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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墨-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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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那个时候,退出已经太迟,只得顺从。

  多么阴毒。

  那天晚上,蓝女士叫住女儿:“印子,有事找你商量。”

  自从印子当家之后,她的口里客气得多,嘴角含笑。

  印子淡淡转过头来,“又是说钱?”

  “唉!真是……”她居然有点不好意思。

  “怎么样?”

  “印子,如今你已有固定收入,仍然三五千那样付我家用,好不琐碎,我想,不如把入息分一半出来给妈妈…——”

  “一半?”

  “我还得负责妹妹的生活费用呀。”

  印子看着母亲,目光,蓝女士不禁有点畏惧。这孩子对母亲的要求,从未试过婉拒,今日是怎么了?

  她忽然听见印子清晰地说:“不,那百分之五十我得用来储蓄,等足够数目,我会回到学校去。至于家用,我拿多少出来,你收多少,如果不满意,可以同妹妹搬出去。”

  蓝女士怔住,她没想到印子会讲出这么严厉的话来,并且立刻给母亲一个不是选择的选择。

  “但是…——”

  “我给你多少就是多少。”印子斩钉截铁地再说一次,她母亲立刻退回卧室。

  印子握紧拳头,有钱了,有声音,有主见。

  否则,甚么都不必讲。

  她并没有用那座天文望远镜来观星,每天回家,都累得忙不迭爬上床,做梦还念着对白台词,她做不到导演的要求,常看脸色,愈是努力愈是僵,她知道背后有工作人员说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笨女,这叫她更累。

  她同陈裕进诉苦:“真辛苦。”

  “可是,也一定满足。”

  “不,我不快乐。”

  裕进有点诧异,这不是她坚决要走的黄砖路吗?

  “不同你说了,明日一早外景。”

  彼此都有隔膜。

  祖母见他挂上电话,过来问:“是同妈妈说话?”

  裕进只是陪笑。

  “暑假快过去,中文也学得颇有成绩,父母催你回家啦。”

  “我想多留一年。”他鼓起勇气。

  “甚么?”

  “我会找个硕士班读。”

  “裕进,为着某个初相识的女孩子牺牲宝贵时间并不值得。”

  24/12/1999

  祖母没好气,“与你十二岁时爱上一双溜冰鞋一样。”

  裕进不想分辩,“是,不同年纪,恋上不同对象。”

  祖母伸手捧住他的脸,“我可不理,你是我的孙子,不属我的责任,我永远溺爱你。”

  裕进紧紧握住祖母的手,他是个幸运儿。

  “我得留下来,她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在她身边。”

  祖母不再说甚么。

  凭经验,老人家知道,她需要他这种机会已经很微。

  第二天一早,印子起床准备出发工作。

  助手阿芝上来按铃,印子把化妆箱交给她。

  下得楼来,刚想上车,有人在背后轻轻叫她:“马利亚。”

  谁?印子混身寒毛竖起来。

  她转过头去。

  助手阿芝比她更警惕,立刻把印子推上车,锁上车门,叫司机开车。

  “马利亚,是我。”

  那人在车外高声叫。

  印子蓦然认出了他,“停车。”

  她按低车窗,看清楚了这个人。

  是他,是佛德南罗兹格斯,那个葡萄牙人,青紫色脸皮,高大但佝偻,穿着稀绉衬衫,十分褴褛。

  印子怔怔地看住他。

  阔别了十年,现在找上门来了。

  “马利亚,我知道是你,你现在可出名了。”

  助手急问:“这是谁?我们不方便与他多说话。”

  印子忽然笑笑,“这是我生父。”

  阿芝大吃一惊,实时噤声。

  这样猥琐的外国人会有如此精致秀丽的女儿,真是天下最讽刺的异数。

  “他一早拋弃我们母女,”印子轻轻说:“现在不知有甚么事。”

  那外国人说:“印子,想问你借钱…——”

  印子打断他:“我有多余的钱,扔到海里,看它往东还是往西流,也不会给你,司机,开车。”

  她把他像乞丐那样撇在路边。

  车子驶出老远,阿芝踌躇地说:“他会不会告诉记者?”这件事,恐怕要向上头报告。

  印子漠然答:“我不怕。”

  “记者若追究下去的话……”

  “我的确出身清贫,家庭复杂,这是事实,何必隐瞒,又不是我的错,我不担心。”

  “印子,你够勇敢。”

  印子苦笑,“我所担心的是怎样演好今日这场戏。”

  一直到现场印子都保持缄默。

  那场戏是一个少女遭同伴欺压,在雨中被迫到墙角。印子忽然有顿悟,她怒吼起来,反扑撕打,用尽全力,做到声嘶力歇,对手招架不住,喊起救命,拚命逃走,印子这才缓缓蹲下,掩住一脸血污,哀哀痛哭。 25/12/1999

  导演惊讶地站起来,“终于开窍了,谢谢天。”

  印子混身淋湿,冷得发抖,站起来,四肢不受控制地颤动。

  助手取来大毛巾盖在她身上。

  有人递一杯热茶给她,印子一抬头,见是王治平。

  他轻轻说:“演得很感人。”

  印子情绪尚未抽离,说不出话来。

  “印子,老板来探班。”

  她茫然抬起头。

  王治平从未见过那样楚楚动人的面孔,不禁怔住,印子湿发搭在额上,自然形成一圈圈,脸上化妆污垢使她看上去比真实年龄更小,晶莹双眼蒙着一层泪膜。

  他不敢逼视,这是大老板的人,看多一眼都是死罪。

  “老板在那边。”

  印子轻问:“是电影公司老板?”

  “是翡翠机构总裁洪钜坤。”

  印子沉默。

  呵,是那个支她薪水替她付房租为她妹妹找到国际学校的人。

  “在哪里?”她抬起头。

  “请跟我来。”

  王治平把她带到一张折椅前,那个人一看见印子,立刻照外国规矩站起来。

  印子觉得舒服,啊,并没有老板架子。

  只见那中年人微微笑,双手插在口袋里,并不出声。

  印子叫声洪先生。

  洪君身上西装无比熨贴,身体语言充满自信,长方面孔,长相身形都不差。

  “请坐。”他客气地招呼印子。

  印子坐下,王治平退到一角。

  “你演得很好。”

  印子失笑,早一天她还是最漂亮的蠢女。

  导演过来叫声洪先生,“今日早收工,印子,你可换衣服了。”

  印子心底明白,他们一早已串通好。

  这是戏外的一场戏。

  阿芝过来,“印子,这边。”

  印子到化妆间换上平时爱穿的大衬衫粗布裤。

  洪钜坤亲自过来问:“可以走了吗?”

  印子回眸嫣然一笑。

  中年人的精魂被那个笑脸撞散,平日运筹帷幄,英明果断的他已练得百毒不侵,这个无名的微笑却叫他想起许久许久之前,当他还在徙置区天台木屋读初中的时候,一个小女同学的笑靥。

  他与那女孩先后辍学,他去工厂做学徒,她,听说到一间叫琼楼的舞厅当女招待。

  这件事,到今日叫他想来还有点心酸,他竟怔住半晌。

  印子说:“可以走了。”

  他想指住荆钗布裙的刘印子对全世界名媛说:“看,所有华丽的名牌其实并不能增加你们的姿色。”

  26/12/1999

  印子问:“去甚么好地方?”

  “一起吃顿饭吧。”洪钜坤答。

  印子已经知道那一定不会是一个公众场合。

  司机缓缓把车驶过来,他亲自拉开车门让印子上车。

  他早已摔掉穷根了,但今晚忽然想起,少年时挤公路车送货,被售票员用脚踢阻他上车的情况。

  他比平时沉默。

  车子驶到游艇会,他下车,领印子到一只船上。

  印子留意到船叫慕晶号。

  “慕晶是家母的名字。”

  印子没想到他是孝子,不禁看多他一眼。

  “家母已八十二岁。”

  他与她说起家事来。

  船员接他们上船,他请印子到甲板小坐,他自己喝酒,给印子一杯苹果汁。

  船轻轻驶出海港。

  印子忽然问:“你有子女吗?”

  “一子一女,叫其皓与其怡,都在英国读高中,明年赴美升大学,年纪与你差不多。”

  印子见他那样坦诚,倒也觉得舒服。

  “多谢你扶掖。”

  他欠欠身,“公司靠你赚大钱呢。”

  印子笑了,“翡翠捧哪个都是明星。”

  “啊不,观众十分喜欢你,这一点勉强不得。”

  “你的援助,解决我的窘境。”

  洪钜坤倒也感动,这女孩知道好歹。

  吃的是西菜,精致,但淡而无味,小小碟,也吃不饱。

  他忽然吩咐侍者几句,没多久,一盘香味四溢的烤牛肉捧上来。

  他笑说:“医生叫我少吃红肉,我戒不掉。”

  肉半生,切下去,淌出血水。

  印子可以想象他对付商场上对手,大抵也是这个样子:活生生吞下肚子。

  “妹妹喜欢新学校吗?”

  “她非常开心。”

  印子有点松懈,她在甲板上伸了个懒腰。

  洪君脱掉了西装外套,索性连领带也解下。

  其实,他俩身世有许多相同之处。

  他说:“咦,你脚上的图案呢?”

  “洗脱了。”

  “是印度民族风俗吧。”

  “是,一个朋友替我画上。”

  洪君试探地问:“是男朋友?”

  印子否认:“我没有男朋友。”

  他笑,“我又不是娱乐记者。”

  印子答:“我的确没有男朋友,有甚么瞒得过你的法眼呢。”

  这是真的,对她一切,他知道得十分清楚。

  他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印子也有点诧异,他们竟然谈得那样投契,一顿饭吃了两个钟头。

  船缓缓驶回去。

  27/12/1999

  海湾停泊着许多白色的游艇,有人看见慕晶号,便笑说:“那只是洪钜坤的船。”

  一个年轻人转过头来,“都会里太多巨富。”

  他正是陈裕进,陪祖父母到朋友船上散心。

  “暴发户多得很。”船主感喟,“游艇注册号码已达五位数字了。”

  “这个洪钜坤,很有点名气。”

  “是,”船主掩嘴笑,“真有他的,特地成立了电影及唱片公司来捧女明星。”

  “这样劳民伤财?”

  “可不是,最新对象,叫刘印子,才十多岁。”

  陈裕进怔住。

  再看时,那艘慕晶号已经远去。

  他站在晚风里发呆,许久不动。

  慕晶号上的印子却不知道她与裕进擦身而过。

  她只庆幸洪钜坤当天没有进一步要求。

  他静静把她送回家中。

  印子累得虚脱,进门,隐约听见母亲在偏厅搓牌,妹妹在电话中与小朋友咕哝地不知说些甚么,看表面,也就是一个正常的家。

  她卸妆淋浴,裹着毛巾,倒在床上。

  印子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醒转来,看见母亲在床头翻看她的剧照。

  “醒了?”她似有话要说。

  印子套上睡衣。

  “猜今天我看见谁。”

  印子心中有数。

  “是你父亲,找上门来,求助。”

  印子不出声。

  “我请他进来,叫佣人斟茶切水果招待他,真痛快,等于告诉他:看,当年你若没有欺骗及遗弃我们母女,这个家你也有份。”

  印子仍然不声响。

  “今天工作很辛苦?”

  她摇摇头。

  “你放心,我没有给他钱,我对他说:待你百年归老,印子一定会替你安排后事。”

  印子忽然说:“这样,他会憎恨我们。”

  蓝女士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像受伤的狗,“你怕吗?”

  印子淡淡说:“我才不怕。”

  “我惟恐那乞丐不知我有多讨厌他。”

  印子也笑,她知道此刻的她也像母亲那样,扭曲了整张脸。

  “睡吧。”

  印子熄了灯。

  第二天,坏事就发生了。

  拍完戏,与阿芝一起收工,本来已经上了车,忽然想起漏了外套,叫阿芝回头去找。

  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人围上来,一左一右拉着印子手臂,另外一个女人窜出来,拚死力一连霹雳啪喇掌了印子十来个耳光,一边狠狠地咒骂:“你胆敢抢我的男人!”

  

  







印度墨05



05

  印子一时只觉晕眩,双颊麻木,嘴与鼻都流出血来,可是仍然懂得挣扎,大声叫喊求助。

  司机扑下车来,挥舞大螺丝起子当武器喝退那两个男人。

  那女子见已经得逞,第一个上车逃走,两个大汉接着也跑脱无踪。

  阿芝出来看见印子跌在路旁,惊得呆住。

  想来扶起印子,被她一手推开。

  印子跌跌撞撞,上了司机位,自己把车驶走。

  她没有回家。

  她把车直驶往唯一的朋友家。

  半途中她呛咳、呕吐,羞耻得想把车驶下悬崖,挣扎着,抵达裕进的家。

  那时,裕进在房里与计算机奕棋,大获全胜,他握着拳头说:“下一步就与深蓝斗。”

  电话响了。

  他顺手接过,“喂?”

  那边没有声音。

  裕进诧异,“喂,是谁,怎么不说话,是松茂吗?”

  仍然没有回音。

  裕进几乎要挂断了,却听见吸气声。

  接着,沙哑的女声说:“裕进,是我。”

  “印子!你在甚么地方?”

  “我受了伤。”

  “我立刻来接你,你在哪里?”

  “我已不似人形。”

  裕进急得鼻子发酸,“印子,我永远是你朋友。”

  她呜咽,“我就在你家门口。”

  裕进摔下电话奔下楼去,打开门,只见一团小小动物似物体蜷缩在门口。

  他蹲下扶起她,印子不肯抬头,裕进捧起她面孔,触手全是Я⒘⒌难

  他脱下外套裹着她,一声不响,把她载到相熟医生处。

  印子整张脸浮肿,眼底瘀黑,伤得比想象中严重,苏医生出来一看,“嗯”地一声,立刻着她躺下。

  检查完毕,他轻轻说:“暴徒手上戴着铁环,目的是要重创头脸,我们最好通知警方。”

  “不——”

  “这是一宗严重袭击伤人案。”

  裕进说:“苏医生,请立刻诊治。”

  “鼻骨已碎,我需通知整形科的郑医生。刘小姐,我实时安排你入院。”

  裕进紧贴跟着印子,只拨过一次电话回家同祖母说:“朋友有事,我在医院,今晚不回来了。”

  接着向印子,“可要通知家里?”

  印子摇头。

         ※        ※         ※

  手术到凌晨才结束,病房静寂一片,裕进在读忧伤中十四行诗。

  印子醒来,辗转,“口渴……”

  裕进挤柠檬汁进她嘴角。

  印子忽然微笑,爆裂的嘴角缝了针,像一只苍蝇停在那里。

  “你看,裕进,我果然已经不像人了。”

  鼻梁上蒙着纱布,看上去真的挺可怕。

  “是谁伤害你?”

  印子摇头,“不知道。”

  “一定恨你。”

  “裕进,”印子忽然握住他的手,“带我去旧金山读书。”

  裕进不加思索地回答:“出院后我们立刻动身。”

  印子到这个时候才流下泪来。

  裕进紧紧拥抱她。

  他轻轻念其中一首诗:“有人诬毁你并非你的缺点,中伤之辞从不公允,谁怀疑你的美姿,如乌鸦含怨……”

  印子把脸靠在裕进胸膛上。

  到这个时候,她失踪已超过十二小时。

  翡翠机构里只有总裁室有灯光。

  洪钜坤铁青着脸坐在一角,一杯接一杯喝着苦艾酒,他没有人,可是看得出动了真气。

  “人呢?”

  王治平低声答:“还没找到。”

  “她面孔受了重伤,不迅速医治,会造成永久伤痕。”

  “已经到处发散人去寻找。”

  “凶手肯定是杨嘉雯?”

  “司机阿孝看得一清二楚。”

  洪君沉默一会儿,“把这个女人送走,叫她移民到加拿大去,我这辈子都不要再看见她。”

  “是,我立刻通知陆律师。”

  “刘家可知印子出了事?”

  “她们不关心,她母亲在外打牌未返,妹妹趁周末,在同学家玩。”

  洪君叹口气,可怜的刘印子,他无比内疚。

  “叫阿芝来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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