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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作品集-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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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菊治实际所理解的夫人与文子所理解的母亲,可能是大不相同

的。
文子无法理解作为一个女人的的母亲。
不论是原谅人,或是被人原谅,菊治都处于荡漾在女体的梦境般的波


浪中。
这一对黑与赤的乐茶碗,仿佛也能勾起菊治如梦如痴的心绪来。
文子就不理解这样的母亲。
从母体内生出来的孩子,却不懂得母体,这似乎很微妙。
然而,母亲的体态却微妙地遗传给了女儿。
从文子在门口迎接菊治的时候起,他就感受到一股柔情,这恐怕也有

这种因素在内,那就是他在文子那张典雅的脸上,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影。

如果说夫人在菊治身上看到了他父亲的面影,才犯了错误,那么菊治
觉得文子酷似她母亲,这就像用咒语把人束缚住的、令人战栗的东西。不过,
菊治却又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诱惑。

只要看一看文子那干涸而小巧的、微带反咬合的嘴唇,菊治就觉得无

法与她争辩了。
怎么做才能使这位小姐显示一下反抗呢?
菊治闪过这样的念头。
“令堂太善良了,以致活不下去啊。”菊治说,“然而,我对令堂太残酷

了。有时难免以这种形式把自己道德上的不安推给了令堂。因为我是个胆怯
而懦弱的人。。”
“是家母不好。家母太糟糕了。不论是与令尊,还是三谷少爷的事,我

并不认为这都是家母的性格问题。”
文子欲言又止,脸上飞起一片红潮。血色比刚才好多了。
她稍微转过脸去,低下头来,仿佛要避开菊治的视线。
“不过,家母过世后,从第二天起我逐渐觉得她美了。这不是我的想象,

可能是家母自己变得美了吧。”
“对死去的人来说,恐怕都一样吧。”
“也许家母是忍受不了自己的丑恶才死的。。”
“我认为不是这样。”
“加上,她苦闷得忍受不了。”
文子噙着眼泪。她大概是想说出有关母亲对菊治的爱情吧。
“死去的人犹如已永存在我们心中的东西,珍惜它吧。”菊治说。
“不过,他们都死得太早了。”
看来文子也明白,菊治的意思是指他的与文子的双亲。
“你和我也都是独生子女”菊治接着说。
他的这句话引起他的联想:假如太田夫人没有文子这个女儿,也许他

与夫人的事,会使他锁在更阴暗更扭曲的思维里。
“听令堂说,文子对家父也很亲切。”
菊治终于把这句话和盘托出。本来是打算顺其自然,有机会再说的。
他觉得不妨对文子说说有关父亲把太田夫人当作情人而经常到这家里

来的事。
但是,文子突然双手扶着铺席施礼说:“请原谅。家母实在太可怜了。。
从那时候起,她随时都准备死了。”
文子说着就势趴在铺席上,纹丝不动,不一会儿就哭了起来,肩膀也
松弛无力了。
菊治突然造访,文子没顾得上穿袜子。她把双脚心藏在腰后,姿态确
实像卷缩着身子。


她那散乱在铺席上的头发几乎踫上那只赤乐筒状茶碗。
文子双手捂着泪潸潸的脸,走了出去。
良久,还不见她出来。菊治说:“今天就此告辞了。”
菊治走到门口。
文子抱着一个用包袱皮包里的小包走了过来。
“给您增加负担了。这个,请您带走吧。”
“啊?”
“志野罐。”
文子把鲜花拿出来,把水倒掉,揩拭干净,装入盒子里,包装好。操

作的麻利,使菊治十分惊讶。
“刚才还插着花,现在马上让我带走吗?”
“请拿着吧。”
菊治心想:文子悲伤之余,动作才那么神速的吧。
“那我就收下了。”
“您带走就好,我就不拜访了。”
“为什么?”
文子没有回答。
“那么,请多保重。”
菊治刚要迈出门口,文子说:“谢谢您。啊,家母的事请别介意,早些

结婚吧。”
“你说什么?”
菊治回过头来,文子却没有抬头。



菊治把志野陶罐带回家后,依然插上白玫瑰和浅色石竹花。
菊治觉得,太田夫人辞世后,自己才开始爱上了她。菊治总是被这种
心情困扰着。
而且,他感到自己的这份爱,还是通过夫人的女儿文子的启示,才确

实领悟过来的。
星期天,菊治试着给文子挂个电话。
“还是一个人在家吗?”
“是的。实在太寂寞了。”
“一个人住是不行的。”
“哎。”
“府上静悄悄的,一切动静在电话里也听得见吶。”
文子莞尔一笑。
“请位朋友来陪住,怎么样?”
“可是,我总觉得别人一来,家母的事就会被人家知道。。”
菊治难以答话。
“一个人住,外出也不方便吧。”
“不会,把门锁上就出去嘛。”
“那么,什么时候请您来一趟。”
“谢谢,过些日子吧。”


“身体怎么样?”

“瘦了。”

“睡眠好吗?”

“夜里基本上睡不着。”

“这可不好。”

“过些日子我也许会把这里处理掉,然后到朋友家租间房住。”

“过些日子,是指什么时候?”

“我想这里一卖出手就。。”

“卖房子?”

“是的。”

“你打算卖吗?”

“是的。您不觉得卖掉好吗?”

“难说,是啊!我也想把这幢房子卖掉。”

文子不言语。

“喂喂,这些事在电话里没法谈清楚,星期天我在家,你能来吗?”

“好。”

“你送的志野罐,我插了洋花,你若来,就请你把它当水罐用。。”

“点茶?。。”

“说不上是点茶,不过,不把志野陶当水罐用一回,太可惜了。何况茶
具还是需要同别的茶道器具配合起来使用,以求相互辉映,不然就显不出它
真正的美来。”

“可是,今天我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显得更加难看,我不去了。”

“没有别的客人来。”

“可是。。”

“是吗。”

“再见!”

“多保重。好象有人来了。再见。”

来客原来是栗本近子。

菊治绷着脸,担心刚才的电话是不是被她听见了。

“连日阴郁,好容易遇上个好天,我就来了。”

近子一边招呼,视线早已落在志野陶上了。

“此后就是夏天,茶道将会闲一阵,我想到府上茶室来坐坐。。”

近子把随手带来的点心连同扇子拿了出来。

“茶室恐怕又有霉味了吧。”

“可能吧。”

“这是太田家的志野陶吧,让我看看。”

近子若无其事地说着,朝有花的那边膝行过去。

她双手扶席低下头来时,骨骼粗大的双肩呈现出像怒吐恶语的形状。

“是买来的吗?”

“不,是送的。”

“送这个?收了件相当珍贵的礼物呀。是遗物纪念吧?”

近子抬起头,转过身来说:“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买下来的好,不是
吗?让小姐送,总觉得有点可怕。”

“好吧,让我再想想。”


“请这么办吧。太田家的各式各样的茶具都弄来了,不过,都是令尊买

下来的。即使在照顾太田太太以后也。。”
“这些事,我不想听你说。”
“好,好。”
近子说着突然轻松地站起身来。
传来了她在那边同女佣说话的声音。她套上烹饪服走了出来。
“太田太太是自杀吧。”近子突然袭击似地说。
“不是。”
“是吗?我一听说就明白了。那个太太身上总飘忽着一股妖气。”
近子望了望菊治。
“令尊也曾说过,那太太是个很难捉摸的女人。虽然以女人的眼光来看,

又有所不同。怎么说呢,她这个人嘛,总是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跟我们合

不来。黏糊糊的。。”
“希望你别说死人的坏话了。”
“话虽这么说,可是,死了的人不是连菊治少爷的婚事也来干扰了吗?

就说令尊吧,也被那个太太折磨得够苦的了。”
菊治心想:受苦的恐怕是你近子吧。
父亲与近子的关系,只是短暂的玩玩罢了。虽然不是由于太田夫人使

近子怎么样,可是近子恨透了直至父亲过世前还跟父亲相好的太田夫人。
“像菊治少爷这样的年轻人,是不会懂得那个太太的。她死了反而更好,

不是吗?这是实话。”
菊治不加理睬,把脸转向一边。
“连菊治少爷的婚事,她都要干扰,这怎么受得了。她肯定觉得难为情,

可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妖性才寻死的。像她这种人,大概以为死后还能见到令

尊呢。”
菊治不禁打了个寒战。
近子走下庭院,说:“我也要在茶室里镇定一下心神。”
菊治久久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赏花。
洁白和浅红的花色,与志野陶上的釉彩浑然一体,恍如一片朦胧的云

雾。
他脑海里浮现出文子独自在家里哭倒的身影。

母亲的口红



菊治刷完牙回到卧室时,女佣已将牵牛花插在挂着的葫芦花瓶里。
“今天我该起来了。”
菊治虽然这么说,可是又钻进了被窝。
他仰卧着,在枕头上把脖子扭向一边,望着挂在壁龛一角上的花。
“有一朵已经绽开了。”
女佣说着退到贴邻的房间。
“今天还请假吧?”
“啊,再休息一天。不过我要起来的。”



菊治患感冒头痛,已经四五天没去公司上班了。
“在哪儿摘的牵牛花?”
“在庭院边上,它缠着茗荷,开了一朵花。”
大概是自然生长的吧。花是常见的蓝色,藤蔓纤细,花和叶都很小。
不过,插在像涂着古色古香的黑红色漆的葫芦里,绿叶和兰花倒垂下

来,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
女佣是父亲在世时就一直干下来的,所以略懂得这种雅趣。
悬挂的花瓶上,可以看见黑红漆渐薄的花押,陈旧的盒子上也有“宗

旦”的字样。
假如这是真品,那么它就是三百年前的葫芦了。
菊治不太懂得茶道的插花规矩,就是女佣也不是很有心得。不过,早

晨点茶,缀以牵牛花,使人觉得也满合适。
菊治陷入寻思,将一朝就凋谢的牵牛花插在传世三百年的葫芦里。。

他不觉地凝望了良久。
也许它比在同样是三百年前的志野陶的水罐里插满西洋花更相称吧。
然而,作为插花用的牵牛花能保持多长时间呢?这又使菊治感到不安。
菊治对侍候他用早餐的女佣说:“以为那牵牛花眼看着就会凋谢,其实

也不是这样。”
“是吗。”
菊治想起来了,自己曾打算在文子送给他作纪念的她母亲的遗物志野

水罐里,插上一枝牡丹。
菊治把水罐拿回家时,牡丹的季节已经过了。不过那时,说不定什么

地方还会有牡丹花开吧。
“我都忘了家里还有那只葫芦什么的,多亏你把它找了出来。”
“是。”
“你是不是见过家父在葫芦里插牵牛花?”
“没有,牵牛花和葫芦都是蔓生植物,所以我想可能。。”
“?蔓生植物。。”
菊治笑了,有点沮丧。
菊治在看报的过程中,觉得头很沉重,就躺在饭厅里。
“睡铺还没有收拾吧。”菊治说。
话音刚落,正洗东西的女佣一边擦着湿手,一边赶忙走了进来,说:“我

这就去拾掇。”
过后,菊治走进卧室一看,壁龛上的牵牛花没有了。
葫芦花瓶也没有挂在壁龛上。
“唔。”
可能是女佣不想让菊治看到快要凋谢的花吧。
虽然菊治听到女佣说,牵牛花和葫芦都是“蔓生植物”,忍不住笑了出

来,但是,话又说回来,父亲当年生活的那套规矩还保留在女佣的这些举止

上。
然而,志野水罐却依然摆在近壁龛的正中央的地方。
如果文子来看到了,心里无疑会想:太怠慢了。
文子赠送的这只水罐刚拿回来时,菊治立即插上洁白的玫瑰花和浅色

的石竹花。


因为文子在她母亲灵前就是这样做的。那白玫瑰和石竹花,就是文子
为母亲做头七的当天,菊治供奉的花。
菊治抱着水罐回家途中,在昨日请人把花送到文子家的同一家花铺里,
买回了同样的花。
可是后来,哪怕只是摸摸水罐,心也是扑通扑通地跳的,从此菊治就
再也没有插花了。
有时在路上行走,菊治看见中年妇女的背影,忽然被强烈地吸引住,

待到意识过来的时候,不禁黯然,自言自语:“简直是个罪人。”
清醒之后再看,那背影并不像太田夫人。
只是腰围略鼓起,像夫人而已。
瞬间,菊治感到一种令人颤抖的渴望,同一瞬间,陶醉与可怕的震惊

重叠在一起,菊治仿佛从犯罪的瞬间清醒了过来。
“是什么东西使我成为罪人的呢?”
菊治像要拂去什么似地说。可是,响应的是,越发使他想见夫人了。
菊治不时感到活生生地抚触到过世了的人的肌肤。他想:如果不从这

种幻觉中摆脱出来,那么自己就无法得救了。
有时他也这样想:也许这是道德的苛责,使官能产生病态吧。
菊治把志野水罐收进盒子里后,就钻进了被窝里。
当他望着庭院的时候,雷鸣打响了。
雷声虽远,却很激烈,而且响声越来越近了。
闪电开始掠过庭院的树木。
然而,傍晚的骤雨已经先来临。雷声远去了。
庭院泥土飞溅了起来,雨势异常凶猛。
菊治起身给文子挂电话。
“太田小姐搬走了。。”对方说。
“啊?”
菊治大吃一惊。
“对不起。那。。”
菊治想,文子已经把房子卖了。
“您知道她搬到什么地方吗?”
“哦,请稍等一下。”
对方似乎是女佣人。
她立即又回到电话机旁,好象是在念纸条,把地址告诉了菊治。
据说房东姓“户崎”,也有电话。
菊治给那家挂电话找文子。
文子用爽朗的声音说:“让您久等了,我是文子。”
“文子小姐吗?我是三谷。我给你家挂了电话吶。”
“很抱歉。”
文子压低了嗓门,声音颇似她母亲。
“什么时候搬的家?”
“啊,是。。”
“怎么没有告诉我。”
“前些日子已将房子卖了,一直住在友人这里。”
“啊。”


“要不要把新址告诉您,我犹豫不定。开始没打算告诉您,后来决定还

是不该告诉您。可是近来又后悔没有告诉您。”
“那当然是罗。”
“哟,您也这么想吗?”
菊治说着,顿觉精神清爽,仿佛身心被洗涤过一样。透过电话,也有

这种感觉吗?
“我一看到你送给我的那个志野水罐,就很想见你。”
“是吗?家里还有一件志野陶呢。那是一只小的筒状茶碗。
那时,我曾想过是不是连同水罐一起送给您,不过,因为家母曾用它

来喝茶,茶碗边上还透出母亲的口红的印迹,所以。。”
“啊?”
“家母是这么说的。”
“令堂的口红会沾在陶瓷器上不掉吗?”
“不是沾上不掉。那件志野陶本来就带点红色,家母说,口红一沾上茶

碗边,揩也揩拭不掉。家母辞世后,我一看那茶碗边,仿佛有一处瞬间显得

格外的红。”
文子这句话是无意中说出来的吗?
菊治不忍心听下去,把话题岔开,说:“这边傍晚的骤雨很大,那边

呢?”
“简直是倾盆大雨,雷声吓得我都缩成一团了。”
“这场雨过后,会凉爽些吧。我也休息了四五天,今天在家,如果你愿

意,请来吧。”
“谢谢。我本打算,要拜访也要待我找到工作之后再去。
我想出去做事。”
没等菊治回答,文子接着说:“接到您的电话,我很高兴,我这就去拜

访。虽然我觉得不应该再去见您。。”
菊治盼着骤雨过去,他让女佣把铺盖收起来。
菊治对自己居然挂电话把文子请来,颇感惊讶。
但是,他更没有料到,他与太田夫人之间的罪孽阴影,竟由于听了她

女儿的声音,反而消失得一干二净。
难道女儿的声音,会使人感到她母亲仿佛还活着吗?
菊治刮胡子时,把带着肥皂沫的胡子屑甩在庭院树木的叶子上,让雨

滴濡湿它。过了晌午,菊治满以为文子来了,到门口一看,却原来是栗本近

子。
“哦,是你。”
“天气又热起来了,久疏问候,今天来看看你。”
“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得多加珍重呀,气色也不怎么好。”
近子蹙额,望着菊治。
菊治以为文子是一身洋装打扮,可传来的却是木屐声,自己怎么竟错

以为是文子呢,真滑稽。菊治一边这样想,一边又那样说:“修牙了吧。
好象年轻多了。”
“趁梅雨天得闲就去。。整得太白了些,不过很快就会变得自然了,没

关系。”


近子走进菊治刚才躺着的客厅,望了望壁龛。
“什么都没摆设,清爽宜人吧。”菊治说。
“是啊,是梅雨天嘛。不过,哪怕摆点花。。”
近子说着回转身来问道:“太田家的那件志野陶,怎么样了?”
菊治不言语。
“还是把它退回去,不是很好吗?”
“这是我的自由。”
“那也不是呀。”
“至少不该受你指使吧。”
“那也不见得吧。”
近子露出满嘴洁白的假牙,边笑边说:“今天我就是为征求你的意见才


来的。”
话音刚落,她突然张开双手,好象在祛除什么似的。
“要把妖气从屋里都赶出去,不然。。”
“你别吓唬人。”
“但是,作为媒人,我今天要提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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