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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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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生哭笑不得的偏开头:“鞅儿,这是幕离……”
  见长生眼神坚决,安鞅皱了皱眉,又从身后拿出一顶帷帽,不及幕离那么夸张,但垂挂珠玉的纱网也隐约可起到遮面的效果。
  长生仍旧摇头。
  “姐——”安鞅拽着她袖子不让她下车,表情很是不乐意。
  “女子出门必遮其面,”长生淡道,“堂堂女儿,缘何不能直颜面天?遮遮挡挡哪里的道理反倒就是高贵了?”
  安鞅皱起眉看着她:“姐——”
  长生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知道了。别多想,你且在这等着吧。”
  因秋玉络所求,来见那老太太最后一面,虽然她不耐烦走这一趟,但不过是件鸿毛小事,哪里用得着他们这么如临大敌的?
  见姐神情坚决,安鞅垂下手,不再坚持。
  长生走下马车,一步也未曾停留,甚至都不曾抬眼看一下府门什么的,由青瓷带着,直接往松院走去。
  连点好奇都没有,一点也不像个初登家门的女儿,倒真是一副来办事的模样。
  从前因为病弱反而刻意龙行虎步的威势,因为这些年沉浸武学天道渐恋上轻身飞翔的感觉,而多了些行云流水的飘逸,衣袂飘飘,不着痕迹。
  咳,相较走起来摇摇晃晃,还藏在裙子里面讲究行不露足步步生莲的三寸小脚而言,这明明晃晃露在深衣外面,一步步,毫不避讳到能让人能看清鞋面是素色蜀锦加云纹的湘绣,这脚,的确是极其不高贵到天怒人怨……
  ——大概只能步步生云。

  长生陛下的逻辑

  通常人心灵所赋予的力量,比任何灵丹都来得更为神奇。
  虽然上一次见到时,孙女不过八岁,如今是翻了一倍年华的亭亭少年之姿,老人却依旧一眼就认出床前的人,正是自己的正牌孙女,而非儿子曾尝试找来顶替的任何一位十六岁少女。
  她脸上放光,那样欢喜的模样,铁石人看见了似乎都能落下泪来。她甚至自己从被子中努力的伸出了一只手来,伸向她心心念念的孙女。
  生于富贵,嫁入豪门,夫婿风流,府中姬妾无数,她人到中年才生了一子。娘家甚至送来表妹与自己共享一夫,表面荣华无双,期间苦楚,跟谁也不能说。若水妹妹的女儿,她是真当自己女儿疼,可五根手指都有长短之分,是她亲生的儿子呀,做娘的能怎么办?
  孙女流落在外,她十几年不曾安心过。人这一生,是是非非,怎堪说,怎堪说……
  孩子啊,你怨恨着老祖母吗?
  面部皮肤松弛,两眼无神,已经呈现死态的老人看着孙女俯视着自己平静的面容,看着自己的手停留在孙女素白柔韧的掌中,看着那双细长的比自己记忆中更为幽深漆黑了的眼睛,看着她从古雅的黑色交领右衽中露出的一截洁白的颈项……
  ——她,已经长成远超过自己所想象的美丽风华的模样。
  “芙蓉啊……”混浊的眼睛里滚下两滴泪。
  长生静静的看着她,良久,抽出一只手轻轻的盖在老人眼睛上,她去了。
  闭着眼睛,嘴角含笑,神态安详。
  长生站起身来,屋中伺候的下人们一下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表情集体呆滞了一下,继而号啕大哭起来。尤其是王嬷嬷等几个年长的婆子,哭得尤为伤心。
  人死如灯灭。
  长生淡然的看着躺在床上已毫无气息的老人,硬要掰开来算,她可说是亏欠了她的。
  前事不提。老人对孙女的确不错,几次想从秋玉络那把孩子抱走,那也是为了孙女着想——至少,直到目前为之,还没有人去秋水山庄向秋家小姐提过亲。如果是长在侯府的芙蓉小姐,就算是父亲不疼的庶出,也肯定不会是这样。
  后来秋玉络再嫁,老人自己不好再上门,心里也一直惦记着。秋玉络知道自己的习性,至今秋水山庄中那些贵小姐用的名贵首饰华丽衣裙,倒有九成都是老人每年派人送去的,还有那辆定自“有间车行”的贵女车驾……虽然不在乎这些东西,但若非秋玉络生下的人是自己,而是老人口中所念的芙蓉,或许会领她这番心意,纵使也未必祖孙情深,却不至于如此冷淡……
  如是我闻……未来世中,若有善男子、善女人,闻是地藏菩萨摩诃萨名者,或合掌者、赞叹者、作礼者、恋慕者,是人超越三十劫罪……
  安息。
  #########
  在长生就要登上马车之际,后面的脚步声终于赶到了。
  “大小姐,请稍留步。”
  喘着气的声音,恭敬谦和,没有一点失礼的地方。长生正面看着马车内立刻将眉头皱得跟个小老头似的安鞅,几乎要失笑,还是没有上车,也没有回转身,只停住了脚步淡淡道:“说吧。”
  橙兮冷眼看着白月夫人。是她负责清的场,都说了不见旁人了,她还这么不识趣的追上来,简直是太不给她面子了。木参辰搀着母亲的一只胳膊,皱着眉看了橙兮一眼,这丫头好生凶狠。
  对长生连头也不回的失礼视而不见,白月夫人不顾女儿暗暗的拉扯,深深屈身福了一礼,诚恳的道:“大小姐,妾身白氏有礼。”
  若非长生,换了那不知是否曾存在过的芙蓉小姐,依照被父亲排为庶出的身份,这长辈的礼,无论如何也是受不起的。
  递给安鞅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长生转了身,看着那一对漂亮的母女,一闪也不闪的受全了她的礼。
  在她转身那一刹,白月母女连同几个下人同时愣住。
  早在看见那别于常人的古雅曲裾深衣,步伐行云流水般的背影的时候,白月便已经知道,此女必然不凡。但正面见到还是愣住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眼中是称得上震惊的惊讶。
  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以秋氏夫人的性子,竟能生出这么一个女儿来。
  此女气度,平生未见,就是那昭华公主皇家气象,尚不及她三分。而且这般尊荣是如此的傲慢与张狂,竟是半分都不欲收敛掩饰,莫怪乎会被藏了十几年没有流露出点滴。想那秋玉络也该知道,有女如斯,若露了痕迹,岂能安泰?
  见小姐已经被人看得面色不愉,渐渐要翻脸了,青瓷咳嗽了好几声,才将对面众人惊转了神来,都立即不自在的将眼神偏向一边。
  静了一会儿,认识到长生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白月犹豫了一下,抬头看着长生恳切的道:“大小姐,从前的事,千错万错都在妾身一人,还请大小姐万勿怪罪侯爷。”
  长生从来就不是个和善可亲的人,脸正沉着呢。
  她从前只上过一次臣子府,那是她七十多岁的前任财务大臣,为她亲政呕心沥血,对她亦师亦臣。老人病危之事传到宫中,她不顾旁人劝阻,硬是出宫去探视。结果,老大人一看见她就从床上跳起来,将她身边随侍的御医一阵怒斥大骂,没几天病就好了……
  她没有停下来等待别人的习惯,没有人敢追着她的背影让她留步,哪怕是请……而且这两人的眼神是如此的放肆。
  不过……只在这一小会儿,长生的眼神已经平静下来了。这不是大民,她不是她们的君王,她们不爱她,也不敬她。
  依照她从前的脾气,像后面那位小姑娘敢用这种眼神直盯盯的打量评估她,甚至不用她费个眼神,早被人拖出去几十板子打死了。修了这么多年的天道,她这帝王的戾气可是淡多了。
  还有这位白夫人……样貌且不说,但这气度看着是比秋玉络要强,还强不少,她倒是有点理解为什么秋玉络的前夫会跟她跑了。
  不过理解归理解,这不代表长生能对她有什么好感,毕竟秋玉络已经被划入她的保护范围,以她家祖传的护短习性,这人没让她心生厌恶已经是很不错了。
  说实话,平日看惯了的也就算了,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女人扭扭捏捏的一口一个妾身,这感觉……算了,看在逗她发笑的份上,不跟她计较那么多了。她想说什么,不用猜都知道,权当是给秋玉络了结了这宗陈得发了霉的官司。
  想到这里,长生心里颇有点怪异,她从前可没干过这种事。夫郎跟人跑了,自己被轰出了家门不说,还怯怯弱弱的躲之唯恐不及,她大民可没有这么没出息的女人。当然啦,这抢了人家夫郎,还敢一脸端庄祥和的追着她来赔礼的女人,也是勇气可嘉。女人啦,都给这古怪的地方教育成什么样子了……
  嘴角微微勾起,看着白月夫人,长生道:“此话从何说起?”
  忍着笑又感叹的神情,看在白月母女眼里就是轻蔑跟仇视了。
  白月显然早有心理准备,只脸色黯了一下。
  扶着母亲一只手臂的木参辰却有点古怪,眼神只停在长生脸上,漂亮的脸上表情竟然有点肃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概任何一个被人追捧惯了的有些傲气的女子,突然见到一个不比自己逊色甚至可能还要超出那么一点的同龄女子,而且两人关系还是这种让人没得选择的天生对立,这心情多少都会有些不是滋味吧。再怎么被人称赞冰雪聪明,毕竟她才十六岁,阅历世故的缺乏摆在那里。
  人的比较之心几乎是天生的,男权社会下的女孩子不可避免的更要计较些。当下木参辰的眼神里就流露出复杂来,虽然她很快的回过神掩饰住了,但还是让一旁的青瓷看得津津有味,爱笑的脸上笑容越发兴味了起来。
  白月夫人看着长生柔声道:“大小姐,从前的事是妾身对不住你母亲,妾身愿意赔罪。但父女总是天伦,岂有过门不见的道理?大小姐怎么怪罪妾身都可以,请去见见你父亲吧。”
  陈年的公案,就这么在南安侯府大门口扯破了开来,且不管那大门后头是不是躲着一堆人竖着耳朵在偷听,听了白月夫人这话,这里一时风清云静,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这位大小姐什么态度。
  鸦雀无声。
  若非侯府门口没有闲杂人等,用不了多久,这京城的头条八卦就是南安侯府后母与前妻之女的碰撞风云。就算没有闲人看见,大概也堵不住下人们的嘴。人的好奇心是无孔不入的,关于秋小姐容貌举止什么的也会很快的在那些无聊的千金小姐、妇道人家嘴里议论起来,秋水山庄门外,不知会引来多少人窥探目光。
  马车内安鞅的脸色很是不好看。他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的姐姐就是那种怎么藏都不过分的人,他费尽心思,也是为了保护这个与世俗格格不入的姐姐,此时眼见白氏找事,心情当然不会太好。
  “夫人说话好没道理。你与秋玉络二女争夫,关乎一生际遇,尤甚生死,何来留情之理?秋玉络连自己的夫郎看不住,反遭休弃自是她自己没用,夫人有何罪过可言?”长生平淡道。
  她是真这么想的。指望女儿出息,然后替自己狠狠打击负心汉跟狐狸精这样的想法,早在秋玉络几乎算是被女儿强硬的嫁出去的时候开始,就梦都不敢梦了。
  安鞅手抚着额头扭转了脸去,南离眼中浮现笑意,青瓷笑容僵住,一副掉下巴的表情,就是常被人怀疑面部神经有问题的橙兮都一脸呆滞的看着自家小姐,更不用说首次接触她的白月母女的表情是何等古怪了。
  白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是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才追上来的,想过各种自己可能面对的难堪场面,却没料到这位大小姐竟会讲出这么一番道理,这感觉好生古怪……她是在讽刺她么?可看表情不像呀……
  长生仿若未觉自己奇怪的话给大家带来了怎样的冲击,停了一下,继续道:“虽说是秋玉络无能,但我只欠了她一人,是非好歹只偏于她,你既然与她为仇,不管对错,谅解赔罪之类的话,夫人日后休提。至于父女天伦,”一直很讲道理甚至可以说得上和气的长生首次将眼神犀利的沉了下来,“娼门之夫怎敢称是吾父!”
  不再搭理这对母女,转身踏上马车。
  白月母女的脸色一下子煞白。
  安鞅一脸无语的伸出手去牵她,然后一直盯着她看,直到长生被他看得抬起眼,奇道:“有事?”
  安鞅迟缓的摇头,拉着姐姐的手用力握了两下:“受教……”
  青瓷跟橙兮坐上后面的马车,呆了半响,青瓷喃喃道:“真狠……”
  橙兮默然点头。
  除非能把南安侯府听见的下人全灭了口,否则,这侯府上下最少大半年都没脸见人了,还办丧事呢,小姐的逻辑,真天才……
  白月母女好久才神色恍惚的转身进府,刚一抬头,白月便倒抽了一口气,惊道:“侯爷……”
  木侯爷一脸青白的站在门内,旁边是跪了一地的下人。
  说实话这不能怪长生,她只是没给人留情面,实话实说罢了,确没有刻意羞辱的意思。
  大民女子也有从事风月的,如同这边的小倌,称“花娘”。而堂堂女儿,不图自强,行此贱业,世人多看不起。其地位比青楼“男子”更为低下,并被视之如秽物,就算是青楼“男子”都不愿嫁。当皇帝的,多少总有些洁癖,所以……而且,长生她正心情不好。
  ——对天外来客,还请敬而远之。

  水中鸟

  目送着主上的背影消失在东苑庭内,南离淡声道:“把南安侯府那六个人看起来。”
  在门口听见长生所言的,除了白氏母女身边的两个丫头,便是门内的南安侯爷跟四个下人,一共六个仆从。
  没有看见什么人出来,也没有听见什么动静,但安鞅见南离云淡风清的模样,便知道事情已经吩咐下去了,不免多看了南离一眼。这事就是南离不交代他也是要办的,只是南离前身一个江湖人,竟然这么深谙上层处事,还有这么敏锐的心思,给人感觉有些高深莫测。
  南离转头看了安鞅一眼,微微点了下头,道:“少爷回去歇着吧。”说着,人起步走进东苑。
  安鞅明白,这意思就是让他忘了这事,不用再管。他只道姐姐曾挑了江湖上一个杀手组织的老窝,杀了一半收了一半,现在看来,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少爷?”
  竹心找来,见他家少爷呆呆的站在东苑门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动不动的,身上还穿着官服呢,不禁伸手轻轻推了一下,唤道。
  安鞅回转头来,深呼了口气,伸手用力抹了一把脸,袖子一扬,大摇大摆的回院了。
  竹心看看空荡荡的东苑门口,再看看少爷飘飘然的背影,一头雾水。
  南安侯府内。
  白月夫人愣愣的侧坐在圆桌边,手里紧捏着一方锦帕,脸色苍白。
  长生说她娼门,委实是有些牵强。
  她本是也是良家女,十七嫁十八寡,带着儿子,实在没办法了才流落到京城,凭着弹得一手好琵琶,无奈教导些风尘女子,勉强过活。
  与南安侯爷相识纯属意外。
  那日南安侯爷与朋友在青楼大摆宴席,一乐伎生病,缺了一味琵琶,鸨母死活又求又威胁的强拖了她去顶替。说是只在帘后绝不见人,不料还是露了痕迹。想来应是一直打她主意的鸨母其心不良算计了她,但也就此跟南安侯结下这段孽缘。
  也愧疚也不安,可她不曾后悔。
  出身这种东西半点含糊不得,她在那样的场合与南安侯爷相识,不是也是了,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当年为娶她过门,南安侯爷很是费了一番心思,官面上四处都圆通得过来。虽挡不住悠悠众口私下里八卦,但三个孩子目前前程都很好,她以为,一切都渐渐过去了。
  她早知道自己结下的孽债避无可避,却未曾想到秋氏夫人的女儿性情是如此的桀骜叛逆。
  今日其直言称父为“娼门之夫”,拒不相认。话不过四个字,却如晴天霹雳,六个在门口听见的下人,侯爷当场杖毙了两个,其中一个正是她身边的丫头。
  想到那两个血肉模糊生生被打死的奴才,白月心中惊惧又愧疚,眼眶渐渐湿润。
  “娘……”木参辰伸出手来握住母亲,难过的道。她也正心惊肉跳,从未见父亲如此暴怒过,连她都不敢多说一句。
  被急忙从自己府中叫回来的云铭从侯府书房中出来,见母亲这等情景,暗叹了一声,按下因看见他而起身的妹妹,坐下来倒了温茶递到母亲手里。
  白月一看见他就像看见什么救星般,一把抓住他的手,急道:“铭儿,你父亲他……”她与侯爷夫妻十几年,侯爷对铭儿都视若己出,今日却遭亲女羞辱,气成那般模样,全是她的过错。
  云铭温声安抚母亲道:“父亲没事,都处理好了,您别担心。”
  “那燕儿……”燕儿是她身边的丫头,还有翠儿,两人不幸跟她追上那位大小姐见了一面,翠儿刚被打死。
  “燕儿没事,挨了几板子,日后不乱说就没事。”
  白月松了口气,黯淡的垂下了眼睛,艰涩道:“都是我对不住你父亲……”
  云铭安慰着母亲,眼神却深藏着些忧虑。
  他从前就提醒过母亲跟妹妹,不要去招惹那位大小姐,最好退避三舍,面都不要见,可显然,母亲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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