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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朱亦龙呀朱亦龙,整整二十年了,我做梦梦见你,你都是没有脑壳的断头鬼,满脸鲜血的屈死鬼,哪里想到你这家伙还好端端的活着!
你就泪眼汪汪的凑过来要抱我亲我。
我绷起脸来说:滚!朱亦龙,你给我站远远的,你害得我守寡二十年,在人前抬不起头,在人后遭众人骂,你罪大恶极呢,还想来沾我的边!
你愣了片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天起誓说:天呀,我是清白的,我对你洪月娥绝对忠诚老实。二十年前那起所谓强奸女犯案,可是一起冤假错案。你想想,我二十出头就当上大队长,谁看了不眼红?不知是些什么家伙嫉妒我,血口喷人,栽赃诬陷,想把我整死哩!上天作证:我如果说半点假话,天打五雷轰!
唉,我毕竟是女人,一个守寡守了二十年的女人,见不得一个大男人的眼泪,我一下子就心软了。
洪月娥——
喂,你怎么没有一点声音了?叫你悠着点悠着点你偏偏不顾死活!你呼哧呼哧躺了一会儿又开始说胡话。
你说,我们来合伙做一笔生意。
我说,我们不是已经在合伙做鞋吗?
你说,那是公家对公家,现在要做,是我们夫妻俩联手私下做。
我听不懂。你就拨拉开小九九。这笔账你可能已经盘算过多少遍,拨拉起来铁锅倒油的顺溜溜。你说,你们五大队不是每星期给我们交三千双鞋吗?咱们来打个小埋伏,你给我交三千零五十双,可是你我双方在账上只记三千双,那多给的五十双由我找个渠道销售。
你乐得屁股一颠坐起来,掐着指头说得唾沫横飞。你算算吧,你算算吧,你说,一双五十,五五二五,五十双就是两千五,一个月下来,咱们净赚万把块哪!
我吓了一跳。我说,你是不是嫌枪毙一次不够还想再枪毙一次呀!我一个女警官能干这档子事?
你说,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怕啥?
我说,就是没人知道我也不能干。你知道我洪月娥是何等角色?从警二十多年来,我一贯优秀,是“铁拳头”,老模范,没私吞公家一粒米,没有多花公家一分钱,箱子里奖状、奖章不知有多少,我能去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
你就大骂我是猪脑壳,满脑子装着猪脑髓。你说,你看看你过的是啥日子?没有空调,没有冰箱,电视机还是12时黑白,洗衣机更惨,至今还是一架“双手牌”。我说你活得累不累呀!
再看看如今的乡镇长、科局长,他们一个月工资有几个大钱?可是他们哪个不过得比你好上百十倍?像你这样的死脑筋,只有活到老穷到老,一辈子喝西北风!
我终于有点被你说动了。但是心里还是很害怕。我说,穷就穷吧,免得做了亏心事,半夜敲门也心惊。
你就安慰我说,有啥好怕的?老百姓说,如今几乎到了无官不贪的地步,可是,能抓到的贪官有几个?还轮到你这样的小干部?你还给我打了个比方:乘坐飞机的乘客,如果从飞机上摔下来,几乎百分之百的命丧黄泉;可是,坐飞机快捷,舒服,而且据统计是所有交通工具中事故率最低的,天天在空中飞行的飞机有千千万万架,一年能摔下几架来?因此,仍然有千千万万人不怕丢了小命去坐飞机。
我默神了许久说,我们大队工场管理可正规了,发料、收货,一样一样都有保管统计员登记的。
你说,你们那个保管统计员叫谢芳吧,我认得的。到你们工场收鞋子,我跟她打过交道,那是个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头的女犯,你大队长只要哼一声,她连屁都不敢放。
我说,啊哈,我一个大队长,敢明目张胆叫罪犯再去犯罪?
你是个多么老奸巨猾的家伙,连教唆的词儿都给我编好了。
你说,你要非常认真地给那个保管统计员布置任务,说为了留点零头钱给犯人改善生活,不得不在出仓产品的数量上做点手脚比如,在她登记的总数里面,你每次都挑出许多次品和废品,叫她不要上账;我这边却把尺度放宽一点,尽量把所谓的“次品”也收进来。这一严一宽,每周多出五十双鞋不会有问题吧。
我说,你真会异想天开!一周多做五十双鞋,不把女犯们累死!
你又涎着脸笑,说你想修成观音菩萨怎么的?叫那些贱货加班加点多出点活,你还心疼哪?
我看出来了,朱亦龙,这二十来年你在外头闯荡江湖,磨出一副多么会说话的伶牙利嘴,把死的也能说活!你说来说去,我的死脑筋就被你说活了。
你说为了这事得好好回报我,抱住我又亲又啃。
你这只色狼多凶狠呀!每回偷偷溜进我的宿舍,你没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决不罢休。有时,我就委屈得偷偷流泪,暗想,凭你这一身牛牯样的身板猪公样的骚劲,糟塌二十三个女犯有啥问题?
可是,我每回泼醋发火的时候,朱亦龙,你就死皮赖脸跟我急:看看,文化大革命中的多少冤假错案都平反了,你、你、你洪月娥还不相信我,老想揪辫子!
你一急,我也就气消了。因为不管怎么说,我不能不承认,我从来没有如此这般的快活过。活着,活着,活到四十出头了,只有朱亦龙你回到我的身边,我才重新活成个真正的女人!
梁佩芬——
清水潭一过霜降,果真就下霜了。清晨出操时,我看到操场四周的草地上,铺着一片白茫茫的寒霜;树枝上、电线上,结着白茫茫的雾凇。如果这天在工场干活,忙忙碌碌也不觉怎么太冷。这天是星期日,活动的天地限于三十来平方的号房,不准生火炉,更不会有暖气,起床电铃响过之后,被褥必须折叠整齐,谁也不准懒床不起,同改们坐在小马扎上看书也好,趴在桌上写信也好,无不感到咄咄逼人的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就不断地搓手蹬脚,一边不住朝铁窗外张望,期待着暖洋洋的阳光照耀我们的号房。
冬天的太阳给我们送来温暖,只有每天上午八点半至十点半这短短的两小时。女犯们不准带表,我只能猜个大概。我留意太阳从对面山岗升起,慢慢爬上一竿子高的时候,阳光才能穿过松杉混交林的梢头,再透过森严的铁窗,正好落在我的床上。过了一个秋天,我注意到阳光照射的角度,慢慢从偏东南而改为偏东北方向了。至此,我才知道我这张床的位置,是9号号房最佳的位置。其中,是否包含章彬彬对我不露痕迹的关照呢?我想回答是肯定的。最近,我常常透过章彬彬威严的外表,感受到她对我煞费苦心的偏袒,就时时回想起最初对她的怨恨和粗暴而深感歉疚不安。
当然,冬日阳光更大的好处,是在我们阴沉黯淡的心灵调色板上,涂抹上些许明亮的色调。清水潭的阳光不宜用简单的金色、红色、桔红色这样一些用滥了的字眼来形容,从对面山岗投射过来的阳光,因为要经过树林梢头的过滤,要经过一片深潭升起的水气的浸染,就在明净中溶进碧树芳草的浓浓的绿意了。当第一缕阳光投进铁窗的时候,同改们都会“哇”地一声欢呼,说太阳出来了,都搬着小凳挤到东边来,有的看书读报,有的写家信,或是几个人凑在一堆儿甩老K。这时,阳光拂去我们心头的阴霾,是同改们一天中心情最好的一段时光。
吕金妹看见阳光已经照进了号房,就拿出一副扑克牌,沙拉沙拉在手中摆弄着,一边叫喊:“喂,喂,哪个政治觉悟高的,快来学习‘54’号文件!”
这家伙从来不把打扑克叫做打扑克,而是叫学习“54”号文件,因为一副扑克牌总共54张。几个无所事事的同改一下子就围了过去,一个无聊的牌局就在窗前的阳光下开始了。
谢芳是从来不打扑克的。她视时间为生命,总是见缝插针地利用点滴时间学习英语。这会儿她盘腿坐在床上看书,那是一本《英汉大词典》,厚如墙砖。她像个修炼到家的尼姑,不管号房里吵吵闹闹,她都能坐禅入定,叽叽咕咕啃她的书本。这个经济学硕士在金钱堆里栽了筋斗之后,发誓这一辈子再不沾“经济”的边了,就在狱中专攻英语,想在下半辈子靠当翻译吃饭。从第一缕阳光照进铁窗,到这会儿号房里铺满阳光,我就没看见谢芳下过床。我注意到她在狱中除了干活,就是读书。她的兜兜里无时不揣着许多写着英语单词的小纸片,走路背单词,干活背单词,上厕所背单词,睡梦中也在背单词谢芳跟我说过,她的目标是要在七年的刑期中背下这本大词典的六万多个单词,现在,刑期刚刚过半,她已经背下了全书的三分之二,也就是四万多个单词。
关飞鸾本来是牌局中的“常委”,只要“54”号文件一打开,她是场场必到的。自从我的“百宝箱”秘密暴露后,吕金妹和关飞鸾失和,她很可能把我和关飞鸾都看成可耻的“告密者”,看我们的目光总是充满了冷漠和仇恨。关飞鸾和吕金妹疏远,跟我却不知不觉地亲昵起来。我身体不适时,她常常帮我打饭、洗衣服;她学习上有了难处,我也乐得帮她点拨点拨。我发现,关飞鸾身上的流气减少了,属于少女本真纯洁的东西正在悄悄复苏。
这会儿,关飞鸾坐在小马扎上,正在写一篇周记。她说她要把章彬彬上山采药为她治病的事情写出来,我看她写得很认真,很艰苦,一支圆珠笔戳在腮帮子上,想呵想呵,想得眼神都发直了。
至于我,从来不参加号房里的游戏圈。就是吕金妹不在其中,我也退避三舍。我不是洁身自好从不沾赌的那种人,在难得空闲的日子,偶尔也会和几位好友凑在一起,玩扑克、“筑长城”。那都是带“彩”的,没点刺激哪提得起劲?我会跟这些下三烂一起贴纸条钻桌子?
这会儿,我坐在床头上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大队阅览室购置了不少书报,大多是武侠通俗小说,像《罪与罚》这样的书几乎无人问津,一打开封面,书香扑鼻,挺括的纸张发出悦耳的脆响。但是,我的心情总是好不起来,阅读老停留在第一行:
“七月初,一个特别炎热的傍晚,有个青年人从他在S街所租的阁楼里走出来”
自从洪大队长取缔了我的“百宝箱”,也就是说,自从章彬彬和任中队长再也不敢通融我家里给我带来许多零食,我再也不是一个有“特殊身份”的女犯,最后一点“特权”已被剥夺殆尽。我的衣箱再也无“宝”可藏,连锁我也懒得锁了,吕金妹们自然也没有窥视的兴趣。现在,我不仅和同改们一样要天天干活,也和同改们一样要吃女监的“牢饭”。我过去来女监慰问的时候,看见女犯们的饭食过于粗放,曾略带怜悯之情向赵监狱长说过,能不能让女犯们稍稍吃得好些?赵监狱长的回答非常明确:吃饱绝对保证,吃好绝对不能!不仅仅是经费有限,更主要的,是这种低标准的生活,和强制性劳动与剥夺自由一样,也是对罪犯的一种惩罚。接受了一定刑期的惩罚,她们出狱后,才会牢记教训,不敢再犯罪而危害社会。这话我当时听起来是极有道理的,现在我自己成了罪犯,才深感“牢饭”的不堪忍受。那都是些什么菜呀?几名“宽管”女犯大桶大桶挑进号房来的,尽是黄不叽叽的白菜帮子、红烧萝卜和稀里糊涂的大肥肉烧土豆。开初我难以下咽,扒进嘴里又吐出来。但是,自从断了我的蛋糕、饼干、巧克力、火腿肠,我才体会到什么叫“饥不择食”了!我当常务副市长的时候,断不了三日一大宴,一日一小宴,珍馐佳肴放在嘴里也不过尝个鲜儿就撂在碟子里。现在可好,白菜帮子里多了两片肉皮,也会带来意外的惊喜。国庆节那天,食堂宰了几头大猪,每人一大盘红烧肉,也不管肥的瘦的,我都消灭得干干净净!
我的目光再一次从书本上移开,看见关飞鸾坐在桌前埋头写周记。她时而匆匆写上几行,时而思想卡壳,就把目光投向窗外,望着蓝天,望着树林,那种专注的神情,就像是一个正在攻克难题的中学生。是啊,像她这样的年龄,应该在大学校园里度过才对呀,怎么成了铁窗中的囚犯?
我的思绪像一只不安分的小鸟,从关飞鸾的枝头一下子跳到我的小女儿婷婷的枝头。
我的孩子呀,你这会儿在哪里?在幼儿园荡秋千?在家里弹电子琴?还是趴在地板上玩积木,盖你的小别墅呀妈的事情你爸没有让你知道吧?这是我最不放心而且再三再四叮嘱你爸爸的,就说妈妈出差了,出国了,要好久好久才回来其实,妈妈就在这高墙铁窗里婷婷,这事如果让你知道,你会不会吓着?
婷婷,妈在这里过一天,就在本子上划上一条杠杠,过五天,就写下一个“正”字。如今,妈已经写了三十个“正”字又画上两杠,也就是说,妈入监已经一百五十二天,加上待在看守所的一个月,已经一百八十二天没见你了,妈的宝贝!要是蹲号子要蹲满十五年,才能见到你,妈准不认得你了!
书是再也看不下去了。我站起来,凭窗而立,向大墙外的田野张望。忽然,我看见一个年轻农妇陪着个大娘从小路上走来。
大娘上了年纪了,也许还有什么毛病,走起路来病病歪歪的,过沟过坎的时候,总是由农妇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会儿,要爬一段小土坡,农妇索性把大娘驮在背上,就那么吃力地一步一步向上挪。多孝顺的女人啊,那位大娘是她的母亲,还是她的婆婆?
她那艰难的脚步,一下一下踩在我的心头,把我的心都踩碎了!
这帧山村风情画,让我看得热泪盈眶。我忽然想起我的老父和老母。听说,我被检察院拘传那一天,我的老爸就气得心肌梗塞送了命,咳,我连你的追悼会也没有自由参加。我妈当天也犯了脑溢血,虽然抢救过来,可是也落个半身不遂。她老人家这会儿是躺在医院里,还是坐在轮椅上?哎,爸爸妈妈,你们尿一把屎一把把我拉扯大,风一程雨一程地养育了我,可是,我这不屑女儿,到头来却成为你们的掘墓人。哎,我、我还算个人吗?像这样心神不定,心不在焉,胡思乱想,在我不是头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只要让我的脑子静下来三分钟,我就不能不想起我的老父、老母,更不能不想起我心肝宝贝女儿。
忽然,一阵吵嚷声打断了我梦幻一般的思念。
我听到吕金妹的大嗓门从走廊上传来:“喂,喂,是谁的臭裤头晾在我上头!”
原来吕金妹不知什么时候上厕所,在走廊上看到自己的衣服被别人的衣服淋湿了,就大声咋呼起来。
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我今天早晨洗过衣服,而且正是晾在走廊的铁丝上,就走出去看了看,解释说:“噢,对不起,那是我的衣服。怎么啦?”
吕金妹一听就火了,一蹦三尺高,扯下我的一条真丝短裤,扔在地角上,又连连啐口水:“呸,呸!真倒运!”
我冲着吕金妹大声怒叱:“你凭什么扯下我的短裤?”
吕金妹的声音比我还要高八度:“你凭什么把臭裤衩晾在我的衣服上面?”
我知道,上回我和关飞鸾害她关了一天禁闭,这回她是有意来寻衅报仇了。我才不吃你这一套呢,也气咻咻地争辩:“铁丝空着,大家都可以晾的,你想独霸不成!”
吕金妹撇一撇嘴说:“哼,谁知道你的臭×洗干净没有?你的臭×水滴滴哒哒滴在我的衣服上,想叫我倒霉八辈子?”
吕金妹恶语伤人,气得我差点昏厥过去。休说当市长了,就是做平民百姓的时候,我也没有被人家用如此龌龊的语言咒骂过。我禁不住浑身发抖,本能地大声回骂:“你、你,你才是臭×哩,谁不知道你当过臭婊子’,
我的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吕金妹一个耳刮子。那是颇有分量的一击,啪地一声脆响,甩得我眼冒金星。我也失去理智,要扑上去跟吕金妹拼命。谢芳等几个同改就一拥而上,把我们拉开,大叫:“别闹啦,别闹啦,让干部知道又得吃苦头!”
吕金妹还是凶焰万丈:“我才不怕哩!来吧,梁佩芬!你是当市长的命,我是当婊子的命,来!我们拼一拼!拼个你死我活!”
吕金妹跳着骂着,像疯狗一样一次一次要扑过来,同改们拦也拦不住。这时关飞鸾挺身而出,往我和吕金妹之间一站,指着吕金妹说:“吕金妹,你要是活得不耐烦了,来,就冲我来!”
吕金妹说:“你臭×痒痒是不是?狗逮耗子!”
关飞鸾说:“我不能看着你横行霸道!”
吕金妹说:“来吧,我两拳头就能把你擂成一摊泥!”
吕金妹并非像某个超级大国那样,只拿着原子弹氢弹搞核讹诈。她比关飞鸾几乎高出一个头,又是农村出来的姑娘,下大田挑粪挑谷子,一百多斤一撂上肩就一路飞跑,对付三五个关飞鸾也不在话下。但是关飞鸾毫不畏惧,往前跨进一步,胸脯一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