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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态种种-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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限,模模糊糊起来,人们也就不必想得太多了。

    “不等了,我去打电话了!”阿P不耐烦了。

    这一带有的是公用电话,我们找了一个,阿P把硬币投进去。“还是那个哮喘病的老
人?”

    阿P点点头,把话告诉对方以后,没想到老人不停地重复着那两句话。他让我拿起听
筒,果然是:“这会好了,能走成了!这会好了,能走成了!”

    后来,好像这位“夜莺”,在都市的黄昏里,消失了。

    据阿P说,她再也没有Call过他,也许,和我认识的热爱京剧的老先生一样,已经
在大洋彼岸了吧?

    现在,当我提笔写这段真人真事时,回想起来,很奇怪,印象最深刻的,既不是那位
“夜莺”的面纱,也不是老先生那沙哑的老生唱腔,倒是在马路旁边停车那会,喝的那杯滚
烫滚烫的浓茶。

    那是一个做哥哥的,为他打夜班的弟弟准备的茶。

    虽然,只不过是一杯茶,但那份热,在那个夜晚,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美妙的声音

    我总羡慕人家有一份好嗓子,唱歌也好,交谈也好,使人感到亲切。

    我认识一位长老级的前辈作家,文学界的老领导了。他善于发表众所周知的见解,譬如
天阴,要下雨,下雨,要打伞;初一,然后初二,初二,然后初三之类的接近于废话的废
话。人活一辈子,很多时间得听这种说了和没有说是一样的话,是最浪费一个人的听力,顶
让耳朵过不去的。

    不过,老先生早年也是一位文武昆挡不乱的全才,革命需要,什么都通,什么也都稀松
地会一手,演戏唱歌都来得的,因此练就一副嘹亮的嗓子。听他训话,聆音而不辨意的话,
管他妈讲什么呢,就听那铿锵之音,也还不算太大的痛苦。

    最伟大的,他老人家能一讲几个小时,而不舌干口燥,而更伟大的,是他不假思索的即
席讲话,如自来水龙头,只要拧开,便有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不管什么场合,什么题目,
那如簧之舌,都能讲得头头是道,天花乱坠。

    这叫功夫,他是呆在那个领导岗位上,积数十年之训话经验,已形成的巴甫洛夫式条件
反射。只要面前摆着麦克风,那嗓子就发痒,就会有一大堆废话要从喉咙里喷发出来。

    幸好,他的音色还算不错。

    否则,太痛苦。

    那天在文学会堂,听了他老人家一顿有关“主旋律”的训话以后,耳朵里仍残留着他那
“振聋发聩”的和“大声疾呼”的棒喝之声。老先生音量之高,加上激昂慷慨,震荡得我回
家后,仍旧头晕眼花,不辨东西。

    于是,炮火轰鸣的黄钟大吕之后,忽然间听到这位素昧平生的吴干事的那“杨柳岸晓风
残月”之音,真是如同在沙漠里干渴的旅行途中,终于到达了绿洲,喝上清泉那样愉悦。

    虽然是在电话里,那声音却似甘美的泉水漫过来一样,使心田舒适不已。

    “您是李先生吗?”

    吴先生非常客气,这客气不是表现在措词上,而是语调的亲昵。

    我敢说,这声音有一种使你受宠若惊之感,一切显得那样正确,那样为你着想,那样甚
至为你前途,为你幸福,为你未来都设计得无法再周到的完全彻底,和全心全意,和正大光
明,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天哪!我敢说鄙人的耳朵从来也没欣赏过这样动听的男高音。
洪亮,宽阔,甜美,亲切,而且那语音里有股让人抵抗不住的魅力。

    你得信,你若有一丝不信,你便像犯了弥天大罪一样,不能原谅自己。

    让你做什么,请你做什么,建议你做什么,和命令你做什么,或者禁止你做什么,以及
更客气些,同你商榷做什么,而你又不能不做什么的时候,意义其实是一样的,这就是声音
的威力了。

    很明显,我被这声音征服了。不过,这声音虽然美妙,但很陌生。连忙请教对方:“你
是谁?”

    我们生活的这个地球,是一个烦扰的世界,而声音,是一个最可怕的烦扰源。除了聋子
以外,你的耳朵永远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有老前辈和这位干事的金石之音,也有像老聒
闹树的噪音,像玻璃相划的刺耳之音,也有你东我西的不谐和音。在众多音响中间,还是以
人类自身制造的杂音,最不动听。

    特别对我辈普通人来讲,那些恶言恶语,训斥恐吓,大声嚷嚷,颐指气使的声音,要更
难忍受些。

    虽然大都接近于屁话,但是,却是具有威力的屁话,有的是你必须听的,有的是你不想
听也得听的,有的是听了,也等于白听,有的不听倒好,听了以后,反而更糟的。诸如此
类,在这种时候,宁可当一名聋子,说不定更幸福一些。因为一天到晚,必须有义务听人放
屁的话,还不如聋了算了呢!即或是为了你好,为了你不犯什么错误的谆谆教诲,一天二十
四小时唠叨起来,耳朵怪不舒服不说,神经也承受不住的。

    “我姓吴,口天吴的吴,我是文化中心的常务干事,李先生,我对你是久仰的啦!”

    现在这样那样的中心也太多,自始至终我也没搞清楚,这位吴干事究竟是什么中心?但
他的声音,使你马上相信了他这个中心,不比别的中心差,他就有这股声音的征服力,把你
给镇住了。

    我猜想他可能是一位美声唱法的歌唱家,在什么乐团工作,穿燕尾服,打蝴蝶结,唱
《我的太阳》或者《重归苏莲托》的话,一定会产生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效果,而且必然
是笑容可掬的,向观众鞠躬谢幕的。

    可我想了一回,没有交过这方面的朋友。真抱歉,这一生,粗着嗓子对我喝斥的人太多
了。

    这位美妙绝伦的男高音在电话里告诉我,我不认识他,但他知道我,是X老说的。

    “谁?”

    “就是刚才讲主旋律的X老!”

    一听这位刚刚教训主旋律的前辈名字,当然不能怠慢的了。显然吴干事也在场聆听训话
的了。

    “X老讲得太好了,太及时了,太切合实际了,太一针见血了,我们好久没有听到这种
声音了……”在电话里,吴干事用那动听的歌喉形容老人家的殷切教诲。

    于是我深感“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的大道理了。正因为有X老的金嗓子,才会有这样
一位美声唱法为他奔走。他为他冒昧地打搅我,表示抱歉。他说,听X老说,知道我写作,
很忙,就不多耽误我的时间,长话短说,他是受X老所托,希望我能担当这个文化中心的理
事、监事,或是董事之类的职务。

    “什么?”我一下子没能明白。

    “X老要牵头成立一个文化中心。”

    “干什么?”

    “其宗旨在于为作家谋利益!李先生,你意下如何?”

    “那当然不是一件坏事!”

    “既然您叫好,那就说定了,您当仁不让,是这个中心的董事会成员了!”

    “不敢,不敢!”我来不及地推辞,因为老人家声音虽好,让我天天听,也受不了的。
“请你告诉X老,我可以效力,名义上就不必了吧?”

    “其实吧!”他娓娓动人地说服我:“这是很民间的团体啦!

    目的是要联络全世界的华人作家,利用他们的财力物力,办些文化实业,以文养文啊!
目前由于创办伊始,只能白手起家。所以X老说了,大家先赞助一点,等成立起来,开展工
作,我们就可以向海外华人社团募捐啦!那时候,有了经济基础,李先生,我们的理想,是
要帮助作家的啦!譬如出书难,我们中心就义不容辞地负担了。譬如住房难,中心是要盖作
家公寓。还有,譬如出国难,那就更不成问题了,想到哪里去,招呼一声,走就是了。再譬
如婚丧嫁娶难,生老病死难,有钱能使鬼推磨嘛!对不对?总而言之,要而言之,前景是非
常光明的,可以这么预测,你现在洒下的每一粒种子,来日会回报你一大抱鲜花的!”

    他说得那样好听,就好像那捧着鲜花的美好日子,“英特纳雄耐尔”,马上要实现似
的。

    接着,他又说:“其实要求大家的数目不大,X老的意见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理
事嘛,三位数,监事嘛,四位数——”那不用往下问的了,要是进入董事会的话,买路钱至
少得一万元了。

    我终于听出这番谈话的主旋律了,敢情要我掏口袋啊,头立刻就大了。不过,X老开了
口,不捐献一点,又说不过去。连忙问这位美声唱法:“还有比理事再低的什么角色嘛?”

    他笑了,笑声是那样的魅人:“现在要求参加的人太多,我们得控制。X老说了,宁缺
毋滥,暂时先不发展会员。您、”顿号以后,他说,“X老是董事长兼总顾问和总策划,那
您自然是要进入董事会的了!”

    我吓得差点晕倒,拿电话的手都在颤抖。五位数呀!开什么玩笑?“得,得,”我表现
得前所未有的谦虚,“吴干事,在下可实实在在的不够资格!”

    “至少也得是个监事?”

    “务必请免了吧!拜托啦!”四位数,上千元,我差点向他告饶了。

    “那怎么能委屈你当理事呢?不成,不成!”

    “X老在那儿领衔,还有许多前辈,我等怎敢僭越?就一般理事吧!”然后我试探地打
听:“恕我冒昧,这三位数,大概是若干?”亚运捐款,奥运献书,掏腰包自然也是可以
的,但愿数目别太伤筋动骨了。

    这位男高音的美妙歌喉,真叫你无法回绝。他说:“现在你顶多付出一篇短篇小说的代
价,将来你可以收回一部长篇小说的回报。当然还不止这些,李先生,远景就在地平线上出
现,看得见,摸得着,你相信吧!”

    我也好几十岁的人了,自然不会画饼充饥的。别的空头支票,也许会被瞒天过海的正经
谎言,给骗得一愣一愣。一提什么远景,还有明天的鲜花,和锦绣前程,无限光明之类,谢
谢您啦,我的智商还不至于单纯到傻瓜的程度。不过,X老牵头的事,装聋作哑,有失对长
者尊敬之心。于是,按这位男高音所开的地址,汇去相等于一篇还是长一点的短篇小说稿费
的钱数,对X老也算有个交待。

    后来,我相继碰到几位作家同行,都和我一样,有类似的经历。一致认为,X老在主旋
律之余,起用这样一位比他嗓音还有魅力的男高音,来办一个文化中心,真是一招妙棋。不
过捞得够狠一点,就凭那不着边际的远景,和吹气似的大话,几百、几千、上万地要钱,老
爷子太懂得利用声音效果了。

    尽管,大家都不那么傻,有的人当了理事,还有的人连理事也不当的,但一致认为,当
时谁听到吴干事在电话里的声音,马上会有天上劈里啪啦地往下掉馅儿饼的感觉,宣传得如
此幸福在望,那两片子嘴,真他妈的具有蛊惑力。

    一个个都服了!

    不服,也不行,那太动听的声音!

    若干天以后,有一次接待海外华人作家的会上,我们尊敬的X老也莅会了。话筒在他面
前,他的巴甫洛夫式条件反射,又来劲了。要不是考虑到会后的烤鸭,老先生动听的嗓音,
和滚滚而来的词语,是不会煞车的。

    主持接待的部门的工作人员,附在他耳边低语一阵,他才满面含笑地打住。

    也不晓得为什么,面对这些可能出钱的听众,讲了那么半天与华人作家了无相干的主旋
律,却只字未提他老人家的文化中心,简直莫名其妙。

    “你怎么不乘此机会募捐啊?”鸭架汤喝完以后,该退席了,我们问X老。

    他木木然地反问我们:“募啥子捐?”

    “你的文化中心呀!”

    “我的?”他更是糊涂了。“怎么成了我的文化中心?不是你们大家成立起来以后,让
吴干事来说服我,勉为其难地挂一个名嘛!”

    “慢着!”我们问X老,“您老没搞错吧?”

    “你们这个文化中心的想法,非常之好啊!我还题了词的,叫做‘光明在前,希望所
及’,那个吴干事在电话里一说,那远景,那前途,那蓝图,那辉煌的明天,还有什么躇踌
和犹豫的呢?好啊!好啊!”他又来了他的讲话兴致,虽然没有麦克风,也讲得兴致勃勃,
一直到天黑,还没住口。

    在场的我们几个人,都瞠目结舌。

    可谁也没有再听到那位美声唱法,也有人说,应该到汇款的地址去查查。可继而一想,
我们这一辈子,被那些美妙的声音所愚弄、所欺骗,结果上当吃亏,后悔不迭的事情,还少
吗?

    要都弄个清楚的话,还活不活?

                           好心之过

    我曾经和一位年轻人打过赌,好心和好报是两回事,并不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么必
然的。

    他说,“老李,我不反对你这种观点,但我不赞成体把问题看得这么绝对化。有时候是
那样,但大多数情况下,你播种,你总有收获。”

    “是的,”我也不想反驳他,他的说法应该是对的,至少在理论上是这样。不过,我要
指出的:“东平,你现在心情太好,就会产生这种乐观情绪的。一旦你的鱼虾蟹鳖,卖不出
去,臭在你手上的时候,怕你未必坚持得住这种乐观主义了。你就该骂爹咒娘,痛恨这个世
界了。”

    “不——”于东平咧着大嘴,笑嘻嘻地告诉我:“上帝对我展开笑脸了!”

    太幸福的人,太走运的人,脸上总有股傻不唧唧的德行,我的这位年轻朋友目前正属于
这种状态。

    我和这个年轻人交往,已经好几年了。他虽不到四十岁,也算得上老江湖了。他改换工
作,变更单位的频率,比我干了一辈子的人还要高许多。国营、私营、中外合资、大集体,
都尝试过了。练过小摊,跑过码头,当过老板,做过伙计。现在,他是绝对意义的个体户,
骑一辆我也说不好牌子的大型摩托,一边挎两个装冰的木桶,从海边往京城捣腾水产。

    很辛苦,但也挺挣钱,而且在他看来,还很快乐。

    他说:“年初,我算过命,过了农历七月说发,果不其然。我跟水产养殖场签了个产供
销的风险合同,你还记得那场台风吗?也就他妈的日怪啦!沿海那一片水池子里的虾,十之
有九,跑得一只不剩。泡汤的,跳脚的,上吊的,真可怜哪!那些可怜虫啊,对着大海嚎
啊!”

    “你没事?”

    “要不说上帝开眼了呢!”他说刮台风那天,他磕了响头,许过愿的。

    “什么愿?”

    “你是作家,你有兴趣,不妨跟我去大街上体验一番生活吧!”

    于是就产生这篇文章开头,我跟于东平打的那个赌。他要用五位数的人民币,买一百份
礼物,送给他在路上碰到的一百个陌生人。

    “这叫散财!”

    我对那张快活得近乎白痴的脸说,“我怀疑,你这样做,会不会——”

    “老李,你对人的看法,过于悲观了。”

    “老弟,除非你在报上登广告,发表声明,大家等着你这个圣诞老人,要不你干脆送给
那些要饭的。否则,正常的人,突然间塞过来一份礼物,会认为你神经大概有些毛病——”

    “别胡说了!”

    “那打个赌——”

    “赌就赌!”

    他在那个华灯初上的大马路上,推着那辆不免有点鱼虾腥味的摩托,在木桶里,装满了
刚买来的每份价值一百多元的礼物。有玩具熊,有变形金刚,有金笔,有领带,有女士的化
妆品,有法国香水,有进口巧克力,还有最实惠的购物券等等。送给他事先规定好的,必须
在路灯下站着的任何一个人。若不止一个人的话,则是女士优先,而小孩更是首选的送礼对
象。

    下面是那天晚间大馈赠的一份统计:

    1接受了礼物后,又急忙追着退回来的8人;2接受礼物,表示感谢的12人;3接受
了,了无一点反应者15人;4坚决但是礼貌地婉拒者,6人;5不但不接受,还对他持十
分反感者17人;6虽然接受,也对他反感者3人;7礼物象在手里,出言不逊者,“什么
玩艺?”“稀罕你的狗屁东西?”“傻×!”“这小子居心不良!”“纯粹是他妈烧包!”
者23人;8拉他去见警察者2人;

    9拿了一份,又追上来想再要一份者4人。

    以上一共90份,剩下的10份,也许不够这个数目,因为在那间百货公司买的时候,
可能就差一份两份。这不在统计之数的七八份,很可能在东平离开他那辆车,向人送礼物
时,被人顺手牵羊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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