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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晚,时间磨得差不多了,肃王急转直下地作了一个结论:“所指薛焕‘挟重资而内膺重任’,既然确实审明并无实据,那就不必再问了。不过,蔡寿祺!”他停一停问了出来,“你的亲供前后不符,你自己说,该怎么办呐?”
“回王爷的话,”蔡寿祺很快地答道,“我想撤回,另外改递。”
“你们大家看,怎么样?”
在座的人谁也不表示反对,于是谭廷襄把蔡寿祺带到刑部堂官休息的那间屋里,给了纸笔,让他写同一案的第四次亲供。内容很简略,但措词很扎实,说关于薛焕的这一案,“并无实据可呈,实因误信风闻,遽行入奏,如有应得之咎,俯首无辞”。
写完交给谭廷襄,他当然很满意,把原来的那张亲供还了他,当时撕毁。到此为止,案子可以说是已经结束,但薛焕的态度忽然又强硬了,指责蔡寿祺诬告,要请肃王入奏,治以应得之罪。
“嗳呀!”华丰皱着眉劝他,“算了,算了,再闹就没有意思了。你就算看我的面子,委屈一点儿。”
“是!既然王爷吩咐,我就听王爷的。”薛焕向华丰请了个安,接着遍揖座中,十分承情的样子。
到了第二天,由刑部办了奏稿,送交华丰签押,领衔呈复。这个结果原在慈禧太后意料之中,但没有想到蔡寿祺对他所参的人,大有赔罪之意,心里不免警惕,恭王的势力还是不小!不过,这也要分两方面看,倘或不生异心,谨慎办事,那么正要他有这样驾驭各方的势力,政务的推行,才能顺利。
这一念之间,她算是把掐在恭王脖子上的一只手松开了!不过对蔡寿祺颇为不满,在召见文祥时便说:“姓蔡的倒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他在玩儿什么花样?”
“他新补了日讲起注官,急于有所表现,不免冒失。”文祥怕她发脾气要严办蔡寿祺,那又会平地起波澜,生出多少事故,所以不能不为他乞恩,“太后圣明,置而不问吧!”
“不问也不能结案。薛焕算是洗刷了,刘蓉呢?让他明白回奏,‘善缘而外任封疆’,可有其事?这里再让肃王传蔡寿祺来问。我听说蔡寿祺跟刘蓉有仇,那倒说不定真的是‘误信风闻’!”
显然,薛焕的被“洗刷”,以及蔡寿祺的奏折和供词出尔反尔,迹近矛盾的原因,以及他的挟嫌攻讦刘蓉,慈禧太后无不了然于胸。深宫女主,能够寸心自用,着实可畏。
但是,无论如何,洗刷了薛焕,也就是洗刷了恭王,这一关能够过去,总算“皇恩浩荡”。文祥这样想着,因为与恭王休戚相关的感情,所以应对之间,便越发显得敬畏。而慈禧太后也很看重文祥,尤其是从罢黜恭王以后,千斤重担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依然诚诚恳恳,尽力维持大局,既无为恭王不平的悻悻之意,亦没有任何乘机揽权的行为,真正是个君子人。
就因为这样,谈得时间就长了,文祥一看这天的情形很好,觉得有个一直在找机会想提出来的请求,正好在此时奏陈。于是找了个空隙,从容说道:“臣暂领枢务,实在力不胜任,惟有以勤补拙,尽心尽力去办。不过,蒙赏的差使实在太多,请两位太后恩典,开掉一两个。”
“这为什么?”慈禧太后诧异地,以为他受了什么委屈在发牢骚。
“实在是忙不过来。”文祥答道,“现在军机处只有三个人。”
“宝不是快出闱了吗?”慈安太后打断他的话题。
“是。”文祥顿了一下答道,“宝一出闱,得要去看‘大工’。”
“大工”是指文宗的“定陵”工程,两宫太后不约而同地发一声:“哦!”显得她们都极其重视此事。
“那么,你想开掉什么差使呢?”
“臣请旨开去内务府大臣的差使。”
这倒是正中下怀,慈落太后早就听了安德海的怂恿,说内务府大臣非要是那里出身的人来干,才懂“规矩”,所以点点头说:“好吧,等我想一想。”
“‘大工’现在怎么样?”慈安太后问道,“好久没有派人去看了。”
“两位太后请放心,大工由恭亲王、宝敬谨办理,十分用心。目前恭亲王虽然不能再管,宝也在闱中,可是规章制度定得好,工程照常恭办,并无延误。”
“这好!你们多用点儿心,这是大行皇帝最后一件大事。”
提到先帝,三位枢臣,一齐伏地顿首。等退了出来,大家的心情都觉得比前些日子轻松,约好了退值以后一起去看恭王。
第三章弟为兄援(5)
恭王的心情已由沉重变为感慨,特别是在这“开到荼蘼花事了”的天气,留春无计,特有闲愁,正凭栏独坐,望着满园新绿,追想那芳菲满眼的日子,自觉荣枯之间,去来无端,恍如一场春梦。
于是有两句诗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悄然吟道:“手拍阑干思往事,只愁春去不分明。”自己低声吟哦了一番,觉得还有些寄托,便按着“八庚”的韵,继续构思,想把它凑成一首七绝。
等文祥、李棠阶、曹毓瑛一到,诗兴自然被打断了。他们三个人早就商量好了,此来的用意是要劝恭王不必灰心,天意渐回,重起大用的日子不会太远,在韬光养晦以外,应该有所振作。
恭王对李棠阶比较客气,唯唯地敷衍着,及至李棠阶告辞,在文祥和曹毓瑛面前,他说话就无须顾忌了。“你们要我如何振作?”他悻悻地问,“难道要我每天在王公朝房坐着,喝茶聊闲天,等‘里头’随时‘叫’吗?”
“内廷行走”原该如此,有些王公还巴结不到这一步,但对恭王来说,这样子是太屈尊了。文祥知道他是发牢骚,便把他拉到一边。这番密谈连曹毓瑛都避开,自是腑肺之言,恭王听了他的劝,第二天开始,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去办事。关于洋务交涉,或者报闻,或者请旨的奏折,一个接一个递了上来,很快地引起了两宫太后的注意。
“我要说句良心话,”慈安太后对慈禧说,“老六办事是好的。能干,又勤快。”
“谁说不是呢!就怕他太傲。”
“这一回把他折腾得也够受的,我看……”
“姐姐!”慈禧太后赶紧拦着她说,“你的意思我知道,慢慢儿来。”
“我是不放心大工。我看还是得让老六管着一点儿。”
“我已经想到了。这件事得要交给宝,等他出了闱再说吧!”
两宫太后谈这些话的时候,已有无数人在琉璃厂看“红录”。闱中已在填榜,聚奎堂上,总裁贾桢、副总裁宝南向正坐,左首是“钤榜大臣”、右首是“知贡举”,十八房官,东西列坐,提调和内外监试,则面对总裁,坐在南面,堂下拆卷,拆一名,唱一名,填一名。琉璃厂的书铺笔墨庄,早就跟闱中的杂役接头好的,出一名新贡士便从门缝中塞一张纸条出来,一面报喜讨赏,一面在自己店铺门口贴出红报条,这就是“红录”。
“红录”所报的新贡士,照例从第六名开始。闱中填榜也是从第六名开头,前五名称为“五魁”,要到最后才揭晓,也是从第五名往上拆,拆到五魁,总在深夜,誊录、书手、刻工、号军、杂役,还有考官带入闱中的听差,总有数百人之多,手持红烛,围着写榜的长桌子,照耀得满堂华辉,喜气洋洋,称为“闹五魁”。然后鸣炮击鼓出榜。
这就该出闱了。天亮开“龙门”,贾桢和宝率领着所有的内帘官,在外帘官迎接慰劳之下,结束了历时一个月的抡才大典。等宝回到私邸,已有许多新贡士来拜“座主”,太礼参拜,奉上“贽敬”,一口一个“老师”,既恭敬,又亲热,就像得了个好儿子一样。这原是当考官最得意、最开心的时候,但宝心不在焉,吩咐门上,凡有门生来拜,贽敬照收,人却不见。自己略问一问家事,随即换了便衣,传轿到恭王府。
恭王是早在盼望这一天了。他与宝的交情是常人所想像不到的,那或者可以说是缘分,否则就无法解释了。因为他们之间——至少在恭王是如此,不涉丝毫名位之念,或许这正是恭王与宝的交情,所以特殊的原因。在宫廷以外的任何人面前,他都是第一人,举止言语,自然而然地有着拘束或顾忌,那就像穿了一双不合脚的靴子似的不舒服,惟有与宝在一起,他才可以忘却自己的身份,放浪形骸,领略“人贵适意”的真趣。
这也就是知己了!一个急着要来探望,如饥如渴,一个也知道他出闱以后便会来,早就预备着尽一日之欢。宝也可以算作“老饕”,最爱吃鱼翅,恭王府的鱼翅,就是他当浙江学政,道出山东,从穷奢极侈的河工上学来,转授给恭王府的厨子的。那鱼翅的讲究,还不仅在于配料,发鱼翅就匪夷所思,干翅不用水泡,用网油包扎上笼蒸透发开,然后费多少肥鸡,多少“陈腿”,花几天的工夫,煨成一盅。这天恭王就以这味鱼翅迎候宝。
如果是平日相见,而座无生客,往往口没遮拦,任何谐谑都不算意外,但这天不同,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恭王所遭受的打击太重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放开一切的轻松心情。
小别重逢,仿佛陌生了似的,相对添许多周旋的形迹,首先问到闱中的情形。“许星叔最得意,”宝答道,“得士二十一人。”
“我也没有打听‘红录’哪些人中了?”
“杭州的汪鸣銮、湖南的王先谦、广西的唐景松。”宝屈着手指,一个个数给他听。
“吴汝纶呢?”
“那自然是必中的。”
“还好!”恭王笑道,“可免主司无眼之讥。”
“不过他吃亏在书法。”宝摇着头,“殿试只怕会打在‘三甲’里面。”
“今年不知会出怎么一个状元?上一科的状元,谁会想得到是个病人?”
那是指翁同的侄子翁曾源,身有痼疾——羊角风,经常一天发作四五次,偏偏殿试那天,精神抖擞,写作俱佳,一本大卷子写得黑大光圆,丝毫看不出病容。这样才点了元,造成一段叔侄状元的佳话。
“凡事莫如命。唉!”恭王重重叹着气,“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宝知道他感慨的是什么。闱中消息隔绝,急于想探听详情,却又不知从何问起,便也叹口气说:“闱中方一月,世上已千年!如今这局棋是怎么祥了呢?”
“反正输定了。”
“输定了?”宝皱着眉问,“不能找个‘劫’打?”
“怎么没有‘打劫’?五爷跟老七全帮着打。总算亏了他们。”恭王停了一下,说了连跟文祥都不肯说的心底的话,“前天还打赢了一个劫,这一关一过,我才松口气。现在只望少输一点儿了!”
于是在妙龄侍儿殷勤照料之下,置酒密谈。恭王把这一个月来波诡云谲的变化,细细倾诉。在宝固然一扫多少天来,不得事实真相的郁闷,就是恭王,能把心头的委屈烦忧,一泻无余,也觉得轻松得多了。
“这一个月,几乎步不出门,倒正好用了几天功,有几首诗,你给改一改。”
恭王叫人从书房里拿了诗稿来,宝刚接在手里,丫头传报,说是文祥来了。他来得正好,宝实在没有那份闲情逸致替恭王改诗,一心盘算着要去看文祥,商量“正事”,所以这时便乘机把诗稿放下,起身迎了出去。
第三章弟为兄援(6)
“辛苦,辛苦,这一个月多亏你。”宝拱拱手说。
“也亏你在闱中。这一个月滋味如何?”文祥安闲地问:“只怕是‘闷损’二字!”
“是啊!不过一晃眼的工夫,‘流水落花春去也’!”
“也不见得。”文祥答道,“‘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咱们赶一赶!”
“对!”宝看一看里面的恭王问,“咱们在哪儿谈?”
“回头就在这儿谈好了。”
两人商量好了,声色不动,入座饮酒,文祥便谈了些各地的军情。恭王已得默悟,知道他们两人有不便当着他谈的话要说,所以借故避了开去,予人方便,自己方便。
“我实在不明白,这一场风波到底是怎么起的呢?”宝不胜扼腕地问。
“说出来你不信,‘小鬼跌金刚’,是小安子捣鬼!”文祥又说,“当然,也怪六爷自己,平日不检点,偏偏那天又沉不住气。五爷的话说得好,‘把老好人的东边,也给得罪了’,这是最不智的一举。”
“听说蔡寿祺的那两个折子,跟小安子有关,那么,是怎么压下来的呢?”
“无非四个大字:‘威胁利诱’!”文祥放低了声音说,“蔡寿祺那儿可以不管他了。现在的情形大有转机,我把伏笔都安下了,只等你出闱,问问你的意思。”
“你说!”
“你知道小安子是怎么说动了西边的?这一番折腾,为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快说吧!”
“一言以蔽之,其志在此,”文祥拿筷子蘸着酒写了个“内”字:“你明白了吧?”
宝怎么不明白?慈禧太后一直就想把内务府拿过去,好予取予求;而宝以内务府大臣“佩印钥”,主要的就是承恭王之命,裁抑“西边”的需索。他想了想,很快地问道:“我明白。你有什么主意?我照办!”
“我已面奏,请辞内务府大臣。”
这就是答复,在宝听来,显然是希望他采取同样的步骤,他也早料到文祥是如此措置,特意一问,原是宕开一笔,得有考虑的时间。此时盘算未定,便站起身来,踱了过去,又斟一杯酒喝。
文祥并不急于得到答复。他知道宝的考虑,为自己的成分少,为恭王的成分多,因而又说:“虽同是内务府大臣,你跟我又不同,我不强人所同。”
“不是这话。”宝转过身来,端着酒急匆匆走过来,放低了声音问,“刚才我还跟六爷在说,咱们要找‘劫’来打。没有把握,咱们不能随便把好好一个劫糟蹋掉。”
“这就很难说了。”文祥徐徐答道,“咱们不打这个劫,别人也许就不会苦苦相逼了。”
“你有把握吗?”
“有那么六七成。”
“喔!”宝点点头,喝着酒,眨着眼问,“当时西边怎么说?”
“她说要‘想一想’。”
“在想找什么人来干吧?”
“对了!”文祥很平静地回答。
“那么找到了没有呢?”
“还怕找不到吗?”文祥笑着指宝腰带上的荷包,“不知多少人在想你的那把‘印钥’。”
“我知道。”宝捏着荷包说,“惟其如此,我不能轻易出手。我先问问,西边找的是谁啊?”
“八成儿是崇纶。”
“啊!”宝失声而呼,“这可找着财神爷了!”
内务府出身,当过监运使,织造、税关监督,现任户部侍郎的崇纶,颇有富名,所以宝说他是“财神爷”。
“这一下,小安子可以吃饱了。”
“哼!”宝冷笑,“总有一天‘吃不了,兜着走’!”
谈了半天,尚无定论,文祥还有许多事要办,客要会,没有工夫跟他慢慢磨,便即旁敲侧击地问了句:“你是要跟六爷商量一下?”
“不!不能跟他提。一提,就办不成了。”
“好!”文祥站起身来说,“我先走。明儿在宫里见吧!”
第二天黎明,宝先到午门行礼,与本科会试总裁及十八房同考官,率领新贡士叩谢天恩。然后来到军机处,与李棠阶及曹毓瑛寒暄了一阵,自鸣钟正打八下,苏拉来通报:“叫起了!”
在养心殿“见面”,宝随班行礼以后,又单独请两宫太后的“圣安”。慈禧太后问了些闱中的情形,也嘉勉了一番,最后提到大工,很明白地宣示:“定陵工程,让恭王跟你‘总司稽查’。派别人,我们姊妹俩不能放心!”
这话中见得慈禧太后对恭王几乎已不存芥蒂,天意已回,恩宠可复。宝很佩服文祥的眼光,果然有“六七成把握”。
于是宝磕头谢恩,同时正好提出请辞内务府大臣的要求。慈禧太后的答复,跟对文祥的表示一样,她要想一想再说。
接下来是文祥以暂领枢务的地位,呈上两张名单,一张是翰林院教习庶吉士期满大考的阅卷官,一张是新贡士殿试的读卷官,都照规定名额加一倍开列名衔,等候两宫太后钤印钦定。慈禧太后也说要“想一想”,把单子留下了。
第三章弟为兄援(7)
等退出养心殿,文祥一面吩咐军机章京写旨进呈,一面亲笔写了一封短简,遣人骑一匹快马,专程投递恭王府。到了日中,消息外传,王公大臣复又纷纷趋贺,这一次恭王不像以前那样一概挡驾,大部分亲自接见,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