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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公子,天快亮了。你的虚生白玉宫再怎么厉害,天一亮可就别想困住铁手和戚少商。”
谢秋荻又怔住:“你真的把戚少商他们带进了虚生白玉宫?”
“不是你自己提的条件么。”顾惜朝冷哼,“我只负责带他们进去,至于困不困得住,可是你的事。”
话音方落,白色身影已急掠出门,玉青瓷瓶飘飞而至。
顾惜朝伸手接过,嘴角一弯:“戚少商,自求多福了。”
戚少商在苦笑。
他就说嘛,金玉盟会是这么好闯的么?
一而再,再而三的上同一个人的当,九现神龙真该改名叫九现呆龙才是。
十五夜,月华如练。
逆水寒寒光一闪,劈开纷芜缠绕的柳条,飞身跃上高处的海棠枝。
七月秋棠,繁花簇簇。好一似绯紫色的亮柔丝缎,月光下熠熠奔涌。
嫣红的微光带来冰凉的杀意,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招,却逼得戚少商不得不抽身而退。
一退,再退……
如蜻蜓点水,风动涟漪。
一朵未败的白荷花轻轻一颤,已成为戚少商的立足之处。
如烟似雾的殷红,三分妩媚,七分妖艳,月光下眩目无比。
戚少商一惊:“情人剑!”
谢秋荻弯弯唇角,似笑非笑:“戚大当家眼力不错。”
白衣,红剑,长发飞舞,美丽如妖。
剑动了。
轻,舒,缓,如风中轻泣的虞美人花瓣。
那一抹如梦如幻的嫣红,仿佛在夜风中叹息。
三分惘然,七分惆怅,交织起不可一世的剑光。
凄艳!绝美如一梦……
逆水寒亦动。
剑起如蛟龙,剑鸣如龙吟。
挟雷霆万钧之姿,疾刺而出。
逐浪追风,凌厉而优雅,狂傲而闲适。
在水面上激起层层烟雾。
饮虹天外,见月流芳。
一剑刺出,剑身倏而朦胧。
剑花漫天。
如梦花照影,却自有一派森寒威严之气荧荧然横溢而出。
清风剑意里人影飘飘,碎于剑气的白荷瓣幽香缈缈。
不过片刻,相交数十招,戚少商心已沉。
逆水寒的剑气竟若破入虚空,无处着力。
时间一长,必然对己不利。
而眼前情形,速战速决偏又绝不可能。
不禁苦笑:九现神龙,活该命丧于此么?
第三章 生有涯
一 冥火花
追命正在做梦。
梦里有花有草,有风有云,有蝴蝶,有小鸟。
小河里有鱼轻轻的吐着泡泡。
白衣服的小女孩在草地上快乐地奔跑。
蒲公英的小伞在她身边飞来飞去。
跑累了,小女孩趴在地上,冲着不远处树荫底下的人影笑——追命瞪大了眼睛还是没有看清楚那人的面孔。
丁香花在阳光下开得很热闹,暗香盈盈。
有一双手,在慢慢地摘。挑得很仔细,每一朵都是五瓣的。
追命想起小时候有人对他说过一句话:五瓣的丁香花会带给人幸福。
追命笑起来,到底是谁对他说的呢?
大师兄生性清冷,二师兄是个木头疙瘩,四师弟又别扭又害羞……
好象谁都不像说这种话的人……
小女孩休息够了,蹦蹦跳跳的跑到树荫下,白衣服上洒下了大片的阴影。
追命觉得连那阳光好象都一下子黯了下去。
幸好,小女孩很快又跳了出来,于是,阳光便又明媚了。
小女孩黑亮的头发上,多了一个小小的花环。
星星点点的淡淡紫色。
那么多那么多的五瓣丁香串在一起戴着,她一定连下辈子的幸福都获得了吧?
追命笑眯眯地想着。
然后场景变了。
小女孩好象长大了一点点,裹着月白的小袄,走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咬着糖葫芦。
小脸笑得比怀里抱着的那一束艳艳红梅还要灿烂。
身后跟着一个人,还是模模糊糊看不清容貌。
市集上人很少。
小女孩在一个摊子前停下了脚步。
摊子上挂着用彩色丝线打成的各种各样的结子。
浅碧艳黄的如意结,浓紫淡粉的平安结,桃红银蓝的吉祥结,深绯金丝的团圆结。
柔柔的络子在掌心中拂动,像流水似的年月。
小女孩安静地看着最角落里的同心结,很亮很亮的绯红色,串着两颗琉璃珠子。
追命想,如果有人把它送给她,她会把它挂在腰间,看着它飘舞,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有一只手,拿起了那个漂亮精致的同心结,然后,那一抹亮亮的绯红,便印在小女孩摊开掌心里。
追命听到那小女孩清清亮亮的声音:谢谢你,二师哥。
……
……
竹篱,茅舍,黄花。
还有杜鹃红如血。
“这个人,真的长得跟你好像耶。”
秦倦随便披了一件水蓝长袍蹲在地上,好玩地看着桂花树下好梦正酣的白色人影,手指蠢蠢欲动地想戳上对方的脸。
顾惜朝冷哼,挑了眉看他,神哭小斧拎在手里一晃一晃,好不刺眼。
摆明了在说:你胆敢戳下去就给我试试看。
遗憾地收回手指,万分委屈地扁嘴:“朝朝,你要对我客气一点,好歹我是你师父。”
真是的,明明是个让人口水滴滴地美人儿么,偏偏一身都是刺……
可怜兮兮的目光瞟向顾惜朝,两泡泪水含在眼眶里,要掉不掉的。
“你出去好久,留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呜……好不容易回来了,还这么凶……呜……还没把那个让你念念不忘了三年的呆龙带回来给我见……害我白白期待那么久……呜……你说,你要怎么赔我……”
碎碎念,碎碎念,快点心软,快点心软,快说做杜鹃醉鱼给我吃……
顾惜朝懒懒一笑:“想吃杜鹃醉鱼?”
泪蒙蒙的眼睛霎时一亮,忙不叠地点头如捣蒜。
顾惜朝干脆地点头:“行。先给他把脉。”
把脉?
秦倦顿时眉开眼笑,不就是把脉嘛,简单……
探手过去……
“啊啊啊!”高八度的叫声几乎能把死人从坟墓里惊醒。
秦倦猛地把那白衣男子的手甩开,吃惊的表情仿佛见到鬼。
“朝……朝朝……”
顾惜朝好整以暇地盯着自己的手指,仿佛要在那手指上看出一朵花来。
半晌,才慢悠悠地说:“‘老字号’温家,好象有一个‘三缸公子’,叫做温约红的……”
秦倦哑然。
温约红。
多情的,温约红。
无情的,温约红。
撇撇嘴,很郁闷的窝进竹椅里:“你想叫我给他解毒?”
顾惜朝扬眉一笑:“别忘了,毒是你下的。”
秦倦再次哑然。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顾惜朝把玩着手上描了细细金银边的白瓷杯,勾起一边唇角,“‘烟水寒’梁初心临死前把带伤出世的儿子送去给好友温约红医治。这温约红是温家‘活字号’人物,虽喜医人,但精研的却是‘解毒’。幸好当时温公子身边跟着一个人,‘七窍玲珑心’秦无邪……”
秦倦无奈的叹气:“秦无邪给那小鬼治好了伤,因嫌‘内伤’二字做名字未免难听,便以‘商略黄昏雨’为灵感,改其名为‘崔略商’。”
顾惜朝点头,抚掌微笑:“后来呢?”
“后来……”秦倦继续叹气,“后来秦无邪与温约红闹翻,一气之下给那小鬼吃了冥火花。”
“冥火花是什么东西?”好奇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秦倦惊得从椅子上一头栽下来,摔了个七荤八素。
“追命,你醒啦。”顾惜朝把杯子搁在桌上,朝窗外笑了一笑,招招手示意追命进屋。
“冥火花是一朵花……”秦倦爬回竹椅,哀怨的瞄一眼顾惜朝。
这是什么徒弟啊,师父跌倒了也不知道扶一下,唉,他好命苦……
追命拿看白痴的眼神看着秦倦:“冥火花当然是朵花,要是片叶子的话不是要叫冥火叶了?”
秦倦顿时语塞。
他总不能说冥火花是一种毒,吃了便一辈子不会动情……吓,这个小鬼会踢死他的。
顾惜朝托着下巴笑,朝檀木桌上那雪青瓷瓶扬了扬眉。
瓶里错落有致地插了几枝花。
叶片如焚,决绝而妖冶的红肆意伸展。
有些残酷,有些凄艳,有些惊心动魄。
缠得密密匝匝的红丝间,静静的开着一小朵一小朵,洁白的花。
像美人的眼,清澈而娇媚。
任是无情也动人。
追命看得呆了。
“对了,朝朝。”乘追命发呆,秦倦——或者说秦无邪,塞了颗药丸到他嘴里,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顾惜朝,“你确定谢秋荻手里拿的是情人剑?”
“不错。”顾惜朝点头:“戚少商已经帮我证实了。”
想到戚少商,他的唇角又勾了起来。
“说起来,那只九条命的呆龙我想见很久了。”秦无邪抱怨,“为什么不把他带来?你就不怕谢秋荻杀了他?”
“他死不死,与我有什么相干?”
顾惜朝笑得云淡风轻。
二 玉怜轻碎
戚少商当然没死。
不只没死,还过得很舒服。
葡萄美酒夜光杯。
白玉碟铺了层层碎冰,雪桑果莹亮如青玉。
沉香榻,象牙几,紫金箸,云母屏。
白瓷瓶里白荷花。
美酒,美景,还有,美人。
惜朝之美,在其清狂。
举手投足间有说不出的傲岸。就像高山上的白雪,天幕上的冷月,那种不求世间同情、寂天寞地的傲然。
眉一挑,冷傲中便添了狂肆;唇一勾,清俊中便添了风情。
秋荻之美,却在其幽艳。
只顾盼间眼波一转,半娇半媚的憨态,骨子里的妖娆,霎那间,便淋漓尽致。
像极妖媚缠绵的一朵桃花,忘了开放的季节,漫无边际,疯长在暧昧无比的气氛里。
靡丽而危险。
戚少商在心底叹气。
愈美的花愈有刺——还不只是刺,便是那花瓣,亦是涂满了毒汁的。
先是一个顾惜朝,再来一个谢秋荻。
根据谢秋荻的说法,他与铁手是金玉盟的客人。
既然主人都这么说了,那他有什么办法?
只好忽略掉月光下那场恶斗,顺便无视此刻的聚不起内力,安安分分地做个“贵客”。
问题是,他都已经这么认命了,这男人还老拿那么诡异的眼光盯着他看是什么意思?
看出戚少商的不自在,谢秋荻美丽的脸上缓缓绽出一抹灿笑。
极艳极艳的,如镜边零落的血红胭脂。
“武林第一美女息红泪,据闻曾是戚大当家的红粉知己。”
戚少商怔住。
息红泪。
那个铿锵然而婉约的女子。
他总记得她站在那芙蓉树下的样子,飞红片片,白衣如雪。
红花红颜,红得无遮无挽,红了一片风情。
……
“那么戚大当家可知道,碎云渊的寒潭底,有一株七星传恨草?”谢秋荻笑得无邪。
戚少商又怔住。七星传恨草?
摇头:“不知道。”
“七星传恨草,形似蔺,色如霜,可解百毒。清晨出芽,午时开花,黄昏结子,夜半枯萎。一日,便是一生。”
戚少商皱眉,再看铁手,也是一副不甚明了的样子。
谢秋荻笑意未减,又道:“两位可听说过玉怜轻碎?”
铁手回道:“醉情,碎情,无情;醉心,碎心,无心。金玉盟的玉怜轻碎一出手,怕是连蜀中唐门和‘老字号’温家都要退避三分。”
“醉情,碎情,无情;醉心,碎心,无心……呵呵……”谢秋荻单手支着下巴,娇憨地笑。微微侧了头,散乱的长发缠在手指上绕着圈圈,一派天真且无辜的模样,“这毒,最是怜香惜玉。要说起来,这中原武林虽说是江宽湖广,真正配的上它的,却是没有几个。你们可知这第一个有幸尝此毒的是谁?”
谢秋荻明媚水眸看向戚少商和铁手,端起案上碧玉杯。
七分满的海棠秋露。
浓艳如血。
低头浅抿一口,醉人的酒香与花香便缭绕唇齿间,盈盈不绝。
等了片刻,见他二人熟思无果,复笑道:“便是那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苏梦枕。”
此言一出,戚少商与铁手大惊,不由面面相觑。
铁手沉声问道:“苏楼主所中之毒不是温趣的‘一枝毒锈’么?”
“……一般离绪两消魂,马上黄昏,楼上黄昏……”一口饮尽杯中酒,谢秋荻的眸子渐渐有些迷离,“苏梦枕这般的人物,‘一枝毒锈’原是配不上他的……那般清俊,那般冷傲,那等的手段,那等的人品,只应天上有……看他捂着嘴咳嗽的样子,真真是惹人怜……若非雷纯这丫头半路上杀出来,苏梦枕估摸着还能活个十天半月……待到精血吐尽,便真正羽化成仙了……”
羽化成仙……
戚少商只觉后背一阵恶寒。
玉怜轻碎,好一个怜香惜玉的秋荻公子。
转念思及红泪,连忙问道:“这玉怜轻碎与七星传恨草有何关系?”
“玉怜轻碎没有解药。而七星传恨草是它的唯一克星。”谢秋荻笑得放肆,“戚少商,你可知顾惜朝为何助我?”
戚少商心头狠狠一跳。
“惊才而绝艳,青衣不沾尘……这等人物,自然配得我的玉怜轻碎。”谢秋荻笑嘻嘻的看着他,“顾惜朝中毒已半年,就不知他能否受得住不去取这七星传恨草?”
戚少商心沉了下去。
以息红泪与顾惜朝的恩怨,让出七星传恨草全无可能。
而以顾惜朝佛阻弑佛,神阻弑神的脾气……
铁手也不由皱紧了双眉:“既然没有解药,那顾惜朝又为何要助你?”
“火凰丹,可是一种烈性的毒药呢……”
谢秋荻的唇极慢极慢地扬起,“铁二爷有没有听说过饮鸩止渴?”
顾惜朝在摘花。
杜鹃花。
白色的杜鹃花。
白的花,白的手。
一阵冷寒蓦然从心底涌出,瞬间散入四肢。
无穷无尽,缠绵不绝。
花碎。
吞下一粒药丸,紧紧咬住下唇,把咳嗽低低地压在喉咙里。
红晕,冷汗。
极清,极雅,极淡,也极冷的香。
唇边一缕艳艳血丝溢出。
滴落。
溅上白的手,白的花。
玉怜轻碎。
顾惜朝躺倒在杜鹃花丛里,扯出一丝淡淡的笑。
第四章 明月心
一 蝶楼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秦无邪包袱款款,偷偷摸摸往门口蹭。
他不杀人,也不放火,他逃命可不可以?
答案是————————
不可以。
被丢回屋的某人很委屈。
“朝朝,你半夜不睡觉站在桂花树下做什么?熏香吗?你不用熏已经很香了……”
顾惜朝勾一勾嘴角,笑了一笑。
“你半夜不睡觉到处闲逛什么?”
“我……我……”心虚的眼神飘啊飘,“我去采桂花露……”
“哦?”顾惜朝笑得好温柔,“带那么大个包袱采桂花露?我还以为你又打算跷家。”
秦无邪一窒,水淋淋的美目使劲瞪他,这个死小孩,这个死小孩,这么精明做什么?偶尔装下笨又不会死。
搞清楚哦,他才是师父,他才是户主,他他他……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听这个小鬼教训?
哪怕这个小鬼是他美得冒泡的宝贝徒弟也不行!
顾惜朝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慢悠悠地开口:“我听说有个人,对‘七窍玲珑心’的下落非常有兴趣。”
秦无邪顿时僵住。
结巴:“朝……朝朝……你你你不会出卖师父的对不对?”
好无辜好可怜的拉过顾惜朝美美的卷发缠在手指上把玩。
“一般来说是不会的。”顾惜朝挑挑眉,“不过你知道,有时候我的心情会不太好……”
哀怨地抢过顾惜朝手里的杯子狠狠灌了一大口,秦无邪叹气:“好吧好吧,就知道你没那么善良。”
顾惜朝笑得很无害:“我在听。”
“你是从虚生白玉宫把他捡回来的对不对?”秦无邪眉毛拧成麻绳。
顾惜朝点头:“对。谢秋荻要的是铁手和戚少商,本来就打算放追命出来。”
“咦?连七皇子都杀了,他会那么好心放过追命?”
“若他们三个全陷进去了,谁来跟神侯府通消息?”
秦无邪恍然:“难道说,谢秋荻想把四大名捕全引来临安?”
顾惜朝戏谑地看他一眼:“我还以为你这个‘七窍玲珑心’要改成‘一窍不通心’了呢,幸好幸好,是我多虑了。”
“谢秋荻为什么要这么做?既然计划把四大名捕都引出来,那想必京师很快会有大动静。”
顾惜朝兀自托着下巴笑:“无论京师有何动静,都与我不相干。”
斜斜一睨,秦无邪当下给他漏气:“当我不知道你三年前在神侯府养伤的事哪?再给我装。”
顾惜朝横他一眼:“若没他神侯府,我能受伤么?记住,我是坏人。”
这个小孩别扭起来还真是……
“谢秋荻在虚生白玉宫下了一萼红。”
“你解不了?”顾惜朝眉心拧起来。
“一萼红很好解,冥火花也不难。问题是……”
秦无邪叹气,“问题是,两者一结合就不好办了。一个弄不好,他会变成白痴的。不如不解,反倒无事——顶多不会动情罢了。”
顾惜朝抬头,闭眼。
这是他想事情时的习惯姿势。
开始想时,眉梢唇角都是平的,想好了,眉是扬的,唇是勾的——勾成一弯清冷冷的残月。
“不会动情,总比变白痴好。”顾惜朝的视线飘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