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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纳礁浴
突然,厚生想起了美国诗人庞德的一首诗《地铁车站》: 人群里这些颜面时隐时现
潮湿的黑树枝上落着花瓣
庞德甚至还会绘画。厚生见过他绘的一个小幅,厚生很喜欢,认为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此时,厚生耳朵里只听得那人在说话,却始终看不清楚他的面孔。那人絮絮叨叨说:〃你不要把升教授看得太重。现在教授和总经理一样,不稀罕了。你看看,马路那边有个大排档,吃得汗流浃背的人里头,你吆喝一声,凡有总经理和教授头衔的,就可以上来领奖券。马上就会站起来四个总经理外加三个教授,在你跟前报到。你也别太当真!教授嘛,真才实学的有几个?〃
〃你这明摆着不就是要宽我的心么?〃
〃正是如此!我就是要宽宽你的心!你看,现在有几个正儿八经的美术学生?还有几个正儿八经的美术先生?况且,你还有个老乔教授很欣赏你,这比十个教授头衔都有价值!〃
他还是看不清楚那人的脸。奇怪的是,他却又不觉得奇怪。两个人的雨伞也面对面对峙着,各自把雨水大方地流泻到对方那里,他们俩也浑然不觉。那人总结一句:〃所以,我觉得你应该自得其乐,画画你的马蒂斯,坚持下去,未必不会一朝成名!〃
厚生哑口无言,临了,只好结结巴巴地说:〃我只会画画,教给学生的也是怎么画画。像外国一位小说家说的,生活里每一桩事情,从早晨的牙刷到饭桌上的朋友,都值得努力去表现。我就信奉这个。〃
〃当然,信念什么的,还是有必要的。我也有我的信念嘛!不过,这年头,除了绘画,你不能老是迂腐!迂腐只可爱,只有审美价值,但你不能靠审美吃饭。〃
厚生激愤地说:〃目前的社会就不要审美么?〃
面目不清的人只管说着:〃不是不要,而是已经审美疲劳!你看看周围,';美';的东西不知有多少哩!〃
他滔滔不绝讲下去:〃从文化上讲,的确是多到已经美丑不分了。不过,真正美的还是有人赏识的,比如老乔就赏识你小乔,你也可以满足了。他武万若之流,像老乔教授这样真正的大师,就听都不要听。我听他斥责过武万若这些人,说他们是一帮';骗权骗钱骗名骗国家的江湖骗子';!〃
〃这么说,我倒真想拜会一下老乔教授哩!〃
面目不清的人马上说:〃这我倒可以牵线搭桥,等有合适的时机吧!刚刚讲话讲到了武万若之流,老乔教授给我说了个笑话。他说,年轻时在法国留学,同学们让他对姓武的人躲着点儿。没有想到,这事情倒是应在你这个也姓乔的人身上了!哈哈!莫非,这里头包含着什么天机么?哈哈!〃
这时忽而雨过天晴。不知道哪里踱过来一条小狗,嗅闻着厚生皮鞋上的东西,开始啃咬。接着又来了一条,两条狗终于由相互嗅闻、相互啃咬而相互厮打起来。
看着相互撕咬的狗辈,厚生举起雨伞假装威吓小狗。小狗却是上海话里所谓〃三吓头〃(孬种),拔腿落荒而逃,还呜呜叫着。这便引起了狗主人的激烈反应。狗主人是一位穿着已经进入二十三四世纪的老女人,马上恶言相对,说厚生〃对宠物没有一眼眼爱心〃。
〃其实,人,不就是动物么?你说得对,人啊人!有时候,动物性比其它动物还要强。〃
始终没有露出庐山真面目的人这么说。厚生接着说道:〃就是这话嘛其实,我的内心有深切的悲哀,老朋友,只不过,我想用绘画来掩饰而已。〃
厚生留下了这句话,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说的,算是和那位怪人告别。
那人始终没有露出庐山真面目。厚生倒又想起了,这位朋友还转述过老乔教授的一个观点。法国的大画家都在小人物里寻找模特儿。因为,正是这些不起眼的底层女性,才能够把人的本质的东西贡献出来,不加任何修饰或者伪装。
厚生在心里留下了这句话。
天公也扭捏作态,刚才还作梗,现在却作美了。碧蓝碧蓝的天,上面胡乱铺着几大块白云,每块云都给镶着金边。太阳却没有爽快地露出一整个来,只躲藏在云朵暗处散发好心情,普施给贪婪无边的人间。上班时间过了,马路幽静了一会儿,现在又变得热闹起来。厚生往回走,望着马路上熙来攘往的人群,特别注意年轻女郎,一边在想象着裸体人像,想着最好有个中意的模特儿……
心里揣着这些东西,厚生的心情开始进一步好转。
他念念不忘那个画展,又回到了马蒂斯的时空。
其实,盯着看马路美女的,并不止厚生一个。有位男士骑着自行车,车背后还坐着太座大人,正在笃悠悠慢吞吞地行进。打旁边走过一位时髦女郎,香风阵阵,先是吸引了男士的鼻子,马上就勾住了他的目光。俗人的目光这玩意儿,大有锲而不舍、执著黏滞的性格。男士就这么一直盯着,等时髦女郎走远了,男士的眼光还紧紧跟过去。前头的道路他都忽略不计了,终于连人带车撞到了电线杆子上。太座的玉体给撞了下来,她上去就给驯服的交通工具一记耳光:〃看什么看!回去老娘给你看个够!〃
男士一言不发,怏怏地收拾起车子,接着继续上路。
太阳这才出来,懒洋洋地照着大地。今天的太阳爬过天穹特别吃力。不过,太阳光线难道不正是一排金黄的手指头么?能够掰开人们的钢铁心扉。厚生迎着阳光,把那大方倾泻的流动当做醇厚的黄酒喝下去。
他想了一想,回家去拿上马蒂斯,索性走到衡山路上。衡山路上不但有色彩,还有声音。有时,厚生喜欢称之为〃天籁〃。衡山路上的色彩和天籁,厚生一向非常欣赏,而且也觉得大有心得。厚生一直有个看法,画家不但要注意色彩,也应该留意声音。画家如果能让画面发出声音,这才是上乘之作。声色之美,对于人们的精神是一种鼓舞。唯有大时代才需要大精神,唯有伟大的精神才能表现灿烂的时代。画家厚生其实感情很丰富。他认为,画家的任务,就是把这座城市的一切物理现象、生理现象、心理现象、精神现象,什么人籁、地籁和天籁,都来个转化,转化成画笔下的油彩,涂抹到画布上去。给人欣赏,让人陶醉,使人同感,叫人通感。
一个时代总有一个时代的声音和色彩。
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追求这种感觉,这片灵感。
在衡山路和永嘉路交叉的地方,有一片开阔地带。站在当中,四条马路交叉汇聚,被迫交出了一块小小的空地。这儿可以向衡山路两头眺望,能使人心旷神怡。人们朝东北方向看过去,那绿荫浓密更浓密的这一块,是上海的旧时热闹地段,曾经演出许多或庄严、或壮烈、或绮丽、或伤感的场面。人们朝西南方向望过去,那建筑更空旷的那一边,是上海的新兴热闹地段,即将演出许多或庄严、或壮烈、或绮丽、或伤感的场面。
这么看起来,城市的生长蔓延毫无规律,全跟着时代的感觉细胞走,跟着那细胞一起生殖着,分裂着,变异着,也克隆着……
在这儿,就在这儿,厚生看到了时代细胞的一小块变异。
在这挤出来的一块小小草地上,一位姑娘正在那儿给过路人画像。女画家身上还带着雨水潮湿的痕迹。城市刚刚给雨水清洗过,空气清新,风和日丽。雨,对于城市是少不了的空濛,是城市心灵最原始的打击乐,又是城市外表最大方的洗涤剂。刚刚还细雨霏霏,现在一下子放晴,街头女画家和围观者、被画者心情都不错。姑娘身边放着一只背包,鼓鼓的,也许是她的全部家产。
厚生于是踱了过去,在她背后看起来。
一看,就晓得不是美术科班出身;至少,也不是什么够格的美术学院出产。可是,街头女画家画得很认真,很敬业,甚至有点战战兢兢。临了,她把画像给那蹲在面前的男人看,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眼睛盯着顾客。顾客摇了摇头,街头女画家就又连忙改了几笔,顾客还是摇头,接着就做出想要站起身子的姿势。街头女画家急了,但是,还硬装出一派无所谓的样子。
这情景叫厚生心碎。
厚生想了一想,走上前去。自己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一股子鲁莽劲。
厚生不由分说一把将画稿拿过来,更不打话,马上取出自己的铅笔。旁边的看客一瞅,咳!光画笔就有十好多种,于是观众愈围愈多起来。街头女画家,那位瘦削的女孩子,一时不知所措。她不晓得今儿个遇到了福星,还是碰上了克星。
厚生拿出了美术学院教师的架势,他仔细端详着蹲着的被画者,一边对街头女画家说:〃这一笔这样就比较好,这个呢,要这样,就好了。有橡皮吗?好!〃
厚生改动了许多地方,橡皮擦得很见功夫,画儿画得也非常认真。
随后,厚生把画稿移得远远的,自己先看,好!然后,他摆给街头女画家看,微微笑着。她不断点头,瘦削的身子骨在跟着微微抖动。她说: 好!好!最后,厚生拿着给顾客看。好!好!好!看客们不禁一起喝彩。一阵阵赞美声此起彼伏,和鸣着马路上的汽车喇叭声,小贩叫卖声,高楼上责骂孩子声,里弄里夫妻吵架声。
那男人把纸头上的自己看了又看,用东北口音说:〃像,很像!要多少钱?〃
男人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纸币,厚生拿过来,塞到姑娘手里。
〃谢谢!谢谢!〃
姑娘一面说,一面恭恭敬敬地向厚生一鞠躬。
那姑娘衣衫朴素,面容憔悴,钢笔勾勒出来硬线条的身段,〃硬边抽象画〃(Hard?edged painting)的样板,素净得不沾荤腥的长相。很明显,是常年没有吃饱饭留下的。她面容端正清秀,眼睛细而长,弯弯的,有一绺头发披在额头上,显露出点滴风致。
厚生又看了她一眼。
〃好好画吧。有许多著名画家都在街头给人画过肖像,比如说,法国的莫第里亚尼。所以,你不用感到难为情。〃
厚生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孩子般的得意。一种对于他是相当陌生的感觉。
〃也许,我还会来看你画画。〃
厚生走了,瘦削的女孩子坐下,继续画起来,又一位看客迅速转化成了顾客。
厚生的心情完全好了。他在衡山路上一家咖啡馆的户外坐下来,又开始观望打量来往的女人。咖啡馆的招待多半是外地小姑娘。她们的眼睛已经给大城市磨擦得贼亮贼亮,脸上涂抹着甜蜜得发腻的笑。她们叫人想起免费冷餐会的一种情景,有人恨不得把一整瓶果酱,都倒在叠成宝塔状的面包上……
来往的女人中若有厚生中意的,他就示意让她坐下来,喝杯咖啡。在这座什么都不稀罕的大城市里,这绝对是稀罕的举动。个别女郎含笑拒绝,大多横目冷对,有的赶紧逃走。有一个漂亮姑娘坐了下来,很大方地喝了厚生叫的咖啡。一看厚生拿出铅笔画纸,开始素描,掉头就走,步态轻盈,嘴里却毫无遮拦地骂骂咧咧。
不久,又来了一个漂亮而丰满的姑娘,乳房艰难地在薄薄的T恤衫下面大口喘气,仿佛呼之即出。姑娘坐了下来,很大方地喝了厚生给叫来的咖啡。看见厚生拿出铅笔画纸,开始给她画素描,姑娘从手指尖上撒下两三张十元钞票,掉头走了。随着香风飘过来一句话:〃喏!拿去!拿去!我原来看你倒很有派头嘿!〃
厚生自我调侃地笑了。几张钞票,正好够续一杯犬儒牌特浓咖啡。
这时,在厚生的想象之中,出现了巴黎街头、铁塔、卢浮宫、塞纳河,每条街道上都点缀着咖啡馆,像气味浓郁的珠子一串串连起来。咖啡馆旁边坐着许多画家,因为手脚都在动,远看犹如活动着的一大群甲虫。画家给行人画素描像,大家都习以为常。有人模仿着邻居意大利人,对着走过的漂亮女郎吹口哨。空气里飘荡着香奈儿5号香水味,原先的厚生太太喜欢用,而他根本供应不起的……
可是,到现在为止,他没有去过巴黎。
是画家,一辈子总要到巴黎去一次,像伊斯兰教徒都想去麦加朝圣一样;是大画家,就多半是从巴黎回来的。例如,他所崇敬的乔恒棠老教授……
但是,他总有个感觉,他曾经去过巴黎。
在哪一辈子?
在那一辈子!
这时,一位衣着入时,模样俗艳的女郎问:〃先生!可以坐下吗?〃
两个人相视而笑,好像心有灵犀。
〃小姐,你是喝莫卡咖啡,还是卡普奇诺?〃
〃给我一杯威士忌吧,行吗?〃
价钱可不低。
〃加冰块?〃
〃加冰块。〃
咖啡馆的背景音乐: 德沃夏克的《新大陆交响曲》,英国小号吹奏出低回的缠绵。甚至,小店还有马勒的《D大调第一号交响曲》,曲式优美,绕梁回荡。女郎好像懂得音乐,又好像无动于衷。她只是微笑着,时不时消闲地呷一口威士忌,并不十分着急干什么事。
厚生拿着画笔的手在活动了。他鼓起勇气说:〃小姐,我能不能给你画张像?〃
小姐不置可否,只是嫣然一笑。厚生的手在厚厚的铅画纸上飞舞起来。突然,有手机铃声响起。手指甲修剪得非常齐楚美观,伸进漂亮时新的手提袋里。拿出来的是一部小巧的手机,搁在耳朵边,用甜得化不开的腔调交谈。那女郎身上,唯一让厚感觉不自在的,是她的穿着。她的大花裙子非常短,短得露出了里面镶着花边的裤衩。上身是一件蓬松的白色棉布衬衫,短袖也镶着花边。衬衫开口很低很低,胸脯露出了一大半来,乳沟看得很清楚。
女郎耐心地让他画着,不时露出微笑;那一大团微笑也镶着层层花边,说不清楚是什么花儿。在这段短短时间,女郎接了三次电话。
忽然,女郎慢慢把头靠过来。
厚生闻到了厚重得像油画颜料的香。
女郎压低嗓子对厚生悄悄说:〃喂!一千块一个晚上,随你怎么玩,怎么样?〃
厚生拿着画笔的手颤抖起来,惊慌失措。厚生先是向后退,接着就站起身来,头也不回,落荒而逃。
沮丧是慢了一拍的愤怒,惊惶是加快几步的悲伤。
时髦女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一口气喝光了残余的威士忌,用无所谓的浅笑低颦来给他送别。
厚生若有所失,在附近转了一个圈子,在十字路口站了一会儿,闲看车水马龙。他感到一阵无聊,就又回到了那位街头女画家那儿。
她坐在草地的台阶上,双手抱住膝盖,眼睛望着马路上的人流。她并不盯着个别的人看。那些或爬行或飞奔的蟑螂蝗虫,她也不看。她看见的只是人的流动,人的聚集,移动着骚动着的一团团几何形状。她一动不动,没有表情,露出的是迷茫和疲倦。她旁边的台阶有一块还算干净,便胡乱放着一些笔法稚嫩的人像画。那就是她的广告。
有的女孩子眼睛会笑,街头女画家的眼睛从来不会,只有最基本的视觉功能。厚生走到她身边,她一抬头,看见了,立刻站了起来。她的嘴巴抽动了几下,终于,吐出两个字来:〃老师!〃
厚生看着她,特别挑选很自然的语气说:〃没有人找你画?你现在没有顾客?〃
那女孩子回答说,仍旧低着头:〃没有。老师!〃
厚生便说道:〃那么,我想请你喝杯咖啡,好吗?〃
女孩子有点惊慌了,她说:〃不用!老师!不用!您太客气了,老师!不用!您忙您的事吧!〃
她的手在无色的外衣上摩擦了几下,没处放。她又偷偷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
〃没有关系的,我想,找你聊聊,只要不妨碍你的事……〃
说着,他就不由分说,帮她把那几张绘画收起,整整齐齐摞好。他虽是一个性格软弱的人,可偶尔会有这种自说自话的行为。那女孩子怯生生地把那一摞画拿过去,再把那沉重的背包挎在肩膀上。厚生朝前走,那女孩子在后头跟着,不时左顾右盼。他挑选了一家普通的吃食店,跨进去。那女孩子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也跟着踅进来,一面朝两边张望。很明显,这样的地方她非常陌生。厚生示意,让她就座,她就打千似地坐下。当她一屁股坐下去时,厚生瞥了一眼,艺术家的一眼。这女孩子臀部紧绷在破旧的牛仔裤里,倒显得很宽厚结实。相书上说,这乃是〃宜男〃之相。这时,一个女招待走了过来,递过两个厚厚大大的本子。厚生仔细看着菜单和饮品单,头也不抬问道:〃小姐!你喝什么?不!或许我应该问,你吃什么?对不起,你午饭吃过了吗?〃
那女孩子直摆手,吃力地说道:〃不用!不用!老师您太客气了,不用!老师,您喝您的饮料吧!〃
厚生不禁又感到了一阵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