂国语。”江宇文喃喃的说,近乎自语的。“我懂的!”那女 孩猛的开了口,还像和谁争论似的挺了挺下巴。接著,她就仿佛因为自己的开口而大吃了 一惊似的,惶惑的四面张望了一下。她的眼睛大而天真,下巴尖尖的,面孔上随时都带著 种近乎吃惊的表情,那样子充满了孩子气,似乎只有六七岁,但从她的身段上看,她起码 有十七岁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下意识的,开始觉得她的有趣。
她继续望著他,又不说话了,彩霞将她的身子和面孔染红了。一阵海风吹来,她打了 个寒噤,垂下了眼帘,她用赤裸的脚拨弄著海水,低低的说:
“海水很冷。”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她那赤裸的脚在海浪里动来动去,像一条在水 中穿梭著的、白色的鱼。江宇文有些眩惑了,她身上有某种特殊的气质,他很难形容,也 很难了解,但却很深的感觉到。“你叫什么名字?”他再问。
她仍然用脚拨弄著海水。
“海水很冷。”她重复的说。“海水会说话。”
“嗯?”他诧异而不解的挑起了眉梢。
她忽然抬起了头,大而天真的眸子又投向了他,接著,她就那样吃惊的一震,像是听 到了什么意外的呼唤一般。摔开了他,她开始向岸上奔跑过去。江宇文不由自主的追了她 两步,她钻进了一个岩石的隙缝里,就那么一闪,就看不见了。江宇文走到那隙缝边,可 以看到从隙缝里透过来的岩石那一面的天空,显然这儿可以穿出去,不必翻越岩石。那奇 怪的女孩已经走了。耸了耸肩,江宇文不再去注意那女孩,这只是个小小的插曲而已。他 回到了岩石上面,再重新拾起那本相对论,打开了书本,他注视著书页上那些蟹形的文字 ,要用功了!他想著,前途和未来全在这些书页里,他必须利用这两个月的时间来好好的 准备一下留学考试,这考试是只许成功,不能失败的。抬起头来,他一眼看到一只海鸥正 在迎著太阳飞去。是的,飞翔,他要飞,要飞得又高又远,飞向那高不可攀的云端,然后 ,让她知道,他也不是个等闲人物!
她,这个“她”字在他心中划过去,带来一阵深深的刺痛。奇怪,在海边的头两天, 他几乎完全没有想到她。而现在,这个“她”字在他心中一出现,那份平静的宁和的心情 就完全丧失了。他弓起了膝,把头埋在膝上,可以感到太阳正温暖的抚著他的后颈,听著 海浪拍击著礁石的声响……而涌现在他脑子里的,不是海浪,不是岩石,不是渔船……而 是她,她那白皙的皮肤,她那深邃乌黑而坦率的眸子,她那份骄傲,以及她那份冷漠……
“我不能嫁你,宇文,”她说,声调虽然那么轻柔,却是那么坦白和坚定。“你看, 我被环境已经娇宠成这个样子了,我了解自己,我不能吃苦,不能安于贫贱……我一身都 是缺点……我不能做你的妻子,放弃我吧!宇文!”
而他不能放弃,他无法放弃,他对她有种疯狂的、近乎崇拜的激情,他要她!他每根 血管,每条纤维都在呐喊著要她!他无法放弃,他永远都不会放弃,今生,来生,世世代 代!他让那份爱情把自己折磨得憔悴,让那份爱情把自己弄得疯狂和可笑。他可以跪在地 下吻她的衣角,可以俯伏著吻她所践踏过的地方。而她呢?她走了,一声不响的飞向了海 的彼岸,去追寻一个她所谓的安乐窝。水灵5/37
于是,他的生活破碎了,他的灵魂和意志都破碎了,他走向了歌台舞榭,他沉进了酒 绿灯红……而最后,他惊异的发现:他仍然爱她!疯狂的爱她!不顾一切的要她!
所以,他带著书本,来到了海边。所以,再在岩石上展开了相对论——自己所选择的 而从未喜爱过的课程——他要飞翔,飞得远而高,飞到她的身边去!他要成功,他要金钱 和势力,他要把贫穷践踏在脚下!
太阳升高了,后颈上那温暖的抚摸变成了烧灼般的热力,他抬起头来,太阳闪烁得他 睁不开眼睛。迎著阳光,在这空漠无人的海边上,他大声喊著:
“天!助我!助我!助我!”
三一连好几天,他看书看得十分顺利,十分用功,也十分有收获。海边的空气和 阳光对他有益,老阿婆所做的简单菜肴也对他有效,他黑了、壮了、结实了。他对自己又 充满了信心,他可以看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光明灿烂的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