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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路停停走走,有时二十公里路能走一个小时。赛尔江抱歉地对我笑笑:“这一带没有客车,全靠截个便车。早上我是不带人的。到了下午,这些人都走不回去了,又是老、又是小的,带一带。”
我爱上赛尔江,也就爱上荒漠中的司机,正如爱上赛尔江,我一辈子喜爱手风琴颤动人心的旋律。
诀别时我曾要赛尔江答应我三件事:
“第一件,每次出车前一定要检查车,带够备用的零件,不要迷信自己的技术。尤其是冬天,阿勒泰冷到零下四五十度,年年都有司机冻死在路上。
“第二件,皮大衣,无论冬夏都要永远带在车上,万…抛锚在野地里过夜,可以御个寒。
“第三件,不要和搭车的女人调情。一则会发生个车事故,二则会坏你的名声。有的女人只是想占搭车的便宜,并不是真心爱你。你如果成家后心情苦闷,很容易控制不住自己。在开车的时候,千万别想这些。”
说完这些话,我放声大哭。
阿勒泰山城,豆角形的天地。克浪河水“哗哗”地伴着石头奔流。我走过了阿勒泰的这么多的河,那荒凉,那落日,漂泊疲惫,仿佛是一场场梦。几十年了,沙漠还是这么荒凉。
二十年后,我重新踏上阿勒泰的道路。我搭了辆大型的“东风”。车身那么庞大,却漆成鲜艳轻快的天蓝色,像一个长着粉嫩脸蛋的巨人。年轻的司机,灰蓝眼睛里各闪着一朵金色的小火。他长着亚麻色的头发。打开录音机,东不拉曲和海外歌声都带在他的铁马上了。
大概因为带了一位乌鲁木齐来的有身份的女客,他没抽烟。在停车的空隙间,他和人相遇,互传纸烟。手指上夹一支,一上车也便灭掉了。他很年轻,却很能控制自己。
驾驶室里的年青人是那么俊伟。他保有草原祖先的勇毅,又具有新的豪迈。
今后也许要有更自动化的车子,就像电子琴一样,一揿枢钮,一切音调、音速、音量都调节好了。然而,它反而不如手风琴,在键盘上反射着指力和激情的灵感。汽车正是一件如手风琴一样的好东西,使人的体力、思维、神经都和外力交流而达到协调。
在未来的理想中,请不要消灭自然力吧。请不要消灭那些寒风与烈日。
当年,赛尔江的驾驶室里是寂静的,而今,驾驶室里响起了迪斯科的鼓点。有个古老的声音在讲《天方夜谭》。一伙爱吼叫的年轻人把这个故事带到了现实:
阿里,阿里巴巴
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芝麻开门,芝麻开门,
????
阿勒泰金山的钥匙在哪里呢?幸福的宝藏怎样打开?也许,这年青的一代人知道。
“现在阿勒泰的年青人还唱那些老歌吗?”
我问司机。
他说:“老歌也唱,新歌也喜欢。就像跳舞一样,跳哈萨舞、踢踏舞、华尔滋,也跳探戈、迪斯科、北京十六步。”
我说:“你会拉手风琴吗?”
他说:“会。我对象是唱歌的,我能不会吗?”
我知道,这些调皮的小伙子,开口就是“对象”,没话找话乐呢。
我说:“你对象知道她是你对象吗?”
他眨眨眼,明白了,笑道:“我是说真的。我对象跟你同行的。这次阿肯弹唱会,她也来唱的。
“她叫古力。这里的人都知道她。我喜欢她。你见了她,你也会喜欢。不喜欢她的人除非是瞎子。”
这是个开朗的小伙子,灰蓝的眼睛常闪出解人的笑意。他顿了顿,又说:“我爸爸不同意,说她比我大。比我大怕啥?这是我的事。其实,他是嫌她是哈萨。难道为了让我找一个本民族的,就不管丫头怎样,也不管感情吗?”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他还有那么老的想法。其实我奶奶也是哈萨,我爸爸的奶奶也是哈萨。”
我揣测小伙子可能是个俄罗斯族。我同情地笑了。古力,哪一个古力呢?这里的丫头们都爱叫古力花。哈萨是没有姓的。
“有个古力,她妈妈叫英勒克,她爷爷是阿拜依阿肯。”我说。
他说:“你认识她家?就是我的对象。”
哦,原来,我搭上了“干女婿”的车了。
不过,我不好贸然说出。
我说:“古力当然是个好丫头。从小我就认识她。”
司机说:“其实,我爸爸心里也不是一点不喜欢她……”
他“嘎”地把车刹住了:“上来吧,老大爷。”
在骄阳下面,走着一个白胡须飘然的哈萨老人,抱着脱下的外衣,穿着精致的皮靴子。听见招呼,他摆摆手,微笑道:“我,不远,走着去”他挺拔得像一棵红松。
“真精神!”司机说。
老人的出现忽然改变了他的情绪。他开始另一个话题:“以前,我最烦带人。从那个冬天,我变了。尤其见了这些老人,总想带他们一程。
“我们阿勒泰,一到冬天,家家烧火墙,你知道的,全靠煤。一家就得一车煤。那些人,他早又不要煤,早他的仓房还不空呢。他算好他房子空了,才要。我们司机拉煤总是在最冷的时候。
“那一年,到了零下五十度。冷到什么地步呢?一个乘长途客车的丫头,坐在那儿就冻死了。到站人家都下了,她坐着不动。过去一推,倒下来,死的。
“这种天气出车,我们司机根本不敢在路上停。一停,车子再也发动不起来。司机就是这样冻死的。
“我出车了,就是这辆‘东风’。虽然我的车很注意保养,出来前又大修了,我还是提着心。天气一冷过了头,什么事都不好说了。
“天一直都是灰灰的,看不出晚不晚。回来的时候,因为已经上了货,更要小心。
“忽然,我看见路边有个人站着,像个老汉。他也不招手,也不喊。车开过去了。我想可能是附近的人,出来干个什么事。但这附近没有人家啊。再一想,不好!可能是冻坏了。我就冒险把车停住了。
“我下车跺跺脚,往回走,走到那个人面前。果然是个老汉,冻得嘴不能说话,手抬不起来,鼻孔前红红的两道冰。
“后来,在医院里抢救过来。他说,过去了八辆车都没有停。那些司机也许看都没看清。当然开头几辆是他喊了,还开过去的。他遇到我的车的时候,人已经冻昏迷了。只是他真行,硬站着没倒下去。他要是倒下去,我什么也看不见,也就开过去了。”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三部分我被这情景震动了
我被这情景震动了。
“你救了一个人。”我钦佩地说。
司机沉默了一下,说:“他是我爹。我救的是我爹啊以后,我看见老人截车心就软。我爹是从生死线上过来的。”
“你爹?你爹你为啥不认识?”我奇怪了。
“他从塔里木回来,遇上西伯利亚寒流。”司机眼睛里两朵金黄的小花不在了,变得黝黑起来,“在塔里木劳改了十八年。他去的时候,我还没生。他也不知道我是男是女,留下话说,生丫头叫李林,生儿子就叫李剑。我只知道我爹给我留了名字,还没见过他的面。”
李剑,李林?
我的心狂跳起来:“你,不是俄罗斯族吗?”
“我是回族。”
赛尔江赛尔江在冰天雪地中被他的儿子救活。
这幅图画在我心中再清楚不过了。
李剑,这灰蓝眼睛、亚麻色头发的小伙子。
我朝思暮想的那个黑眼黑发的赛尔江的儿子初恋时赛尔江曾多次描述过的那个儿子,原来他并不存在,从我和赛尔江分离的那一天起他就不存在了。
赛娜娃儿抱在怀中的那个孩子不是他。
此刻我悟到我与赛尔江结合的失败,对于赛尔江是更大的失败。“李剑”这本应是我那个黑眼睛儿子的名字。
而“李林”分明是对我的灵魂的召唤。
当赛尔江认出自己的儿子,他是悲是喜?悲喜交集?他的保存自己形貌的后代理想,失落了。他的姓保存在一个亚麻色头发,蓝眼睛的儿子身上。
生活结出了另外的果实。这个蓝眼睛的儿子救了他,救了赛尔江。
我的心为赛尔江的劫难而颤抖。赛娜娃儿,谢谢你生下了这个儿子。
“我父亲叫李金生,也叫赛尔江。”李剑说。
我点点头。李剑,好孩子。
父亲,我离开你多远
但是你好像很高的山,
可以看见你。
我就像一条河,
我是从你的山上流下来的。
我是你的后代。
谁好,谁就是我的明友。
谁坏,谁就是我的敌人。
你虽然老了也高兴,
我就是你的生命的继承人。
我现在长大了,像一条大车,
父亲你高兴吧,
我就是你生命的继承人。
我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只好佯装观看窗外,左手加额,掩饰“哗哗”流下的泪水。
宽容吧,赛尔江,让古力和李剑幸福。
李剑是自信的,他不会受这约束。他像阿里巴巴一样,是个快乐的青年。他能叫“芝麻开门”,他能自己打开幸福之门。
赛尔江,要不是为了这保存种姓,传宗接代的执拗理想,要不是为了千方百计摆脱哈萨克对你家族的混同,你也不会套住了赛娜娃儿,套住了我和你的一辈子。十八年的流刑也不能把你改变。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这样惆怅?
赛尔江的理想已经在我的心里生了根我也为它付出了自己。在心的深处我同情这个理想,已超过同情他和我的爱情。
赛尔江以毕生价值维护的东西,具有一种现实的人看不见的重大意义,具有一道穿透岁月年代的光辉。
赛尔江的身上,体现了一种英雄气质。为了保存自己民族的传统和血统,他英勇地抗争了一生,付出了自己个体的全部代价。虽然他失去了许多,可是有一点他没有失去,就是作为一个回族人的存在。而对于赛尔江,一个人,只有承继了他本民族的文化,他才能成为一个“人”。
赛尔江难道不是一个回族的英雄吗?
每个民族都有些这样坚韧不拔的人。所以,在世界上才繁荣地林立和展示着如此多彩的民族历史、生命方式。
漫漫光阴,谁说水流花谢两无情?怎能够隔绝爱和理解的奔流?
那曾经触动过他和我的命运之手,好像用琴弓上的乐曲把我们拉在了一起。
我渴望抚慰他的灵魂。
在我心间为他唱起温存的歌,那是在戈壁行车中我为他唱过的解困的歌:
你累了吗?你在想什么?
你累了吗?你在想什么?
山谷和草原响起了迭唱的和声:
你累了吗?你在想什么?
你累了吗?你在想什么?
幽深的额尔齐斯河发着清脆响亮的流响,那是阿勒泰所有的河特有的,那是像冬神在清澈的水中,和那些多棱的宝石状的河石拥抱亲吻的声音。
当年,幽深的额尔齐斯河回照出深蓝深蓝的夜光。赛尔江的眼睛也反射着这光。刹那间,他那斜睨着的眼睛也好像是那寒水和宝石做成的,奇妙,诱人,使我心慌。
“美不美?我们的额尔齐斯河,你会永远记住它的吧?”
他扶着桥栏杆,回头望我。
他为什么要我“记住额尔齐斯河”呢?
很久以来,
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就是你那神秘莫测的眼睛,
使我的心失去了安宁。
请你回忆一下吧,
那一天的那个晚上,
你笑了,我也笑了。
那一天的那种甜蜜的笑声,
飞到哪里去了?
虽然失去了那甜蜜的笑声,
让我在你的日记本上写这几个字:
祝你长寿,
祝你幸福!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三部分一个婚礼上
在这条荡漾着北冰洋寒气的河流上,赛尔江默默地把一件东西放在我的手里。我低头一看,是包好的我送给他的相片。
北冰洋的寒气穿透了我的全身。我的声音发抖了:“为什么?”他不说话。
那天夜里,我们到一个人家去坐。赛尔江格外细致地照顾我,给我摆碗筷,拿杯子。我扭过头去,眼泪嘀嗒地掉下来。
赛尔江转身出门,别克跟他出去。别克回来了,说:“她哭了。”
赛尔江也进了屋,他厉声说:“我求求你,不要在这儿给我丢人!”
我和人们跳舞了。那是假装的快乐。
走出门,赛尔江说:“你哭什么?”他抽了一口烟。
“心里难过。”
“为什么?”他说。
他的粗暴中含有一种内疚,男人的痛苦。
诀别前夕,赛尔江常常用粗暴和故意无礼的玩笑来掩饰他自己。他说:“哭吧,女人可以哭。你的痛苦从眼泪中流出来了。可是我呢?我的痛苦没有地方可以出来。”
我说:“爱别人超过了爱自己,就会受到轻视。我感到了。”
他用一条胳膊搂住了我的肩。
“你说的是老实话。不过,你没有理解我。你爱我并没有过分。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时刻都是有意思的。”
我默默无言。月光下,小幢小幢的土房子是那么美丽。一个人把她百分之九十的心里话讲给了别人,那她自己的生命就在那人手中了。
赛尔江握着我的手:“戒指呢?”
“别克玩过,我没要回来。”
“戒指给他了?那么随便?”赛尔江说。
赛尔江平时爱把我的手镯、项链取下,放在他的衣袋里。看我任他拿,他满足了。过后又依旧给我戴上。
我说:“今天你帮主人家做饭了?男人还会做饭?”
他傲然说:“我是回族。”
赛尔江那夜不再忍心告诉我真情。他用额尔齐斯河的寒流给了我一个预防。那时,他已经知道,他必须娶别的女人。
冬天快来了,我已感觉到。
一个婚礼上,赛尔江沉闷地坐在暗处,一会他上来,赌气式地、一个女子一个女子地接连邀请她们跳舞,有意让人感到他毫无选择。
但他不请我。
有个哈族的上层干部的女儿,以前,在草原上的时候,她很大胆地坐到赛尔江身边,伸手勾住赛尔江的胳膊。赛尔江却对她说:“担心我抽烟烧了你的袖子,请把你的手拿开。”
而现在,赛尔江第一个就请她跳舞。
他想让我恨他。他在糟蹋他自己。
我迷惑而痛苦。几个喝醉的小伙子过来,有人敲了一下我的腿。我猛地把腿移住,发怒道:“别惹我!”我是那样地不幸,伤心。
我看见,对面的赛尔江浑身一颤,跳了起来。
我走出那间婚礼账房。我听见他在喝斥那几个惹我的醉鬼。
我一个走着,沿着那些钻天杨。
“赛尔江叫我送你。”是别克追了上来。
“不”我冲口而出。
赛尔江离开我了赛尔江离开我了
我在夜里走着,不知该在何处止住我的脚步。
我用力奔逃,赛尔江追上了我。
“你恨我吗?”他问。
“不。没有能力的人才恨别人呢。”我说。
我又说:“我不恨你,我恨我自己。”
他一下子便被这话打垮了。他大概是想起哈萨爱说的一句话:“棍子可以打破你的皮肉,语言打破你的骨头。”
“不要说这样的话,林林。”他恳求地望着我。
“惩罚我吧,随便你用什么手段。”他又说。
“告诉你,我永不再回阿勒泰今后,地图打开,我不往那边看。广播里要是提到阿勒泰,我立刻关掉凡是沾上阿勒泰的一切,我都不看……”
致命的创伤使我忽然说出这些话。
赛尔江已经捧着脸蹲了下去:“我求求你,不要因为我放弃阿勒泰。”
我的表情仍是木然,不屑。
他说:“你看着我,我已经流了眼泪,我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我说:“流眼泪?我的心还流血呢。”
他猛地一震:
“我会流血的,一定的,会叫你满意的。我已经是没有出路的人。现在我已经留下了后代,我可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