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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怕,什么都怕。所里的人们爱说:“你妈妈怎么有你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女儿啊!”
我更爱我们家镜框里的母亲。白旗袍裹住浑圆的肩,尖下巴微微翘着,杏子眼里是一片憧憬。一个活泼的女学生。我上中学的时候,她的老同学,一个解放前的“地下党”到家里来玩,看见我在读巴金的《家》,就笑着说,“小帆也看起这本书来了!当年,你妈妈要不是看这本书,就不会有你。你妈妈就是这书里的淑英。”母亲也笑了,还背出书里的一些句子来。“春天是我们的……”等等。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她家里已经给她订下了一个国民党的团长,而父亲不过是一个穷学生。
旧社会没有吓退母亲的勇气,可是现在她却这样生活。她常教训我:“看大门的你也别得罪,……人啊!”
在乡下的时候,母亲给我寄去过漂亮的衣服,令女伴们不胜艳羡。母亲的眼光和手艺大方雅致。可是以后母亲不再绐我做好看的衣服了。不知谁告诉她说,我调不上来就是因为穿着太出众。其实,……我回来工作后,母亲总一个劲儿地要求我在衣着上“工农”化。母亲自己总穿一双解放鞋,那是她患关节炎的腿最忌的鞋。有意的、不谐和的穿着,使母亲相貌提早衰老。
母女间是这样隔膜,两人都爱看书,各自寻找着寄托。
正要下班,黎云冲进屋来,拿出两张票:“《牛虻》,六点半的,去吗?”他又补充道,“英英不在家,等不了啦,我们去吧。”
“《牛虻》!”我从桌边跳起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票。但立刻清醒了,“你还是再去找找吧,英英可能还在绘图室里。”我把票放下,自己又坐回去。
“我,我本来就是来找你的。”他窘迫地说,“你不是很想看《牛虻》吗?”
这是“内部片子”,人家给他们送票,不止两张吧。我会遇上英英、小燕吗?说不定我就要坐在黎云母亲的旁边。电影在军区内礼堂里放。影院内总是那样一些人、那样的神气和装束,彼此相熟。带着些保姆,司机。我算哪一流呢?
不管他们!我是为着“亚瑟”去的。
可是我该不该和黎云一起去呢?难道仅仅只是为了看电影吗?
我的自行车渐渐落后于黎云,已到了岗哨警戒的军区大门。黎云下了车,回头等我。
“我不看了,我还有点事。”我把票塞在他手中。他一下子就像无辜的孩子挨了骂一样。蹬上车我就逃了。我不能细看黎云,只见哨兵的脸依然板着,大概他在这大门口已看惯了小姐们耍脾气。
“中国就是这个样子,几千年如此,谁也没有办法现在人们想的还不就是工资多一些,生活好一点。我真不理解你干嘛总那么愤愤不平!”黎云斜靠在被子上叹息着。我百无聊赖,没拉开的窗帘边上露出了夜空,远处仿佛有另一个年轻的声音说着:
“我们不像汉唐的子孙,倒像明清的子孙!假如每个人都不把自己看作国家的主人,我们这个民族怎么强大起来呢?”
那是高汉云的声音。在幽暗的竹楼里说着。油灯忽闪忽闪的,我的心也充满了火苗般的生机。那是在黑得不透一线光的林彪、“四人帮”横行的时期。
“我只后悔,这十年没有早点开始玩!”’黎云又说。
“玩?”
“你以为你拚来拚去地这么干,人民,会从你干的那些事里得到什么好处吗?”他冷笑一声,“倒是你倒霉的时候,谁都怕落得你的下场。”
“……”
假如我告诉他,有人为了这看不见的好处把命都丢了。他将说什么呢?傻?
黎云是真率可爱的。但有一个人更可爱。他在我的回忆中建树了一个高点,使黎云无法企及。
他,是被多少青春的声音选举出来,作为某一批人已逝年华的杰出代表的。
在乡下,当男孩子们的求爱被我一一拒绝后,他们并不生气。他们真诚地和我讨论:“你喜欢谁呢?谁对你是最合适的?”
“高汉云。”他们一致说道,“你一定会喜欢他。”
“未必。”我说。
“他能征服所有人的心。”他们胜利似的向我预言。一个男孩子,受到同龄青年的如此爱戴,甚至在爱情上也不存妒意。仅仅由此就开始震动我的心。
我早就听说过这个名字。一个归侨学生。少年时抛开海外的巨商家庭,只身回国。“文革”前他是全市模范共青团员,他曾提出不参加高考、到边疆去创办青年农场的号召。“文革”中,他成为中学界有名的红卫兵领袖。
乡下男孩子们传诵着他力大如神,仗义疏财的故事。每逢有月光和篝火的聚会,总有人念着:“汉云要在这里就好了。”在歌唱之后,也有这样的议论:“要能听听汉云唱歌,那才叫人难忘呢。”
我没有急于找寻他。但是一个信息已经埋下,我等着那个见面的时刻。
中秋节。到一个热闹的“知青”大院去。正在女生屋里说笑着,一个男生来叫“吃饭”。他悄悄地说了一句:“汉云来了。”
我觉得好几个女孩子都和我一样地兴奋起来。
走进竹造的大厅,我寻找着。我知道他有一只手表。那时候,“知青”中戴表的人很少。
一个粗壮的男生坐在门口,光裸的手臂上,戴着金面闪光的表。跑进来一个小男孩,用手掌在他头上一铲,戴表的人嘻着嘴骂了一句粗话。
我的心沉下来,神话的光芒消失了。
“汉云!”窗口有人喊着,一串钥匙扔了进来。我身后有个男生抢前一步,接住了它。
我忽地回过头去,盯着他。他就坐在我旁边。这才是高汉云。
他也盯了我片刻。若有所思,又好像有了答案。
欢乐的火焰在我心中腾起。我的眼睛不舍地追着他,这险些消失了的彗星。
他不是那种一眼就能取中的人物,然而,只要一注意到他,你就会越来越感受出他的吸引力。
这是个高身量的青年,看上去,肩和胸比一般男学生有劲。五官的轮廓线很深。眼窝、鼻翼两端和嘴角都显出阴影,整个脸似乎罩着一层沉思的雾。这是属于那种表情不活跃的男子。可是,若动起感情来,眉眼缓缓地一展,低沉地“嘿嘿”一笑,却像突然放晴了的天空一样,有荡人心旌的力量。
“我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早就知道你读了许多书,会写诗。没想到,你还挺野。哈哈”后来,他说了那天晚上对我的印象。由于失望中重获希望,我盯着他,有点肆无忌惮。
节日的东道主是个二十多人的知青大家庭。在这里,原来的“红卫兵”头目变成了一家之主,代表这个整体向寨子、干部和外界的上上下下处理一切事务。他们有意选择了寨边靠山的地盘建起了这座大院,围起了高篱墙。院心是菱形的葡萄架。知青和所带来的弟妹都按男女分住东西两厢。家里人有的出工,有的在家种菜地、养猪。还有一个女生专门是拆洗缝补所有人的被盖衣物的。一切都归公,从家里带来的一小罐咸菜、糖果到各人的收入。
这天晚上,他们正在为家中一个女生的行为愤慨不已。因为她不顾这个家里有男孩子对她钟情,而和旁边寨子的一个男生打得火热。并且,因为这个大家庭不同意邀请那男生过节,她就在中秋之夜“私奔”了。分配给她的活只好让别人来干。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一部分星(4)
月光洒下来,使葡萄架下的盛宴有一种别致的豪华。杀了一头猪。一家之长穿着破背心,指挥若定。客人们赞赏这个“真善美’的小乐园,赞赏他们的勤劳,团结和待客的慷慨。
“尝尝,红烧肉,自己用黄豆做的酱油。”
“自己酿的米酒。”
“自己做的花生糖。”
我们这些两两三三散居在各处村寨里的知青,在他们面前更感到自己的贫穷无力和漂泊孤独。
“来,为你们创造了知青的理想而干杯!”有人站起来,举起了土碗。
“不这不是理想。这只是一种暂时的生活方式。”
大家惊愕地看着最后站起来的汉云。
“你们想团结起来,对付外界的压迫。可是压迫首先从内部产生了。你们干涉别人的感情自由。为了维护这个家,丑恶和虚伪已经产生了。为什么要强求平均,要人家把父母寄来的东西都‘共产’呢?好,连破布都是公有的,这是廉价的假共产主义!
“像一个孤岛一样,隔绝于社会,这能长久吗?当生活逼得我们终于又要投身于社会时,你们会发现,你们剥夺了自己真实的生活。学习社会,检验自己,在你们这里会变成空白。
“我喜欢你们的家。可是我不赞成它,我到了这里,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这就是我初回国的时候,把那一套‘左’的东西都当作社会主义。我们还要经历那幻灭的痛苦吗?”
席上,一些人不以为然地沉默着,另一些人却将惊喜的眼投向汉云。
汉云举起碗,向席上环顾:“为大家的欢聚。”
人们重举起了碗:“干”
月亮升到了中天。我们敞开了院门。天边的云直连到远方的江堤、竹林。宴会好像是在辽阔的原野,江山之间举行。人们热血奔流起来。
汉云的话使这个美好的知青大院失色。可是,却使那大院外的千变万化的世间生活,变得富有意味,使人的心渴望着飞翔,渴望着去经历千难万险。
酒后,女孩子们都很快就“饱了”。接着,照例是男孩子们闹起来。
菜盆吃得见了底。他们说:“这菜做得太多了!”
下了一阵毛毛雨,他们说:“真暖和”
汉云举起了最后的杯中酒嚷着:“为我们的‘恬不知苦’而干杯!”
我不禁为他的篡改成语哈哈大笑。
他转向我笑道:“怎么别的女孩都吃饱了,你还吃呀?”
我说:“她们是让着你们。我不让。”
他欲笑未笑地望着我。
他不像一般在大众场合里向我表示亲近的男孩。他那干练的作风和语气,带着一种深沉的责任感,也使我感到一种自我抑制的青春的哀怨。他含笑的眼有时朝这边看过来,好像是说,我只能这样,我应该这样。而他的更加沉静的举止、眼神却说明了他明白我的存在。这更显出了一种高贵的气质。
一支知青自编的小曲哼出来。人们附合上去。乡愁,在深重的夜色中传递着。
星星曾经又密又低地俯瞰着大地,现在变得又高又稀了。
忽然,像从天外飞来,一个明朗、舒展的声音响起: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仿佛是早上醒来走出户外,迎面吹来了令人振作的风。
汉云悠然自得地唱着:
要是有人来问我,
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禁扬声回答道:
我就骄傲地告诉他。
一片混声合唱已经跟了上来,大伙唱出了:
这是我们的家乡——
一切的辛苦、悲伤、困惑似乎都有了归宿。我们因为这辛苦、悲伤、困惑,而更体会出那种土生土长的厄运和恩情。我们应该这样。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在这歌声的号召下,这竹棚、油灯,这粗茧的被损伤的手,补钉连缀的旧衣,都显出了一种自豪,一种命定承受苦难的气概。
翌晨,阳光灿烂。院子里铺上长席。女生们抓紧时光簸米。闹闹嚷嚷,不分客和主。大伙在竹篱旁站成“一”字。“哗哗”地竞相筛出糠皮,把雪白的大米倾入箩筐。
竹篱外,笑语响起,男生们从河畔捕鱼回来。
篱墙内,簸米的女孩子们一时无言了。
簸米声失去了节奏。
一只小黑狗先进了院门,后面是两个男孩提着湿漉漉的鱼篓。
汉云在门口出现了。他手扶院门,停留了片刻。他裤腿高挽,满面生辉,环顾着院子。
“哗!”有两个女生把白米簸到了接糠的席上。
我的簸箩也歪了一下,箩里的米和糠又混在一起了。……
霞湖的水在山脚下拍打着。
月色中,我们并肩坐着。黎云向四处看了一下,点了一支烟,站起来在树丛中走动。
我发现他没有听我说话。
月光在他的皮茄克上闪着,使他靠在树上像一尊诗人的铜像。他吐掉嘴里叼着的草叶,一回头,那被两道浓睫毛遮住了的眼睛便一下子放出光来。
“人生非得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来吗?”他不等待我的回答,便自己朗诵起来:
要活得尽兴解恨……
诗激动着人,但不能使我倾倒。
在爱的角逐中,我回味着一种苦涩的、严峻的东西。一直到黎云念出这首诗来,我才明白,这些我常挂在嘴边的话,都是一种气话。在我的心的深层,还保藏着别一些重大的、生死攸关的东西。那简直就是我生命的旗帜。
在我的命运中,那种克制的深沉力量,那种浩大气魄,那种献身公益的志向已经成为人生无上的骄傲。我不能再回到天真尽兴的童年了。
一路走着,我低了头想心思。
黎云忽然站住了,站在一丛树影后头。
我不解地抬起头:“怎么啦?”
“怎么?难道不美吗?”他悄声地说,含有深意地望着我。
半边月像刚由云彩拂拭过,那样洁净,薄得似乎要透出蓝色的夜幕来。霞湖的水在夜里奔放起来,一阵阵地扑向沙滩。细雨迎面向我们撒落。
“女孩会爱比她弱的人吗?”黎云忽然说。
“人不会在每方面都强的。”
“你会吗?”他说。
“我……我并不强。”
“你爱谁?”他固执地追问。
细雨湿了我的头发、衣裳。我狼狈着。
“我……爱‘牛虻’。”
“不,你不敢爱。”他生气似地冲我说。
“你把‘牛虻’找来,我就敢爱他。”我挑衅地说。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一部分星(5)
“哼!”他瞪了我一眼。
唉,黎云,你为什么不喊一声“我就是你的‘牛虻’”呢?
在永远地失去了黎云——为什么又是失去?——之后,我曾无数次地自谴,无数次地追忆着那些聚首无言、欲亲近反而疏远的散步,又无数次地设想:假如……
假如我当初向他诉说了那如梦的往事,他,可能够把我这颗纷扰的心拥抱?
往日的沉冤还没有昭雪,像一包正待引发的炸药在我的脚底。
我们注定了要遭遇一次爆炸。
我们间的信任能够经受住这爆炸吗?
倘若我们心心相印、同生共死,必将把硝烟卷进他的家庭。那么,为我承担命运的就不止一个人。
我流着泪对自己说:分开也许更好。
但是幸福的昙花仅仅一现,就使人向往它美丽长存。为什么不可能呢?
如果我当初更勇敢、更热情……
回味着他离开我时的眼神,那怨愤中还有几丝鄙薄,甚至怜悯。他或许早就知道了我这点难言的隐痛,在期待的失望中看透了我的懦怯。也许,是我自己不值得他爱。
啊,直到今天,我没法作出正确的判断。我是不是注定了该失去?时日已经无情地远去了。可是,我依然在痛苦地判断,又推翻。正是黎云所以为的我的“强”,阻止了我去自由地择取所爱。
何必要做作呢?在这一切之后,我是获得了许多重要的东西,足以增添人的价值和尊严。可是,我为什么就非得失去那纯真的感情呢?难道这都像小说家写的只有“非此即彼”的出路?
那一条成功、高尚而又幸福的光明之途在哪儿?
我什么都不愿失去!
让明智的人们哂笑我吧。为了没有开放的蓓蕾,为了没有倾吐的爱情,为了那飘浮难逐的彩云,我实实在在地痛苦着。
就让这痛苦折磨我吧没有它,就像没有希望和理想一样难以生存。
小燕倒了茶,出去时把她爸的小书房门一带。就像以前我和她爹进行密谈时一样。那时,谁也不敢来给吴副书记送个消息,他曾那么急切地盼着我。
粉碎“四人帮”的消息暗中传到小城时,就是在这间书房里,吴副书记曾经振奋地踱来踱去。他对我和小燕说:“我六十多岁了,又有病。为了你