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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的没错。我之所以还知道镜中人是自己,并非因为我清楚自己的长相,而是因为我长得太像母亲了:和她一样直的头发,杏仁眼睛,左眼也比右眼稍大一点。米兰达说我的鼻孔肉乎乎的,但只有母亲才清楚那是天生的还是后天长成的。当然,我跟周围的男人并无太大区别。虽然我很瘦,但个子并不比他们小。所以,单就长相而言,我不知他们为什么偏偏选我顶替卢卡。“这是谁的衣服?”我问道。
“卢卡的。”仆人们回答。
我还想再问,但每个人都很忙,生气地教训我说我没资格问这问那。随后他们要我穿好所有的衣服。除了鞋子非常合脚之外,卢卡的衣服全都太大了。尤其是短上衣在我身上显得又大又肥,衬衣袖子和裤子也都太长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很高兴。这总好过我自己的旧衣服。一个卫兵带我去见米兰达,她正在一个舒适的房间欣赏窗下花园里的鲜花呢。
“爸爸,”她惊叫道,“你看上去好像一个王子呢!”
“这个卢卡肯定是个人物,”我说,“没准他还有个女儿呢。那样的话你也有新衣服穿了。”
卫兵再进来带我走时,天已经大黑了。我吻了吻米兰达,告诉她我爱她,要她相信上帝会保佑我们的。卫兵带我上楼,穿过一条安静的石廊,石廊里点着明晃晃的蜡烛。一阵响声后,我闻到食物的香味。我们越往前走,响声越大,香味也越浓。最后我们拐了一个弯,上帝啊!那是怎样一幅场景啊!走廊里站满了精心打扮过,身着红服和白服的仆人。他们手中端着用各式方法烹制好的一盘盘食物,那正是早些时候我看到他们准备的食物。
有几个仆人们手中每个盘子里都盛着一只头戴银冠的天鹅,天鹅的眼睛明亮,翅膀生动,我心想,这肯定是意大利最训练有素的鸟儿了。圣母啊,我是多么天真啊。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天鹅压根就不是活的。厨师烹制它们之前,要先小心翼翼地将天鹅皮连同羽毛一起剥下来,然后取出内脏,在天鹅肚子里填入蛋白和肉末。天鹅烤熟以后,再用金黄色的面糊把羽毛、脚掌和嘴巴粘上去。这简直是个奇迹!
另一些仆人手中端着插有铁叉的烤羊腿,鲜嫩的小牛肉片,茄子烧鹌鹑,还有一盘盘盖着莳萝和欧芹的鱼。天啊,我感觉快要晕倒了:诱人的香气侵入了鼻子,捕获了大脑,引诱着肚子。长年累月的饥饿感本已深入我的血液,融入骨髓,可现在这种感觉苏醒过来了,发出大声的呼喊。我不得不抓住墙壁,否则我肯定会扑向那个端着羊腿走过的仆人。
一个长相凶猛的矮男人从我身边挤过,不停地闻来闻去,尝遍了每道菜。他的眉毛很浓,左耳下方有一个肿块。我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当时的大厨克利斯托弗洛。这时响起了哨声和鼓声,随后是一阵笑声和狗吠声,还有一只羊的大叫声!紧接着,大厅传来一阵喧哗。
那个卷发少年拿着一碗莴苣从我身边走过,“你见过卢卡,”他说,“被割掉舌头的那个。”
我吓得险些尿了裤子。原来发生在我身上的奇迹是一场灾难。那个卷发少年再次走过时,我抓住他的胳膊问,“为什么呢?”
“因为他想毒死费德里克。他是试毒倌。”
“试毒倌!”我要代替他的工作!我真想扒掉身上的衣服,从窗户跳出去,一路跑回自己的农庄。可是宫里到处都有卫兵,而且有人在喊,“Adesso!我们走吧,出发!”喇叭声响起,大家列队走向大厅,而我竟然排在队伍的第四位!
哦,我愿称颂所有的圣徒!那天早上我本以为自己已经站到死神的门前,可现在我正在走向天堂:诱人的鸢尾草和迷迭香的气息,颜色鲜艳的旗帜和漂亮的挂毯,长长的铺着洁白餐布的饭桌,插满了鲜花的花瓶,欢快的乐曲,一切都精美绝伦。餐桌前的客人们穿着最华贵的丝绸以及镶着金丝线的亚麻和天鹅绒。他们的脖子上、胸前和手腕上都佩戴着各种闪闪发光的珠宝首饰。客人们带来的狗纷纷从桌子底下探出头来看我们。一个矮个子男人坐在一头死羊身上,大汗淋漓。我们都抬头直视前方,但事实上卷发少年刚才的话让我害怕得缩紧了身子。。
我们走到大厅尽头费德里克公爵的饭桌前。公爵仰靠在一张巨大的椅子上,身着一件宽袖红色貂皮长袍,胸戴一枚金章(胸章上印着他的头像),用圆溜溜的小眼睛打量我们。一个仆人端来一只最大的天鹅放在他面前。所有的客人都停止了闲谈。猎狗尼禄趴在公爵脚下打着呵欠。大厨克利斯托弗洛走上前,左手拿着一把很长的刀子,右手握着一把两个齿的短叉。他睨眼打量那只大天鹅,深吸一口气,把叉子刺进天鹅,将它齐胸举起。他先用刀子在天鹅身上试探了两下,随后从它右边胸脯上整整齐齐地切下了六片肉,刀法干净利落,肉落在公爵的盘子里,刚好依次成列,像有人用手摆好的一样。“太好了!Meraviglioso!”大家都开始叫好。克利斯托弗洛鞠躬答谢。
《试毒者》 第一部分和母亲相识的故事(4)
有人把我推到公爵面前。刚切下的棕红色的肉片已经蘸上了调味汁,此刻就摆在我和公爵的中间。克利斯托弗洛端起盘子,递给我一把刀,“尝一下!”
“Che bruta sorpresa;”我妈妈要是在场的话肯定会这么说,“让人难过的意外。”难过?我的天啊!那几片天鹅肉在我眼前渐渐变大,直到我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了。我仿佛看到上面爬满了蛆,蠕虫穿梭其中,绿色的脓汁正从两边流出来。我看了看费德里克公爵,他那肥厚的下嘴唇正流着口水。所有的人都在看我:贵族,骑士,夫人,情妇以及仆人。我记起了早些时候仆人们脸上的仇恨。会不会有人在食物里下了毒?米兰达已经没了妈妈,要是再没失去了我,她就没什么活路了。尽管我不想激怒公爵(上帝知道我只想做一切让他高兴的事情),但我还是大着胆子放下刀说,“谢谢您,大人,我已经吃过了。”
公爵气得脸发抖,咬着牙,嘴巴拉得老长,下嘴唇掉到了下巴上。
“尝一下!看在上帝的份上!”克利斯托弗洛叫道。
费德里克公爵站起来,将椅子往后一推,俯身拿起了刀。我周围的人都叫了起来,“快尝!快尝!”
我坚信费德里克用刀杀人的本领丝毫不逊色于使剑的本领,于是飞快挑起一片天鹅肉,一口咬了下去。
我一生中只吃过几次肉:圣安东尼节的盛宴上吃过一次猪肉;后来吃过几次鸡肉;还有家里养羊的时候吃过一只瘸腿的羊。父亲每次吃肉都会说,“这正是肉的味道”。而我每次吃肉的间隔太久了,根本分不清是否跟上次的味道一样。但是这块天鹅的胸脯肉,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哦,我的天啊!我咬下去后,肉在我嘴里融化了,美味的调料汁在舌头上流淌,就像是春天的溪流。我幸福地哼出了声!
费德里克公爵朝餐桌用力捶了一拳,“吞下去!”他高声喊道。其实根本没必要逼我!要是可以的话,我会吃下整只天鹅的。我的喉咙张开了,胃几乎想跳上来把食物拽下去,但那块肉就是不动。有一个我非常急切地想把它咽下去,但是另一个我却不让自己这么做。那个我说,“要是肉里下了毒怎么办?你要过多久才能感觉到毒性呢?那感觉会是怎样?是不是已经太迟了?”我感觉有东西在抓我的喉咙。这显然是想象在作怪,可是一旦有了这种感觉,我就只想把肉吐出来。大厅里乱开了锅,盘子的摔碎声和狗的狂吠声响做一团,客人们都惊恐地站起来。随后有人把我的手反扣到身后,像对待动物一样野蛮地强迫我把肉咽下去了。
我曾目睹过一个磨坊主因喝了脏水中毒而死:他在地上滚来滚去,双眼外鼓,舌头变厚,恨不得用手把自己的肚子掏出来,尖叫着说谁要是拿把刀子杀了他,灭了他肚子里的那团火,他就把磨坊送给他。但是他那该死的老婆不让我们这么做。他疼得喊了一夜,到第二天早上才彻底安静下来,这时他的嘴唇都已经被咬得不成形了。
但这块肉并没有灼伤我的嘴巴,也没有撕扯喉咙。我没有感到怪兽用爪子撕裂我的肚子,有的只是一种无比奇妙的感觉。不停闪动的烛火忽明忽暗,人们的目关移在我和公爵之间。几分钟过去了,我什么事都没有。公爵咕哝着把盛着天鹅肉的盘子拖过去,用手抓起剩下的肉片吃起来——这是客人们开吃的信号。刚才大厅里所有的人都看着我,而此刻我好像不复存在了。
“你想害我送命吗?”回到厨房后,克利斯托弗洛朝我吼道。他气得脸都红了,那个肿块也跟着红了。“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否则即便是费德里克不杀你,我也会杀了你的。”我后来才发现当费德里克的厨子跟当他的试毒倌一样危险,因为一旦涉及到食物,费德
里克的疑心比守着娇妻的老笨蛋还重,有任何不对劲,他都会杀人,杀完后再问个究竟。克利斯托弗洛没有时间继续咆哮,因为厨房里的仆人都忙碌着准备更多的食物。我的胃不时咕隆做响,每响一次我就想,来了,毒性发作了!但我并没有倒下,后来我才意识到肚子响是因它还不习惯里面装有食物。那个卷发少年—他叫托梅森—说“别走远,费德里克很快又会叫你的。”
我站在案台边,仆人们正在这张桌子上装盘上菜。客人们咬着美味的香肠,啃着鸡腿,大口大口地吃着切成片的小牛肉,还不时吮吸着骨髓。他们取食物的时候手经过几十种不同的调料汁,袖口由红变色变成芥茉的颜色,后又变成了棕色。他们谈论政治、艺术和战争。要是有人打喷嚏,一个大脑袋、大耳朵、黑胡子、眼珠凸出、戴着眼镜的驼子就会开始讨论餐桌礼仪。
在他身后时我听到他说,“在威尼斯,人们是这样擤鼻涕的,”他说着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子,转过身,擤出一团鼻涕,刚好掉在我腿上。所有的人都笑了。我气疯了,身上这条裤子是刚拿到的,要想再得一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接下来我又被公爵叫了五次,去试吃他的食物。我记得尝了红酒烹制的腌猪舌、鱼肉卷、涂着奶酪的蔬菜小方饺、小麦粉和杏仁奶做的布丁,还有与鹿肉搭配的调料。端上来的还有公鸡肉、煎饼鸡肉、柠檬鸡肉、茄子烧鸡、还有用煮鸡肉。他们都很爱吃!上帝啊!怎么能不爱吃呢!但我每次试吃食物都担心自己会死。我的肚子像一头愤怒的熊一样咆哮着,不过什么都没有发生。
眼见尝了这么多道菜却并没有任何不良反应,我对自己说,尤戈,也许食物里并没有毒。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这样品尝各种食物了,为什么不好好享用呢!
正在这时,克利斯托弗洛给费德里克端来一盘那不勒斯风味蛋糕,这是一种夹奶油的层状糕点,外面是一层撒了糖的诱人酥皮。更棒的是他还端来了裹着杏仁奶糖的梨肉馅饼。我嘴里的口水都能淹死一头牛了。我祈祷费德里克先挑梨肉馅饼,他果然这么做了。我强压自己的激动,把馅饼举到嘴边,咬了下去。
哦,我愿歌颂圣徒!谁要是否认烹调是一门与绘画和雕塑同样伟大的艺术,那他们肯定是脑子进水了。我敢说烹调比绘画和雕塑伟大得多!雕塑家的作品是永恒的,但是厨师的伟大却是以他的作品消失的速度来衡量的。一个真正的大师必须每天都创造出杰出的作品。而那个流着鼻涕的克利斯托弗洛虽然是个讨厌鬼,却无疑是位大师。想象一下吧,热乎乎的酥皮还在盘子里,清甜柔软的梨肉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女人一样躺在你舌头上,来自伊甸园的美味汤汁溢满了你的牙缝,你根本想象不出那种感觉!你一定以为从未品尝过如此美味的我会非常乐意放任自己好好享受一下,甚至会冒着生命危险再咬一口。但我没有。相信我,不是因为我不想,而是因为我不能!我的身体突然发生了变化,那块水果馅饼并没有带来一丝一毫的快乐。我的味蕾完全丧失了享受美食的能力。失望地离开费德里克的餐桌时我紧紧盯着剩下的梨肉馅饼和风味蛋糕,眼里泛起了泪花。
《试毒者》 第二部分让男人吟诗作对
天天如此。那些美食可以让男人吟诗作对,让女人委身于人,还足以诱惑官员泄漏国家秘密,我却对它们无动于衷。即便我不是替公爵品尝食物,而是点着蜡烛,独自坐在自己住的房间,孤零零地吃面包和奶酪充饥时,也吃得毫无感觉。不过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如果我在宫里这些年得以好好享受食物的话,那么公爵的敌人们就会有机可乘。尽管我很想尽情享用美食,但我更想活命。
夜深了,鸟儿都已从梦中醒来,但晚宴还在继续。一个满口黄牙、眉毛很粗、流着鼻涕的瘦子站起来致词,我注意到仆人们都偷偷溜出大厅,于是也跟着往外走。可他们看到我过去就把门关上了,我只听到他们在门外哈哈大笑。
那个瘦男人清了清嗓子,开腔了,“塞普提万斯,最卑微的演讲者,向费德里克•; 巴兹来恩•; 迪芬斯利公爵,最伟大的主人,致以诚挚的谢意!”
我不大记得那天晚上塞普提万斯说的话了,但后来我听了无数遍他的演说,以致在梦里都能背出那些话。塞普提万斯首先大肆称赞费德里克公爵,仿佛他就是耶稣基督和朱利叶斯•;凯撒两个人合而为一的化身;然后说如果苏格拉底要是在这里的话,肯定不会说“吃饭是为了活着”,而会说“活着是为了吃饭”,因为这必定是他所见过最盛大的宴会。“这宴会释放了我们的感觉,让我们品尝了上帝赐给科索里的果实,并由此尝到了天堂的滋味。”
我不能享受美味就已经够糟糕的了,现在还又不得不听这傻瓜称颂它。“这盛大的宴会,”塞普提万斯大声说,“它不仅让我们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还让我们彼此心灵交汇。今晚,我们抚平了所有伤痛,忘却了不愉快的争吵,只因食物是人类最好的灵丹妙药。”
我几乎可以听到父亲在骂,“这该死的白痴说了些什么鬼话啊?”
随后塞普万提斯就开始赞扬人的嘴巴,因为它能吐出美丽的语言来回报所品尝到的食物。“这些语言辅以食物,能很好地歌颂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以及肉体与心灵的交汇。耶稣受难时不是说过‘这是我的身体,这是我立约的血’吗?这种交汇让我们的心灵产生了一种饥饿,只有上帝才能为我们解除这种饥饿。”
他停下来抿了一口酒。“在一个真正成功的宴会上,客人的谈话既不能过于肤浅也不能过于深奥,应该让每个人都能源源不断地参与进来。”他晃动了一下手指,接着说,“如果一个人用冗长乏味、倒人胃口的长篇大论来影响整桌的客人,那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了—”
“没错,没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了,”费德里克公爵说,“我要去睡觉了。”
他站起来,像喝醉了的公牛一样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大厅。整个大厅不一会就变得空荡荡的。
黎明的晨光已经照上山头,托梅森说,“我们现在可以去吃晚饭了”,说完他带我走进了仆人的休息室。
我真想听听塞普提万斯看到仆人吃的食物时还能有何论调。食物本应是从厨房端出来的,而这些却简直是从坟墓里拿出来的,根本算不上食物。客人吃的是鹌鹑的胸脯肉和鸡肉,我们吃的是嘴巴和爪子;他们吃的是羊腿,我们吃的是羊蹄子;他们吃的是香肠,我们吃的却是动物的角和尾巴。在这里,吃东西的时候没人说话,没人发表演说,也没人讲什么笑话。大家挤在桌旁,猪油灯昏黄的光线照在疲惫的脸上,每个人都竭力假装自己吃的东西与刚才亲手端上宴会的食物一样可口。我突然想起了米兰达。“我的女儿,我要去找她—”
“她已经吃过了!”托梅森说。他正津津有味地啃一只烧焦了的黑乎乎的鸡爪子,好像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一样。“吃些点心吧。”他把一碗无花果、葡萄和梅子倒在桌上,这些东西不是焦了就是糊了。随后他又拿起一个烂苹果说,“走吧,我带你去找她。”
他大摇大摆地带我走过无数走廊和楼梯,一边吃着苹果,一边吐籽。我们终于穿过马厩来到一个小小的房间。有三个少年正在垫子上酣睡,米兰达身上盖了一条破破烂烂的毯子,蜷缩在另一个垫子上。
我抓住托梅森的胳膊,“谢谢你的好心。”
我说这话时他正盯着米兰达的脸。即便是在烛台幽暗的灯光下,她依旧显得那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