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杆子和他媳妇在屋里研究肚子里的孩子,我和堂妹在堂屋做着年饭。大年过得平平常常,大家都说等明年过年就一定热闹了,有两个小人儿在家里,鞭炮起码得放个痛快。堂妹说,急什么,过几天就是“目脑纵歌”了,可惜我们挺了肚子,不能跳舞了。
我们四个人坐在堂屋喝梅子酒的时候,听到后院有声响,声响虽然混在暴雨里,但特别清晰。杆子说不对,这是有人砍竹子。我说是,就是砍竹子的声音。
我和杆子放下酒碗打开后院门,正好两棵竹子被砍倒,向房门这边砸过来。杆子喊了一声,对面停了一下,但只停了一秒钟,那几个人影就又开始砍。
后院实际上没有院墙,两大簇竹子和几棵芭蕉树就圈出了个“后院”。这两大簇竹子是我买这块地时带来的,我盖了土楼后竹子就一直是我家夏季遮凉的东西,我不可能按捺得住,呼地一下冲了出去。
竹子下面有四个人,其中一个人冲我说话,但我听不懂。我上前要夺一个人的砍刀,被另一个人推到了一边。杆子也拖着受伤的腿冲出来,也上前夺砍刀,但他脚不方便,一下子被摔在了瓜地里。砍竹子的人冲我们大喊大叫。堂妹和杆子的媳妇都来到了后院,堂妹听着砍竹子的人的话,仔细听,然后开始和对方用一种方言大声说话,但那些人根本就没有停手里的砍刀。我问堂妹是怎么回事,堂妹说来人是缅甸人,他们要砍竹子做竹筏顺江水漂回缅甸,这里离江水最近,他们砍几簇竹子就可以回家。
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堂妹气呼呼地给我“翻译”时,杆子找到了一根木棒冲向了缅甸人,他喊叫着:“你们这些土匪,就是你们抢了我的山货,就是你们干这样事!”
杆子发疯了,他一棒子击在了一个人的头上,顿时把那人放倒了。另外几个人跳下竹根,向杆子抡起砍刀。
我抱起地上一根竹子,使劲儿向举刀的人抡。我看见了被杆子干倒的那个人爬起半个身子,从腰里抽出了一把手枪,对准了杆子。
我来不及叫出来,枪就响了。我看见杆子直挺挺摔在地上。这枪一响,我断定了这些人就是老百姓说的缅甸马帮,这枪一响,杆子的媳妇也彻底疯了,也因为这枪一响,我扔了手里的竹子回身往堂屋跑,一抬手,取下墙上的户撒刀。
那叫一个惨字!瓜地里杆子的媳妇嗷的一声,撕心裂肺,老天也凑热闹来了一个闪电,闪电把堂屋照得通亮。墙上那把秦大哥的户撒刀落在我手里,竹刀鞘里面唰的一下,也闪了亮光。我边转身出门边使劲儿拔这把户撒刀,但我还是拔不出来。两个土匪举着砍刀向我奔过来,几乎就要堵住后门了,我急了眼,不拔了,刀就带着竹刀鞘砍了出去。
迎面的刀砍在后门门框上,我的刀砍在土匪的头顶上。我听到喀嚓一声,竹刀鞘顿时崩开,我把刀往回一抽,一双瞪得老大的眼睛被我一刀分了左右,尸首倒下时竟来不及哼出一声。
另一个土匪也急了,大喊大叫把刀往我脑袋上砸,我用户撒刀向上一搪,喀嚓一下齐刷刷断了他的刀,他拿刀把子砸我,没砸中。
两米外杆子的媳妇抄起一块石头死命砸那个杀杆子的土匪,那土匪跑出去几步回身又开了一枪。我一听枪响,什么也不顾了,把刀甩出了手,户撒刀一条直线,“噗”地一声砍进开枪那人胸口……
孩子啊,孃孃怀着的孩子不管是谁的,不管是不是我的,我那叫心碎啊,那叫疼啊,杆子死了,另外那一枪穿在孃孃肚子上,把那没出世的孩子也给打烂了……
第十三章
麦烨懒散着。
她从甘蔗林里回来就搂着曲莉发懒。她把曲莉的衣服都试了一遍,穿着景颇族的衣服照着镜子走来走去。麦烨告诉我说,她不想走了,不想回昆明了,大城市有什么好?
曲莉的桌子上有厚厚的相册,几乎全部是曲莉和他男朋友的合影。小伙子黝黑面孔,笑得灿烂,白牙齿长得整齐。曲莉说,在昆明的照片没拿过来,这些都是在盈城照的,那是去年“目脑纵歌”前几天照的一整卷,他们穿的是特意为“目脑纵歌”做的衣服,完全的景颇族风格。
麦烨也穿上了曲莉的景颇族服装,她在脖子上还挂了一圈银饰。
我像不像?她问我,问曲莉。
不像。我说。
当初,我也不像,曲莉说。
曲莉,你晒黑了,黑了好多。麦烨说。
曲莉笑,你到街上也看得到,盈城街上的人要是白脸儿,那一定是游客,一定是北方人或者沿海地区来的人。生活在亚热带,不能不黑啊。这里的太阳不吝啬。
开发了多久?这里的旅游业。我问曲莉。
才开始开发。这里在中国还算一片处女地,人们还觉得这里神秘呢,又是多民族混居,又是边陲,一年四季不停地过着各个民族的节,火把节,泼水节,景颇人的大节“目脑纵歌”。曲莉说。
那是在春天吧?我问的是“目脑纵歌”。我知道曲莉的男朋友就死在春天里,死在那个叫“目脑纵歌”的节日里。
曲莉惨淡一笑。他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麦烨一直不敢听那个死亡故事,她和我说了几次,让我不要问曲莉那个故事。我说,我不会问曲莉,李叔那里给我准备好了他儿子的故事,他一定要说的,他所讲的一切,都是在铺垫他儿子的故事。
李叔每次听到曲莉叫他“爸”的时候,都痛快地应着,开心地笑着。这是个心胸开阔的男人,曲莉让他觉得,他失去了,也得到了。
麦烨说,曲莉的箱子里还存着她男朋友的血衣,曲莉只是指给她看,并没有打开。曲莉说,等几十年后再打开它,想必曾经鲜红的血一定变成了黑色,也许会挥发和氧化,看不出来恐怖和悲惨了。
麦烨和我说话的时候还是犯着老毛病,她闭着眼睛。每次看到麦烨闭着眼睛的时候,我就会很正常地想,她一定是又在幻觉里面。麦烨在幻觉里的时候很讨厌别人的打扰,我不敢和她多说话。麦烨说,不是,我不是只要闭上眼就在幻觉里,我也需要休息,我睡觉的时候和你一样闭眼。
那个幻觉清晰了,简直是个电影。她说。一群人,男男女女。
怎么会有女人?韩成的女人吗?我问。
不知道。有女人的影子,面孔不清楚,但绝对是少数民族的女子。曲莉,穿筒裙的女人是什么民族?麦烨转头问曲莉。
筒裙?那应该是傣族。曲莉说。
麦烨在自己编造一个长篇的无对白故事。她说她的幻觉里不能有对白,人物不能说话。
曲莉对我说,怎么老觉得麦烨莫名其妙的,她像个巫师,在学校的时候就这样吗?曲莉比我们晚两届,她如今不敢确定那时了解麦烨。
她本来就是个巫师。我哈哈大笑。
麦烨缠着曲莉陪她上街,说是一定要买一条傣族的筒裙。曲莉趴在二楼走廊的护栏上喊,妈妈妈妈,街上哪里有傣族的筒裙卖?麦烨要买,哪里有啊?
李子树下的孃孃抬头看我们,面无表情,但一直仰着头看了很久。老两口也走到院子里,抬头看见了麦烨穿着花哨的衣服在阳台上转。
西边坝子上有傣族的衣服卖,开着摩托车去吧,不近哩。妈妈说。
李叔走上来,他还是端着一大壶茶。他看着两个姑娘嘻嘻哈哈地走下去,回身和我相对一笑,又指了指楼上的阳台。
阳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李叔加了一把大太阳伞,红白配色,上面印着可口可乐的商标。太阳光被遮挡在红白色以外,把我们的脸映得发红。
坐下和李叔聊天的时候,我突然差一点也进入了幻觉,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闪了几闪。我忙问,李叔,韩成有过的女人是不是个傣族女子?
是啊。李叔说。
麦烨是个巫师,她有这方面的天赋。我想。
第十四章
韩成有过女人,现在他的家里还有那女人留下的东西,那是一把刀,一把不算小的户撒刀。韩成当年当知青的时候出来混,就用那把刀。韩成在“文革”中也是个闯将,但他不用思想做武器,他用刀枪做武器。
那次他把孃孃送回来,我们算是认识了。他听说过我,我一告诉他孃孃的丈夫被土匪打死了,孩子也被打死在肚子里,韩成马上就知道了我们是谁。他说他一路打听了好几户人家,家家户户知道我老李,他找到我家没费什么劲儿。
韩成年轻的时候就秃顶,他把头发周围不秃的地方留了长发,看上去很特别,在那个年月留这种头发的很少,所以他“流氓”名声也很响。韩成并不是流里流气的人,谈吐稳重,很有水平。只是他手里的刀砍过人,废了大队书记的腿,没少被追杀,骚扰不断,他那时没有安生日子过。
我和他一见如故,因为我一看到他就想起秦大哥来了,秦大哥被逼得杀了人,被逼得回不了衡水,就郁闷死了,最终只活了30多年。我惋惜啊,我对韩成说,兄弟,好好活着,别把自己往死处赶啊。
这个太阳伞是韩成送我的。盈城冬天老是下雨,去年他来的时候正赶上没完没了地下雨,我们爱在这阳台上坐着,觉得在屋里闷得慌,就是下雨也想出来坐着。韩成就说,大哥你等一会儿,我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就扛了个大太阳伞回来,给我支在阳台上了。
在这个伞下我和韩成说,兄弟,我有病了,去医院检查了,没治了。韩成说,天塌不下来,能活多少日子就开心活,想别的也没用。他指着伞说,看看,天下雨,咱有伞挡着,挡不住了顶多浇个透心凉,没什么大不了的。
韩成的处世哲学比我老到啊,他好像什么都看开了,除了早年和那女人的事放不下,别的好像韩成没有怕的了。
男人啊,再硬的汉子也难跳出女人这个圈子。
那女人是当地的姑娘,是个哑巴。失去那女人之后,韩成自己几乎成了哑巴。大队书记半夜把哑巴姑娘拉进了办公室,哑巴姑娘大半夜的一声号叫,把韩成惊醒。韩成说,那姑娘的号叫是在喊他,他听出来了是喊他,在山上和姑娘用手势交谈的时候,姑娘咿咿呀呀和他说,他已经听习惯了。韩成说哑巴的喊叫和正常人的喊叫完全不一样,那声音是从脑后面出来的,听得人头皮发麻。
哑巴竟能喊叫,事情不小。韩成的青年点离大队办公室只有几十米的路,韩成拎着刀很快冲开了大门,看见大队书记快把姑娘剥光了,二话没说上去就是一刀。
这一刀废了书记的一条腿,却废了韩成一辈子。
从青年点被追杀到江边,又从江边被追杀到高黎贡山,大队书记没停止过要报仇的念头,组织了几个人就是要韩成的命。韩成说要是大队书记不死,他就没好日子过了,回河北是没有出路的,父母都是走资派都在监狱里,他回去就又给家里加上了个杀人犯的罪名,他不能回去。韩成够厉害,提着一把单刀上了山。
大队书记狗改不了吃屎,韩成跑了一年多,他又搞上了一个阿昌族女人,那女人的丈夫不留活口,堵在被窝里一刀弄死了他。
是那个哑巴姑娘上山告诉了韩成,但韩成却再也不愿意下山了。他和哑巴姑娘在山上断断续续住了几个月,那姑娘怀上了他的孩子,就再也没回来。韩成下山找到姑娘的家,人去楼空了。
我和韩成说,那是命啊。
韩成说,姑娘送他一把刀,是大队书记被砍死后姑娘上山送的。姑娘给他在地上画,画了个女人抱着孩子,又画了男人,手里提着刀。姑娘再三示意,这刀上面有字,写着“户撒”,那砍死仇人的刀就是户撒刀。韩成体会了好多年,他说,她画的画儿,是不是说,一个家?
韩成的户撒刀确实漂亮,刀头上的铜太阳又大又亮。我春天去看他,给他送去一把新刀,我说,兄弟,我给你一把刀,做工精致,铜太阳去掉了,换了块玉石,你留着用吧,把原先那把刀封起来吧,姑娘已经走了好多年了。
韩成太犟了。他说大哥你的刀我留下,她的刀我也不能封存啊。他把我送的刀并排挂在墙上,我的挂左边,那叫阿玉的女人的刀,挂在右边。
第十五章
我和麦烨正筹划着怎么安排路线,想去看“榕树王”,看拱劳叠水,然后直接去高黎贡山,李叔拦住我们说,今天去不成,家里要来客人,明天再去,明天再去。
一个傣族女子和一个汉族男子。麦烨最先认出来进门的傣族人,曲莉陪她买的傣族筒裙正穿在她身上,她抬眼看见了进门的女子穿着和自己一样,啊的一声喊叫起来。看到那汉族男子的左袖口里空空的,我也马上知道了他是谁。
麦烨也对那个男子说,我也知道你是谁了。
这是我刘二哥的儿子,刀客的后人。李叔说。
麦烨不走了。曲莉搂着麦烨说,你该知道嘛,我给你说过嘛,这是个真正的男人哩,和韩成相比,刘哥是我们一代人啊。
刘峻峰和阿灿带来了好大的一个菠萝蜜,大家围在一起吃着黏黏的果子,亲热一片。阿灿把蜜籽夹给孃孃吃,孃孃连吃了好几个,却不知道把籽吐出来。阿灿小声地、不停地对孃孃说着“吐出来、吐出来”,耐心地捧着手在孃孃的嘴边等那些籽。
李叔说,峻峰你真是娶了个好姑娘啊,看看,多耐心啊。
麦烨说,阿灿姐你这样叫我想哭。
阿灿回头说,哭什么?你们大城市的人就是脆弱。
曲莉上前把刘峻峰的衣袖挽起来叫着,妈妈妈妈,你不是想看刘哥的胳膊嘛,看看吧,没你想象的那么可怕。曲莉的妈妈还是没敢看,躲出去几步站在那里,皱着眉头独自心疼。
你爸妈怎么不一起来?李叔问。
我爸刚做完一个疗程,需要休息啊,不然他就来了,他早想来了。刘峻峰说。
好利索了?李叔又问。
基本没问题了,现在走路有点慢,不过手脚的麻痹已经好了。刘峻峰说。
李叔摇摇头,看着刘峻峰的空袖口。多亏你了,多亏你了。
阿灿她拉着麦烨说话,以为麦烨也是傣族,说怎么傣族会有这么好看的女孩子。曲莉哈哈笑着,说麦烨在冒充。
三个年轻的女孩子聚在一起,唧唧喳喳说个不停。曲莉拉过妈妈和孃孃,把院子里的人分成了男女两伙。李叔转过头看了女人们一眼,眼睛里闪动着光亮。他说,要是杆子活着,要是韩成也在,那多好,那多好。
李叔说,小曲莉会唱的那个歌好听,孩子你唱一个,那是你们女人该唱的歌,那是感动男人的歌啊。
曲莉回头便唱:
太阳歇歇么歇得呢
月亮歇歇么歇得呢
女人歇歇么歇不得
女人歇下来么——
火塘会熄掉呢
冷风吹着老人的头么
女人拿着脊背去门缝上抵着
刺棵戳着娃娃的脚么
女人拿着心肝去路上垫着
有个女人在着么
老老小小就拢在一堆了
有个女人在着么
山倒下来男人就扛起了
……
阿灿也唱。
麦烨说,曲莉,你得教我!
李叔说,我们再来一顿地道的“傣味”吧,有梅子酒,还有峻峰的故事。
第十六章
父亲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不能动,整整八年时间。九年前我和母亲来投奔父亲,都安置下来的时候,父亲明显兴奋,他和我母亲亲热和我亲热,每天享受天伦,然后,突然就一下子倒下了。
父亲是脑溢血,倒下了就再没能正常说话。半边身子不能动,后来就慢慢萎缩了。
母亲看着父亲给我们置办的大房子大院子,哭了半个月。
我们没钱给父亲治病,父亲把全部的钱都用在了这个家上,也坚决不同意我们抵押房子来治他的半身不遂。他的唇语母亲看得懂,母亲说,你爸愿意就这样下去,不想治病了。
我去年是要娶媳妇的,毕业后我自己要求回父母身边工作,阿灿也是当地的姑娘。当初相处了两天她就告诉我,她是傣族。她有一天穿了一身傣家的筒裙打了一把花伞出现在我家门口,母亲也乐了,母亲说,算你爸爸没白在滇西混这么多年。我说,妈,我也有成就感。那天正是傣家的泼水节,4 月份,已经热得烤人了,我和她来到街上,被泼成了落汤鸡。我说阿灿我们结婚吧。
也正是那天,我买了很多份报纸,回家瞎翻一气,发现了盈城的消息,说正月十五“目脑纵歌”节的杀人案告破,凶手全部落网。
父亲看了报纸,僵硬的手开始抖。他指着上面的名字给母亲看,他用另一只手激动地比划。母亲着急,怕父亲出现意外,她认真看,看出来他嘴里念叨的是“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