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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心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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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梯级山路上,梦多经常注意火灾情势。有天下午,他甚至比往常提早返回花园,拔掉别墅周围的杂草。蒂琴迷惑地问起他在干什么时,他说:
  “防止火势蔓延到这儿。”
  这段时间,他几乎每晚都睡在“金光别墅”里,或花园内,也不用那么担心夏巴冈的灰卡车了。他再也没去过岩石下的藏身窝。太阳刚刚升起,他便去大海中洗浴。他爱清晨澄澈明净的海水,爱潜入水中聆听奇特的訇然涛声,爱听海鸥在空中的嘶嘶呜叫。过后,他前往市场去帮人卸货,顺便捡些水果、蔬菜,捎给蒂琴,做晚饭时能派上用场。
  午后,他到茨冈那儿跟他聊上几句。茨冈坐在大篷车的踏板上,睡得正酣。他们在一起时话不多,可茨冈见到他时总显得很高兴。哥萨克随即驾到,手上拎着一瓶白酒。他总是那样,醉醺醺的,说话粗声粗气:
  “嘿,我的梦多朋友!”
  有时会碰见那位体态臃肿的女人,她红红的脸庞,亮亮的眼睛,会看手相。可她一到,梦多马上就离开。他不喜欢这个女人。
  他去找达帝老人。要找到他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他总是行踪不定。他垫着报纸坐在地上,身旁搁着那只戳满窟窿的黄纸箱。过路人满以为他是乞丐。要是没有意外情况,梦多总能在教堂前的广场上遇见他,梦多就挨他坐下。梦多喜欢听他说话,因为他能讲出不少有关信鸽、白鸽的故事。他熟悉它们的国家,那个国度里,树木蓊蓊郁郁,小河静静地流,
  田野碧绿,天空温柔。楼房顶上竖起尖尖的塔,覆盖红红绿绿的瓦,那便是鸽子的家。达帝老人声音悠扬,像拿不定主意的鸟儿绕着村庄在飘翔。他从不与其他人说这些事情。
  梦多与达帝老人一起坐在教堂前的广场上,引来了好奇的行人。他们停下脚步打量着梦多、老人和他的鸽子,他们感动地扔下了许多硬币。可梦多不想呆太长的时间,因为总有一两个妇女不喜欢看到这种场景,开始东问西问。而且,梦多还得提防夏巴冈。倘若灰卡车这时开过来了,不消说,那些身穿制服的人会走下车,将他带走。没准,他们连老达帝和他的
  鸽子也不放过。
  一天,刮起了大风,茨冈对梦多说:
  “咱们去看风筝比赛。”
  只是在风很大的星期天才有这种比赛。他们一大早便来到海滩,孩子们早就提着风筝等候在那儿了。风筝五颜六色,模样也是五花八门的:有菱形、方形,单翼、双翼的;风筝的身上画着动物的脑袋。海滩尽头站着一位五十来岁的人,他的风筝堪称第一流的。那只风筝恰似一只长着黄色黑色巨翼的大蝴蝶。风筝飞离地面时,沙滩上所有的人都静静地守望着它。大蝴蝶在离海不远处飞了一阵子,主人随后拉了一下引线,蝴蝶开始上仰。大风鼓起蝴蝶的翅膀,蝴蝶开始上升了。风筝升入空中,离海面越来越高。翅膀被风吹得呼呼作响。海滩上,那人几乎一动不动。他摇动绞线盘,全神贯注望着大海上空晃晃悠悠的风筝。他不时拉一下引线,绕上绞盘,风筝就飞得更高。这时,它超越了所有别的风筝,在海滩上空翱翔。它停在空中,随风飘荡,显得轻松自如。离开地面那么远,肉眼已看不清它的引线了。
  梦多和茨冈走到那人跟前,那人把绞线盘和引线递给梦多。 ’
  “要牢牢拉住!”他说。
  他坐在海滩上,燃起一支烟。
  梦多奋力与大风搏斗。
  “线若绷得太紧:你就松开点,过后再收回。”
  梦多、茨冈在和风筝主人轮流操纵风筝,直到其
  他风筝都筋疲力尽地坠入海中。游人举头仰望这只仍在翱翔的大“蝴蝶”。它当之无愧冠以“风筝王”的美称,其他风筝没一个能飞得这么高,这么久。
  这时,那人一点一点地徐徐降下风筝。风筝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风在翅膀里呼呼作响。连引线也在尖叫。这会儿千万得小心,因为引线绷得太紧,极容易绷断。那人一边绕着绞盘,一边慢慢向前移动身子。风筝靠近海岸了,那人走上前去,猛地一拉,继而松开引线,风筝像飞机一样缓缓降落在鹅卵石上。
  后来,他们都疲倦了,便在海滩上坐下。茨冈事先买好了“热狗”面包,他们边吃边凝望大海。那人给梦多讲起了土耳其海滩上的风筝角逐。那些风筝的尾部插着刀片,风筝一旦飞上天空,便开始了殊死较量。刀片能割断翅膀,有一次甚至切断了一只风筝的钟线,断线的风筝随风飘去,仿佛一片枯叶。刮大风的那些时日,孩子们成群结队地放风筝,蔚蓝的天空上布满了花花绿绿的星星点点。
  “那一定美极了。”梦多说。
  “是的,很美。可是,现在已被人们淡忘了。”那人说道。他起身用一张塑料纸裹住了那只黑黄黑黄的大彩蝶。
  “下次我教你做只名符其实的风筝,”那人说“9月是放风筝的黄金季节,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让你的风筝像鸟一样翱翔。”
  梦多心想,他的那只一定要做得洁白无瑕,像海鸥那样。
  梦多还常常惦挂着另一位朋友,一艘名叫“奥克西顿”的小船。梦多初次见到它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快两点钟的时候。小船和其他船只一起停泊在码头边,身子摇摇晃晃。它绝对算不上大船,没有鲨鱼鼻子般的艏,也没有宽大的白帆。的确,“奥克西顿”不过是只竖着短桅杆、挺着大肚子的小船而已,可是在梦多眼中,它友好热情。梦多从海港工人那儿打听到它的名字,他也喜欢这个名字。
  这样,只要他离小船不远,他就常去看它。他伫立码头,一遍一遍地呼唤小船的名字,似在吟唱:
  “奥克西顿!奥克西顿!”
  小船拖着缆绳,撞击着码头,想随浪离去。船身红绿相问,镶着白边。梦多坐在码头上,坐在缆绳环扣边,边吃桔子边看着小船。他凝望海面上太阳的反光和推动小船的细浪。“奥克西顿”感到百无聊赖,因为谁也不带它出海。这时,梦多就跳上小船,坐在船尾的木凳上,静静地沉醉在海浪摇出的欢乐中。小船晃晃悠悠,异常轻柔,它想挣脱缆绳远走高飞。梦多
  很想随它而去,在大海上漫无目的地飘摇。路过防波堤时,他会邀约尔丹渔夫一起上船,一起驶向红海。
  梦多呆在船尾,默视着海面上的粼粼波光和结伴而游的欢快的鱼儿,久久不愿离去。有时,他为小船唱一支歌,一支自己创作的歌:
  奥克西顿,奥克西顿
  我们即将离去
  我们要去捕鱼
  我们要去捕捉
  沙丁鱼、海虾和金枪鱼!
  接着,梦多要到泊着货轮的码头边去走走,货轮
  上有台起重机也是他的好朋友。
  要看的东西还真不少,街巷、海滩、开阔的平地,到处都是,看不胜看。梦多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他喜欢视野广阔的空间,譬如广场、大海里延伸的防波堤、油罐卡车来来往往的宽阔大街,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些广阔的空间很容易找到
  说话的人,只跟他们说一句:
  “您想收养我吗?”
  这些人倒剪双手,边走路边想自己的心事,有如梦游者一般。他们中有天文学家、历史教授,有音乐家、海关人员。有时还能碰上一位画家坐在折叠椅上描摹航船、树木和夕阳。梦多在他身边呆上片刻,看他画画,画家回头问他:
  “你喜欢这幅画吗?
  梦多点点头。他指着远处码头上的一个行人和一条狗问:
  “你也画他们吗?”
  “你想看?”画家向道。他用纤细的画笔在画布上描出一个恰似昆虫的小黑影。梦多想了想,问道:
  “您会画蓝天吗?”
  画家停下来,好奇地看着他。
  “蓝天?”
  “是的,蓝天,还有白云和太阳。那一定很美。”
  画家以前从未想到过画这些,他望着头顶上的蓝天,笑了:
  “你说得有理,我下一幅画只画蓝天。”
  “也画白云和太阳吗?”
  “是的,所有的云儿以及辉煌的太阳。”
  “那一定很美,”梦多断言道。“我真想马上就看到。”
  画家仰望天空。
  “我明天上午开始画。但愿明天天气晴朗。”
  “会的,明天天气一定很美,天空比今天还要明丽。”梦多说道,他懂点预告天气。
  另外,还有那位给椅子换草的椅工,梦多常常在下午去看他。椅工在一座旧房子的大院里干活。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搓编草绳的双手异常灵巧。他的小孙子皮勃静静地坐在他身旁,外套长得像大衣,梦多也跟他玩玩。他把从海上捡来的怪石、海藻、贝壳和大把大把被海水抛光的红红蓝蓝的玻璃片送给他。皮勃拿起鹅卵石凝视良久,然后将它们塞进衣兜。他不会说话,可梦多很喜欢他,因为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爷爷身边,长长的灰外套一直拖到脚跟,遮住了双手,恰似中国古时的长袍。梦多喜欢那些静静地坐在阳光下默默不语的人,喜欢迷惘梦幻的眼神。
  这个城市里许许多多人梦多都熟悉,可他没有那么多朋友.他喜欢与那些目光明亮、笑容可掬、见到你显得很高兴的人往来。遇上他们,梦多便会停下脚步,跟他们聊上几句,提一些关于大海、蓝天和飞鸟方面的问题,那些人走后都改模换样了。梦多提的问题并不深奥,可很久以来人们再也没想过这些问题,现在已被忘却了,譬如为什么玻璃瓶是绿色的,为什么会出现流星。他们站在街角含含糊糊地应付几旬,这些话连梦多自己也会说。
  说到问题,绝大多数人不会提些适当的问题。梦多不一样,他提的问题正中下怀,让人猝不及防。那些人停下片刻,把他们自己的心事和杂务搁在一边,他们陷入沉思,目光里透出困惑,因为他们想起来了:他们从前也问过这类问题。
  还有一个人,梦多很想见见他。这个人高大壮实,像年轻人一样朝气蓬勃,红光满面,眼睛蔚蓝。他身深蓝色制服,肩背装满信函的大邮包。早晨,在通往山冈的梯形小路上,梦多常能见到他。第一次见到他时;梦多问道:
  “有我的信吗?”
  这位彪形大汉笑了。梦多每天都要与他交臂而过,每天见面时,梦多都要问:
  “今天呢,今天有我的信吗?”
  那人打开邮包,开始寻找。
  “嗯,嗯……你叫啥名字?”
  “梦多。”梦多答道。
  “梦多……梦多……没有,今天没你的信。”
  不过,有那么几次,那人从邮包中取出一些报纸、广告之类的印刷品递给梦多。
  “给你,今天有你的。”
  他朝梦多一挤眼儿,然后继续上路了。
  有一天,梦多非常想写封信,他已经下决心找一个人来教他读书写字。他从公园前的大街上走过,天气酷热,公园里见不到退休老人。他转了一大圈后,到了海滩。烈日当空,海滩上的鹅卵石闪着盐光。梦多看着那群在海边戏水的孩子,他们身着颜色奇特的土豆红、苹果绿运动衫,一个劲地欢呼闹腾。可是,梦多不想介入他们。
  离私人海滩不远处有座小木屋。附近,一位老人正忙着用钉耙平整海滩。这位老人的确算得上饱经风霜,好久不洗的蓝短裤已污迹斑斑。他的整个身子有如烤焦的馒头,皮肤破破烂烂、皱皱巴巴,跟老象的皮没什么两样。钉耙从下到上在鹅卵石上缓缓地移动,老人眼中全然没有嬉戏的孩子和游水者,烈日炙烤他的脊背和双腿,他的脸上汗水涔涔。他不时停
  下来,从口袋中掏出手帕擦脸和手。
  梦多靠墙坐在老人前面。他等了好长时间,直到老人把自己的那份活儿干完。老人也来到墙边坐下,一边打量着梦多。他的目光异常明亮,两眼灰白,俨若两个穿过褐色面孔的洞穴。他看上去有点像印度人。
  他看着梦多,仿佛明白他想问什么。他只说了一句:
  “你好!”
  “我要您教我读书识字。”梦多说。
  老人静静地坐着,神色并不惊讶。
  “你没上学吗?”
  “没有,先生。”梦多答道。
  老人倚墙坐在沙滩上,面向阳光。他目视前方,
  鹰钩鼻和刻满皱纹的脸并不能抹去他表情的平静与安详。他看着梦多的时候,目光那么炯亮,仿佛能看透他的五脏六腑后来,他的双眸闪出一星奇特的亮光,他说:
  “如果你想学的话,我很乐意教你。”他的话语似他的目光,显得平静而遥远,他似乎担心自己的嗓门太高。
  “你真的一字不识吗?”
  “真是这样,先生。”梦多说道。
  老人从包中取出一只红色小刀,开始把字母刻在平滑的石块上。他一边刻字母,一边向梦多解释这些字母所蕴含的寓意以及能从中看出的所有东西。
  他说字母A像一只倒剪双翼的大苍蝇;字母B挺着两只滑稽的大肚子;c和D就像月芽儿长成了半月;o则是挂在漆黑夜空中的一轮圆月;H是爬树上梁的长木梯;E和F,一个像钉耙,一个似铁锹;G呢,俨如一个倒在沙发中的大胖子男人;I踮起脚尖翩翩起
  舞,小脑袋一伸一缩;J也在一旁摇摇摆摆地跳个不停。K恰似一位身体佝偻的老头;R似昂首阔步的士兵;Y站在那儿举起双手高喊:救命啊!L是挺拔于河边的一棵树;M是座大山;N在招手致意;P独脚立在那儿打盹;Q坐在自己的尾巴上;S总是像蛇;Z恍若闪电;T犹如漂亮的小船桅杆;U像大口瓶。V、W是飞鸟;X是回忆往事的叉号。
  老人用刀尖把字母刻在鹅卵石上,从头到尾排
  列好,堆放在梦多前面。
  “你叫什么名字?”
  “梦多。”梦多回答。
  老人挑了几块石头,另外又刻了两块,然后把它
  们拼在一起。
  “瞧,你的名字就这么写。”
  “真美啊!”梦多说道。“有座大山,圆月高照,有个人在向月儿问安,最后还是一轮圆月。为什么有这么多月儿?”
  “你的名字就这么写,仅此而已。”老人说道。“别人就是这么称呼你。”
  他把鹅卵石放回原处。
  “先生,您呢?您的名字里有些什么?”
  老人重新挑了几块石头,一块接一块拼成一行。
  “有座大山。”
  “是的,那是我的生地。”
  “有只苍蝇。”
  “很久以前,我还未成为人之前,我说不定是只苍蝇。”
  “有个士兵在踏步走。”
  “我当过兵。”
  “有一弯新月。”
  “是它看着我呱呱坠地。”
  “有一把钉耙!”
  “瞧,这就是!”
  老人指着躺在沙滩上的钉耙。
  “河边有棵树。”
  “是的确,兴许那是我的归宿,我死后会变成秀丽的河水边那棵纹丝不动的树。”
  “能读书真是太好了。”梦多说道。“我真想学会所有的字母。”
  “你也动手写吧。”老人说着把小刀递给了梦多。
  梦多把字母图案刻在鹅卵石上。然后把它们放在一边,看它们组成的名字。O和I出现的次数频繁,因为梦多喜欢它们。与此同时,他也爱着T和z,还有鸟儿
  V和W。老人读了起来:
  “噢佛,噢窝,奥托,倚兹。”①(原文为:OVO OWO OTTO IZTI
  古怪的读音引得两人哈哈大笑。
  老人还能讲出许多奇闻怪事,他望着大海,娓娓道来。他说起一个与众不同的国度,远在海的那一边,面积幅员辽阔;那里的人民美丽善良,没有战争,没有死亡的威胁。那个国家流淌着一条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的大河,每至傍晚,夕阳西下时分,总有人去那里洗浴。老人说到那个国家时,声音更为轻柔悠慢,目光凝望更远的地方,仿佛他已经到了那个国
  家,正站在那条大河边。
  “我能跟你一起去那儿吗?”梦多问道。.
  老人把手搭在梦多肩上。
  “可以,我会带上你的。”
  “什么时候动身?”
  “还不知道.等我攒足了钱。也许要一年。反正,我会带你一起去。”
  然后,老人重新拿起钉耙,继续干活。梦多把刻着自己名字的石块装进衣兜,朝老朋友挥了挥手就离去了。
  眼下,无论在墙上、门上还是在铁板上,随处可见各种字母符号。梦多从大街上走过时能认出一些。走廊的水泥墙上也刻着许多字,可要弄懂它们很不容易。
  夜幕低垂,梦多返回“金光别墅”。同蒂琴一起在大厅里用完晚餐后,他走进花园,等小妇人出来后,两人一起踏着砾石小径,慢慢走进树木的全面包围中。蒂琴紧紧拉着梦多的手,拉得他好痛。可是,像这样,轻手轻脚徜徉于深沉的夜色中,倾听鞋底踏在砾石小径上的脚步声,毕竟令人心旷神怡。梦多听着藏在暗处的蝗虫的唧唧呜叫,闻着小灌木在黑夜里舒展身子散发出的清香。这一切令人头晕目眩,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为了不让自己昏厥过去,小妇人才把梦多的手握得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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